葉天哼了一聲,不想再辯論下去,因為孔雀在這件事上已經鑽進了牛角尖。無論別人怎麽說,她都充耳不聞,隻想讓段承德失去一切,付出代價。


    “可是,你還是愛他的。沒有愛,就沒有恨。愛至深,恨至痛。師父,我現在要走的,是跟你當年相同的一條路,但結局是完全不同的。我替他解蠱,不求任何回報,可他也許會因此而銘記我一輩子。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在心底最火熱處,給我留一個小小的位置。我就像這條小蟲,潛伏在他心髒的最安穩處……”莫邪把葉天輕輕按倒,靠近她的胸膛,盯著那塊紅斑,毅然決然地再次請求,“師父,幫我,我一定要救他。”


    她的頭發觸到了葉天的身體,微涼而光滑,如一匹精工細紡的絲緞,帶著來源於大自然的原野氣息。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就像我一樣……”孔雀歎息著,右手一揮,五種小東西無聲地落在葉天胸膛上。稍停,小東西就開始緩慢地蠕動,在紅斑四周圍成一圈。


    “吱嗚——”西北遠處,不知是夜梟啼鳴還是黑道人物在打呼哨,隻響了一聲,嫋嫋餘音,久久不散。


    “不要動,也不要想,就當自己已經死了。”孔雀冷峻地說著,俯下身,右手拇指按住葉天的印堂,先左後右,劃了一個彎彎曲曲的古篆體的“人”字。最後一筆,一直向下延伸,過鼻梁右側,繞至人中,越口唇正中、下頜正中,停止於喉結正中。


    “他是不會死的,師父。”莫邪的聲音輕緩如深夢中的囈語,“有五聖蟲和您的‘指點迷津、請君入甕’手法,他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停在葉天喉結上的冰涼指尖略頓了頓,繼續下行,又是一個“人”字,這一次的筆畫結束於他的左胸乳頭上方。


    葉天深諳武學中內力療傷、氣血行走的原理,知道傷者的身體越放鬆,施救者的手法就越放得開。他的腦子裏不去想“中蠱、破蠱”的事,而是追溯往昔,回憶身在海豹突擊隊時的種種件件。


    他的教官們一直都在強調,一定要掌握好“嗜殺”與“不殺”之間的尺度,既不要極左,也不要極有。形勢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根本不存在“仁慈”這個詞,對敵人仁慈,就是對同伴犯罪。從香港來到大理後,他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這件事,比如麵對北狼司馬、司空摘星、山口組忍者、苗疆煉蠱師、黑夜金達萊時等各方人馬時,他盡量保持忍耐,隻有在不得不殺時,才為保命而出刀。


    “這也許是錯的吧?如果早一步向苗疆煉蠱師下手,哪會有身中‘牛頭馬麵降’之厄,並且連累方純?再或者,身在大理時,第一時間施展霹靂手段,近距離格殺黑夜金達萊的人馬,也不會造成段小彩被擄、被逼遠赴瀘沽湖之變了。還有,進入山腹熔爐的過程中,幾次有機會讓大竹直二自生自滅,徹底瓦解山口組的力量……我已經一錯再錯了,今後的路怎樣走,是件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必須得認真思索。人在江湖黑道之中,行事原則一定與在海豹突擊隊中不同。軍人生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每次投入戰鬥時,都是遵循‘穩、準、狠、短、默、快’的原則,雷霆一擊,功成身退,以完成戰鬥任務為首要目標。黑道歲月,則是‘豆腐掉進灰堆裏’,吹不得、打不得、急不得、快不得、狠不得……”他默默地歎了口氣,再次想起海豹突擊隊行動失敗的案例——紅翼行動。


    官方對與此次行動的正式報告如下:2005年6月28日,海豹突擊隊四人偵察小組潛入庫納爾省山區的塔利班活動區,搜尋當地塔利班遊擊隊的行蹤。中途,小組與三個阿富汗平民遭遇。隊員們將這三人扣押,然後討論到底該拿這些百姓怎麽辦。四個人投票表決,一人棄權,一人讚成殺死,兩人人反對殺死。於是海豹們將平民釋放。結果,放走的平民中有人向敵人報告了他們的行蹤,四人遭到超過一百名全副武裝的塔利班人員圍攻,斃敵35人後,小組成員三死一傷。6月28日傍晚,趕來救援的“支奴幹”運輸直升機被早已埋伏在樹林裏的敵人用rpg-7火箭助推榴彈擊中墜毀,機上16名成員全部遇難。


    該事件令美國五角大樓上層震怒,立即傳令下去,對前線士兵分辨敵我的原則加以修改,當再次麵臨同樣分歧點時,一切以保障士兵自身安全為主。換句話說,戰鬥中遇到“殺與不殺、敵與非敵”問題時,一定慎重,決不可無端令士兵陷入死亡陷阱。


    念及自身,葉天在“殺死大竹直二”這個問題上,已經連連出錯,並差一點喪身熔爐。直到此刻,大竹直二脅迫方純、司空摘星、雪姬、梅森將軍離去,自己兩手空空,隻剩遍體傷痕,活脫脫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一幕活化劇。相反,大竹直二已經輕鬆達成了深入熔爐的真實目的,帶走鬼門十兵衛,也帶走了二戰期間遺留下來的大秘密,成為各大勢力瘋狂血戰的最終勝者。


    “可是,這又有什麽辦法呢?”他在心底默默地苦笑,“也許有一天,這些艱辛的付出會得到回報的。也許暫時的蟄伏,隻不過是為了‘二月驚雷龍抬頭’時飛得更高吧!”


    令他始終不解的是,梅森將軍表現得一直都很低調沉默。按常理推斷,像他那樣的大人物,豈能任由北狼司馬、大竹直二等人呼來喝去?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字頭,山字腰,弓字尾,吸血牙……三十三尺內,攻入寄主腦髓,成就永生。斯時斯地,吸血且行……五聖蟲合力,射出毒箭,逼寄生者橫移。事畢之後,定奉獻五月端午生、五年五月五日活、赤紅冠、七彩羽、麒麟翅、三垂尾、烏龍爪雄雞五隻,以供吸血養神……”孔雀的喃喃絮語傳來,吵得葉天頭昏腦脹,也靜不了心。


    “五聖蟲”的名稱最早出現於苗疆五毒教的教義中,該教又自稱是五仙教,擅長於豢養各種毒蟲,並將毒性最大的青蛇、蜈蚣、蠍子、蜘蛛、蟾蜍稱作“五聖蟲”。五毒教的門徒從“五聖蟲”身體內提取毒素,煉成見血封喉的毒藥,或直接殺人,或間接販賣,一直都是江湖上僅次於蜀中唐門的“毒派”。


    苗疆各大派的煉蠱師或多或少都與五毒教有聯係,很大一部分更是五毒教的支脈派係,所以也傳承了“五聖蟲”的飼養方法和使用門道。


    “五聖蟲之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苗疆弟子,自出生起就信奉五聖蟲,願以畢生精血,供養侍奉。惟吾五聖蟲,能庇佑苗疆弟子,過刀山水火而毫發無損,穿生死絕境而獲得永生。信五聖蟲者生,抗五聖蟲者死,伏地叩請五聖蟲神力……”


    孔雀的五指上已經分別塗上了青、黃、齒、黑、綠五種顏色,在葉天身上不斷地畫著大小不一的古篆體“人”字。那些顏料散發出刺鼻的香氣,直衝入葉天的鼻孔中。


    “北狼司馬死得太容易了,不是嗎?像他那種級別的高手,能幾百次從空無一人、蛇蟲成堆的古墓中逃生,對於危險的嗅覺比狼犬還靈敏,怎麽可能突然孤身進入大竹直二的勢力範圍?那根本不符合他的做人原則。如果輕易就陷入圈套、不安排後續救援人馬、不清楚敵人戰鬥力就現身……那樣的話,他早就死了,也成就不了今天的盛名。”葉天的思緒又輕颺起來。


    他不喜歡北狼司馬,但能夠以公平公正的心態看問題,很佩服對方的智慧和戰鬥力。葉天深知,蝴蝶山莊小型拍賣會上的三件寶貝此刻應該全在北狼司馬掌握中,血膽瑪瑙、錄影帶、書劄一樣不少。對方駕臨大理的目的,就是用錄影帶釣出其它兩件寶貝,乘機一網打盡。為此,對方甚至重金雇請司空摘星出手,計劃周詳,誌在必得。


    更進一步推斷,段家遭受的“血咒”之變,也是北狼司馬苦等的一個重要契機,深潛伺服,趁勢而動。於是,趕赴蝴蝶山莊的八方豪傑,都變成了北狼司馬的滿枰棋子,當然也包括葉天、方純在內。


    “這局棋不下完,司馬是不會有絲毫鬆懈的,所以……”葉天確信,北狼司馬所有的步驟都是按計劃步步推進的,他就算要見大竹直二,也會審時度勢,找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風水寶地,並且是在百分之百安全的情況下。


    “那麽,死亡,也應該是他設下的一個圈套吧?”葉天熟讀《三國演義》,對其中“詐死”的橋段耳熟能詳。詐死,能讓全部敵人都放鬆警惕,歡呼勝利的同時得意忘形,以至於做出輕率冒進的錯誤決定,成為敵人的盤中餐、口中食。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葉天再次默默背誦《孫子兵法·計篇》上的著名段落。中國古代的兵書在西方軍事家心目中的地位極其崇高,無論是海豹突擊隊教官還是西點軍校名師,都時常引用其中的精髓,向弟子們灌輸百戰百勝的戰略戰術。


    “司馬下套,對付的是誰?他這樣做的真實目的又是什麽?”葉天心裏忽然一亮,仿佛看到了一縷令自己脫出困境、反敗為勝的希望之光。


    陡然間,他的心髒、鎖骨、咽喉一起火燒火燎地刺痛起來,仿佛有一支火把突然由口中塞入,要將五髒六腑瞬間點燃一般。


    第九章 莫邪末日


    “啊——”葉天下意識地低叫了一聲。


    “升!”孔雀低喝,那潛伏在葉天皮膚下的紅斑倏地向右上方移動,先到達鎖骨,稍一停頓,便跳躍向上,停在咽喉正中。


    “不入腦髓,那樣太危險。師父,我必須保證他絕對安全、毫發無損才行!”莫邪惶急地叫著。


    “先入寄主腦髓,再循著血液的流動次序退出來,進入反方向手臂,再從掌心生命線、健康線之間刺成人字形裂口取出,進入第二寄主體內。這是煉蠱師們固定的救援程序,沒有什麽可改的!”孔雀急促地回答,右手五指收縮並攏,變成一個圓圈,按在葉天的喉結上。


    葉天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結處像是堵著一塊燒紅的火炭,又痛又熱,又腫又脹。


    “我不能讓牛頭馬麵降進入他的腦髓,誰知道元氏一派的降頭術之中還藏著什麽詭譎變化?師父,你隻要驅趕蠱蟲進入他的喉關向上三指就可以了——”莫邪深深地吸了口氣,大義凜然地微笑著,一字一句地接下去,“我會把那蟲子吸出來,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這是我能想出的最安全的做法。他將來是要做大事的人,身體容不得半點損傷。”


    孔雀仰天連歎了三次,沉聲問:“你真的決定了?”


    等莫邪堅定地點頭,她便緩緩地將右手挪開,盯著那紅斑繼續上移。


    “葉天,記住今天發生的事,記住我現在的容顏吧……也許下一秒鍾、下一小時我就會變成另外一副樣子,一副人人討厭的、醜陋至極點的鬼樣子,但我不悔,永遠不悔……”莫邪伏下身子,用自己的唇覆蓋上了葉天的唇。


    “三、二、一,來了!”孔雀緊張地倒數三聲,紅斑驟然從葉天喉嚨上消失了,猶如在夜空中一閃即逝的流星。流星飛去,總是無人知其去向,但這一次,孔雀知道,牛頭馬麵降的蠱蟲已經進入了莫邪的身體。寄主改變後,蠱蟲有可能產生突如其來的異動,造成令人措手不及的變化。


    莫邪的唇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葉天,剛要起身,雙腿一軟,無力地坐倒在地。


    “你……沒事吧?”孔雀的聲音裏飽含著希冀與傷感。


    “還好,還好,這條蠱蟲來自於元如意,屬性為‘九陰雌伏’,暫時可以……封存於我的心肺之間。元氏一族的蠱術,犀利有餘而厚重不足,假以時日,相信我能找出克製它的辦法……”莫邪氣喘籲籲地回答。她說得雖然輕鬆,卻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用雙臂撐地,頹然望著孔雀。


    “那沒用的。”孔雀苦笑,“牛頭馬麵降的本來用意就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使人傷心欲絕,直至心灰意冷,受盡思想掙紮之苦後自絕於人世。莫邪,你的未來已經完全定住了,誰都幫不了你。”


    莫邪輕輕地笑起來:“師父,一個女孩子能用自己的命去救深愛的人,即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世界上……還有比這樣的結局更幸福的嗎?”


    她艱難地摸索出一塊白手帕,在葉天嘴角上輕輕擦拭了兩下,眼神癡癡地落在他臉上,不再挪開。這一刻,她不是人人忌憚的苗疆煉蠱師年輕一代高手,而隻是一個為情所困、為愛所迷的普通女孩子。


    孔雀低低地“噓嗚”了一聲,右臂從葉天胸口揮過,之前釋放出的五聖蟲便倏忽間消失了。牛頭馬麵降的蠱蟲定力很強,若不是五聖蟲合力驅趕,它是不會離開葉天的心髒。


    “我到四周看看,你們有什麽悄悄話,就趕快說吧。”她站起身,慢慢地向西麵走過去,很快就消失在亂樹與藤蔓之中。


    葉天仍然仰麵躺著,蠱蟲離體是件好事,可他同時又背負上了還不起的“情債”。因為無論莫邪為他做過什麽,他的感情都不會在她身上停留。


    “為什麽這樣對我?其實你明明知道,我是不會……”他把最殘忍的一句話咽回肚子裏。山中夜霧又起,隔在他與莫邪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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