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葉天聚集全身氣力,猛地睜開眼,並擰腰發力,半坐起來,然後開口大叫,“小彩,你在哪裏?不要怕……”


    嗖地一聲,有人飛掠過來,將一柄明晃晃的銀鉤送入葉天嘴裏,一沉一提,伴著一聲低叫:“好,攻入肺部的蠱蟲解決了!”


    葉天等銀鉤撤出,喉結一動,便察覺滿嘴都是澀澀的血腥氣。


    “莫邪,盤踞在他心髒上的那條蟲,普通方式已經無法驅逐,隻能用血脈代換法引它出來。我擔心的是,葉天的身體異變後,血液也會產生質變,流入你的體內,總是不妥。”提著銀鉤的女人站在葉天的另一側,那隻尾端分為三叉倒須鉤的半寸長銀鉤上,掛著一條僅有一厘米長的豆沙色小蟲,兀自搖頭擺尾,掙紮不休。小蟲身上懸著一滴紫黑色的血珠,不知是屬於葉天還是它的。


    那女人披著一件雪白色的鬥篷,夜風吹拂,鬥篷半卷,瘦削身材半藏半露。她的五官線條尤其柔美而纖細,特別是那雙秋水般盈盈潤潤的眼睛,似會傳情說話一般,比雙十年華的小女孩更容易勾起男人的相思。


    “師父,為了他,我願意冒這個險。不要說是有什麽‘不妥’了,我早說過,就算用自己的命去換他的命,我也心甘情願。”半跪在葉天身側的莫邪喘息著說。


    她那張美麗而年輕的臉與葉天的臉靠得極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葉天,既不避諱,也不怕羞。她說這些感情熾熱的話的時候,嘴裏嗬出的熱氣直撲在葉天額上,苗女之熱情,一至於斯。


    第八章 以命換命


    葉天與莫邪之間本是敵人,因為他是段承德的朋友,而段承德則飽受孔雀發出的“血咒”之苦。如果不是為了對付血咒,葉天甚至不會到大理去,更不會輾轉趕來瀘沽湖畔。陰差陽錯,莫邪卻愛上了他,而且一往情深,九死無悔。


    “莫邪,你不要隻憑一時衝動行事,所有的漢人……漢人都是靠不住的,前車之鑒,你還沒看明白嗎?”那女人凝視著銀鉤尖上掙紮的小蟲,心事重重、無限感慨地低語,“多年以前,我曾是最有前途的苗疆大煉蠱師孔雀,但現在的我已經被段承德傷透了心,一生都已經被這件事徹底改變。所以,我多麽想讓你明白,漢人是不值得相信的,他們與苗人有著本質的不同。”


    葉天也黯然苦笑:“莫邪小姐,千萬別為我做傻事,那麽重的人情,我是還不起的。”他從來都是秉承“人予我一尺、我還人一丈”的處世格言,一旦別人為他做過什麽,他將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假若莫邪以命抵命救他,他就算粉身碎骨也難回報對方。


    “是嗎?但我真的已經決定了。”莫邪微笑著,左掌持續發力,令葉天全身的血脈都在震顫著。


    風中傳來淡淡的草香,沒有人再關注時間的流逝,而是共同麵對著這道難解的連環謎題。


    葉天感到自己的左胸正在隱隱作痛,可惜此地沒有日本人的掃描儀器,無法觀察他身體內部的狀況。


    啪地一聲,孔雀撳亮了一支筆形的強光手電筒,用左手指尖翻開葉天的眼皮,仔細地向眼底照著。白光刺眼,葉天的眼角立刻湧出鹹澀的淚水,胸口疼痛也驟然加劇。


    孔雀輕聲歎息:“莫邪,我覺得你最好能停止救援工作,因為他心髒旁邊潛伏的那條蠱蟲是——”


    莫邪笑起來,笑聲中飽含著成年人一樣的滄桑愁鬱:“我知道,那是牛頭馬麵降,苗疆最醜陋、最陰毒的降頭術。要破解它,就必須找到替代的寄生體,而且所選的寄生體必須是具有相當功力的煉蠱師。苗疆之大,想找出一名舍己救人的煉蠱師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煉蠱師一入師門,學習的第一課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師父,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有多傻,但我還是選了,毫無怨言。”


    孔雀忽然怔住,電筒光柱落在葉天左胸上,指尖彈出一柄銀背小刀,哧哧兩聲,在光柱落點的衣服上劃出一道十字缺口。那兩刀的力度用得異常巧妙,隻破衣,不傷身。然後,她用刀尖挑開衣服,令葉天的胸膛赤裸著。


    燈光下,葉天的左乳右下方一寸處,有一枚紅點正在突突跳動,如同熱鍋上的一粒紅豆。


    “師父,幫我。”莫邪說。


    孔雀倒吸了一口涼氣,冷冷地反問:“幫你?莫邪,你一定知道牛頭馬麵降一旦發作,將是什麽結局?幫你即是害你,我是你師父,怎麽能做那種事?”


    光柱陰影中,莫邪的臉色變得無限蒼白,如一張被水濡濕的純淨白紙。


    “我知道。”葉天苦笑著接過話題。


    孔雀搖搖頭,感慨萬千地低語:“不,你不知道,隻有真正被這種下三濫的降頭術傷害過的人,才會明白,牛頭馬麵降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讓人死,而是讓人生不如死。你們還年輕,體會不到男女之間最複雜的情感。莫邪,這次你真的錯了,如果還能自控,就聽我的話,趕緊罷手吧!”


    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這一刻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極度悲哀,令她的五官微微扭曲,就像一朵被流逝的時光摧折了的淩霄花,帶著讓人惋惜、唏噓、感傷的殘缺之美。


    葉天瞥見她那張臉的時候,忍不住想:“段承德不該因她犯錯,但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麵對她時,最應該做的,也許就是寧可犯錯,不可錯過。”


    “我美嗎?”孔雀問。


    葉天下意識地點頭,因為這個問題無需考慮,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她呢?”孔雀又問。電筒一轉,光柱落在莫邪的印堂正中。


    莫邪當然很美,眉目之間,帶著一種野性、冷傲、不羈的氣勢,像一株由苗疆廣袤的黑山白水培育出來的野百合。


    “她很美。”葉天已經意識到孔雀要表達的是什麽意思。


    果然,孔雀接下來關掉電筒,用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淒涼語調說:“一旦牛頭馬麵降在她體內爆發,她的樣子就會發生徹底改變,由美的極端跌向醜的極端。這種降頭術為什麽要用‘牛頭馬麵’命名?是因為彼時的她,將變得比黃泉路上拘魂索命的兩大陰差牛頭、馬麵更可怖。沒有人能忍受這種變化,即使是心理能力超強的男人,都會看一眼吐一次,直到連膽汁都吐淨。唉……”


    她不想再說下去,用一聲長歎結尾。


    葉天明白“牛頭馬麵降”的威力,也知道,如果解除不掉這種降頭術,他自己就將變得醜陋到極點,並且永遠無法逆向恢複。


    夜色中,一隻棲鴉驟然飛起,呱呱怪叫著,俯衝向另一處更茂密的草地。


    葉天咬了咬牙:“莫邪,假如蠱蟲進入你體內,發作後的結果也……一定不會例外……”太深的苦澀膠著住了他的唇舌,說到最後幾個字,喉頭竟變得哽咽起來。


    一個男人對自己容貌變化還能忍受,但像莫邪那樣的美女,哪怕臉上出現一點小小的瑕疵都會懊恨不已,更何況是變為牛頭馬麵一樣的人間怪物?


    “比死更可怕的結局……那一定是比死更可怕的結局!”葉天喃喃地說了同樣的兩句話。前一句,指的是莫邪自己無法承受牛頭馬麵降帶來的畸變;後一句,則是葉天無法麵對莫邪的畸變過程。


    “沒錯,那的確是比死更可怕的結局,尤其是對於一個愛美的女孩子來說。”孔雀澀聲笑起來。


    黑暗中,她的眼神灼灼閃動著,盯住葉天的臉。


    莫邪幽幽地插嘴進來:“牛頭馬麵降之變,比死更可怕,但有些感情,卻比生命都重要。師父,潛入大理之後,我一直有句話想問您——‘您後悔過嗎’?”


    “後悔什麽?”孔雀明知故問,借著夜色掩飾自己的不安。


    “段承德欺騙了您的感情,明明有妻子、兒女,他也明知不能舍棄家庭,卻對您虛情假意,終於導致了您失去問鼎‘蠱術之王’的機會。您不止一次對我說過,要把這種傷害十倍返還於蝴蝶山莊。對於這一切,您後悔過嗎?如果時光倒流,回到您結識段承德之前,您會做什麽樣的選擇?”莫邪的語調過於平靜,令葉天心裏也惴惴不安起來。


    他的左胸脹痛難忍,那恐怖的小蟲既像一塊火炭在灼燒,又像一柄小刀在剜割,或者更像是一台專門攻擊神經的電鑽,間歇性地、不屈不撓地在他體內鑽探著。於是,他的脈搏忽快忽慢,忽強忽弱,連喘息也變得急促且困難。如果是在香港或其它有足夠醫療條件的大城市裏,他會立刻選擇入院開刀,把那小蟲取出來,以絕後患。可是,此刻是在瀘沽湖北的荒山野嶺之中,即便是最近的大醫院也有三百公裏之遙。


    “我後悔嗎?我應該後悔嗎?”孔雀仰起臉,輪廓美好的下巴斜指向遠方的群山。忽然間,有兩行淚從她的眼角跌落,晶瑩如同草葉深處的夜露。


    “如果後悔,我何不直接奔襲蝴蝶山莊,撒下‘滅門絕戶蠱’,將段氏一族全部絞殺,一個不留?”她轉過頭,望著草叢中蜷縮著的小女孩段小彩。


    小彩的手腕、腳腕被分別綁住,嘴原先是被膠帶紙封住的,此時半邊脫落,她剛剛才能哭出聲來。她一定很害怕,全身緊縮著,仿佛要將小小的身體縮到地底去,直到別人看不見為止。


    “如果我不後悔,又為什麽連續布下‘血咒’,讓他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也許我隻是想用這種步步緊逼的手法,要他回心轉意。可是,越逼得緊,他就越拚盡全力保護家人,越把我當成敵人……”孔雀冷笑著甩頭,順帶將餘淚甩幹。


    “不要傷害她,上一代的恩怨,不要讓無辜的小孩子去承擔。”葉天淡淡地說。他曾答應段承德,要保護小彩,隻要自己一天不死,這承納就一天有效。


    孔雀搖搖頭,從齒縫裏慢慢地迸出一句話:“隻要能給段承德帶來幸福感的人,都是我的敵人。她是小孩子,但她卻分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感情。你說,她是不是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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