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紈洞府所在的霧散峰,雖然與玄機峰同為衝霄劍宗二十七處靈穴之一,卻端得輕巧秀麗處處精致。


    剛一到山腳下,就能瞧見一株又一株的濃密花樹遙遙點綴於山巔之上,似仕女頭上的簪子。


    桃花梨花杏花梅花,四季花朵不合時宜地同時綻放爭奇鬥豔。純白鵝黃杏粉深紫花朵簌簌隨風而落,滿地芬芳令人不忍踏足其上。


    容師叔居住的地方,依舊這般極具匠心。此等花木茂盛之處,合該是某個世家的後花園,而非修道之人的洞府。


    顧夕歌沿著細致青石小路漫步而上,粉白桃花飄落在他白色衣袍,平添了三分麗色。


    “我記得顧師弟沒築基的時候,一走這條小路就打噴嚏。那時你到了師父麵前,師父都誇讚你貌若桃花楚楚可憐。現今顧師弟已經靈氣洗髓,再沒有那毛病毛病,這倒有些可惜。”方景明感歎得頗為不懷好意。


    小師弟隻平淡地“哦”了一聲,連耳朵都沒紅一下。倒讓方景明越發長籲短歎,小師弟整個人和紀師叔一模一樣,活像一座冰山。


    他倒不知顧夕歌心中也轉著類似的念頭,頗為不恭敬地怨懟起師長來。


    混賬師叔收的徒弟也是混賬。他這毛病由來已久,那師徒二人偏偏每次見他都要調笑一番,簡直可惡。


    顧夕歌抖了抖衣襟,讓那隨風而來的各色花瓣落下。卻有一朵白瓣黃蕊的梨花留戀於他,攀附在他衣袍下擺不肯離去。


    麵容灼然如霞光的少年,伸出纖白手指撚住了那朵梨花,將其輕輕拋在地上。


    這一幕極無情又極溫柔,直可入畫。


    那少年一雙平靜眼眸如星辰,揚眉問道:“方師兄怎麽不說話?”


    “我瞧你與小師妹一對璧人,若能結為道侶,你們的孩子定然十分好看。”


    顧夕歌卻冷笑了一聲,那寒意好似順著骨頭縫吹進了方景明魂魄之中,他一字一句道:“多謝方師兄抬愛,此等姻緣我可擔不起。若要配種生一窩好崽子,還得讓白師妹去宗外找找。”


    這豔福他可不想要。全天下有那等命數與白青纓結為道侶的,卻隻有一個人罷了。


    “顧師弟慎言!”方景明聽他毫不避諱地將師妹比作畜生妖獸,當真惱怒了。


    他隻知顧夕歌平時被惹惱了,也不過是冷著一張臉不說話,不僅不嚇人,反而別有三分動人之處。他是第一次知道,這位小師弟刻薄起人來,足以讓倦書樓咬文嚼字的儒生也甘拜下風。


    此等刻薄話若讓白青纓聽到,那臉皮薄的姑娘怕想直接一劍戳來,將小師弟砍成兩半。


    “方師兄想拉皮條,我卻不願意嫖。”顧夕歌斜著眼睛道,“倒是方師兄有錯在先。”


    方景明直接愣住了。


    他那高冷如雪純白如紙的小師弟,怎麽出了一趟遠門就變成這種流氓德行?!顧夕歌才十三歲,究竟從哪學到的這些混賬話!


    “那女人時常罵我是爐鼎女修生下的雜種,一靈石嫖一次還嫌我母親修為不高。”顧夕歌將那惡毒話語一一道來,麵容卻平靜如水全無變化,“讓方師兄吃驚了,這是我的錯。”


    方景明簡直瞧得有些心疼。那少年卻倔強地背過身去,一言不發直接朝峰頂行去。


    顧夕歌卻暗惱自己失態了。


    他乍一聽有人要將他與白青纓扯在一塊,恨不能立刻削了說話人的舌頭,讓他再吐不出第二個字來。


    他不緊不慢,終於走到了青石小路的盡頭,將方景明遙遙拋在身後。


    未見人先聞笛聲。那笛聲清寂悠遠,如明月照鬆流水潺潺,說不出的寬闊寂寥。


    他抬眼一望,卻看見一位素衣姑娘正和著琴聲吹笛。


    她瑩白手指按住了那支紫竹笛,嫣紅嘴唇似初綻之花。紫笛素手紅唇三色交相輝映,越發襯得她冰肌玉骨皎然如雲。那姑娘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雙眼眸卻如月映波心,緩緩地投諸過來,沁入骨髓。


    她瞧見了顧夕歌,竟訝異地連笛子都不吹了。


    這白衣勝雪的少年,眉目璀璨好似天邊霞光,渾身氣勢卻宛如霜雪冷峰,讓人不敢直視。


    忽有微風而來,吹落一簇粉白花瓣至他身前,又被凜然劍氣蕩開,重新飄灑至空中。


    極矛盾又極燦爛,隻一眼就讓她無法忘懷,甚至忘了吹笛。


    然而白青纓瞧這少年身形纖細,比自己還要矮上半頭,就不由悵然歎了一口氣。


    他還是個孩子呢。若再大上三歲,定是朝霞一樣繁星一樣的美少年。隻需瞧上任何姑娘一眼,就讓她麵頰緋紅夜不能寐。


    不遠處彈琴的容紈對此種情形不能更滿意。


    這批弟子中,她一眼就瞧中了白青纓,九竅八通且玲瓏心思,合該做她的親傳弟子。所幸這回終於沒人跟她搶徒弟,白青纓就這般順順利利入了她門下。


    容紈一見白青纓,就覺得這姑娘品貌資質無一不佳。原本她想問問方景明是否對這小師妹有意思,橫豎自家養的徒弟不能便宜其他人。


    那逆徒隻是似笑非笑,說白師妹合該配紀師叔的親傳弟子,那二人才是天生地設的一對。容紈轉念一想,便覺得此法妙極了。他們二人隻往這一站,就賞心悅目讓人說不出話來。


    即便白青纓比顧夕歌大了兩歲也沒什麽關係,修道之人又何必在乎那些微幾歲的差距。


    容紈挽著白青纓的手走到顧夕歌麵前,嫣然笑道:“這是你紀師叔唯一一個弟子,顧夕歌。他入門比你早,你該叫他顧師兄。”


    這師徒二人站在一塊,一般的豆蔻年華花般容貌,倒是更像一對姐妹。


    白青纓毫不見怪,落落大方地鞠了一躬:“青纓見過顧師兄。”


    顧夕歌回了個禮,平平淡淡吐出幾個字:“見過白師妹。”


    若是其他男修士,本該攝於白青纓非凡容貌,訥訥無言甚至紅了一張臉。隻是上輩子他都未曾對白青纓動心,這輩子就更不用提了。


    若非容紈極力相邀,他連看都不想看白青纓第二眼。


    原因無他,正因為前世狠狠捅他一刀的人,就是這位高潔如雪皎然如月的小師妹。


    當時衝霄劍宗各位殿主在天地大劫中死得不明不白,門內練虛修士隻有寥寥數位,大乘修士更隻有他自己一個。魔道煞滅宗抓住了好時機,竟聯合血魂宗大衍派一舉反攻打上了蒼巒山,其餘仙道幾派卻作壁上觀毫無作為。


    即便天地大劫在即,他們也巴不得衝霄劍宗摔得狠一些,最好跌入泥沼再也無法翻身。誰願意平白無故總被衝霄劍宗壓在頭上,成天看那些劍修高傲至極的模樣,簡直糟心透頂。


    這一仗衝霄劍宗上下死傷無數。即便有星雲派援手,也不過徒勞無功而已。顧夕歌縱然修為通天,麵對其餘三位大乘修士圍攻,依舊隻能打個平手。


    眼看魔道三派就要打進靈虛殿,顧夕歌不得已開啟了護山大陣最後一道法陣,讓傳承了萬載的衝霄劍宗這同蒼巒山一同毀滅。


    那時他這位白青纓師妹,卻攜著衝霄劍宗傳承悄悄溜走了,千裏迢迢去投奔她那位情郎陸重光。


    被自己的小師妹在背後捅上一刀,這滋味可真是太過難忘。兩百餘年過去了,那傷口依舊如被火灼一觸即潰。好在這痛楚比起師尊去世時差得太多,他舔了舔傷口,就能安安好好地活下去。


    九巒界的修士看了此等萬年難見的熱鬧還嫌不夠,偏要添油加醋將其形容成一個女修士就顛覆了整個衝霄劍宗。蓮素真人白青纓,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紅顏禍水,傾派亦傾城。


    他們甚至造謠說,顧夕歌與陸重光兩位大乘仙君同時愛慕蓮素真人,為此結下仇怨無法化解。最終蓮素真人卻與明光仙君結為道侶,澄心仙君隻能黯然神傷。


    顧夕歌對此等謠言嗤之以鼻。若非白青纓帶著衝霄劍宗的傳承千裏而來投奔陸重光,陸重光斷然不會信任她。


    什麽恩愛情愫,比起大局與利益來,脆弱得不堪一擊。事已至此,顧夕歌隻能稱讚白青纓有眼光有決斷,奮力一搏為自己謀出個好前程,當真了不起。


    誰說女子不如男啊。


    得了這位長平白家長女青眼相投,陸重光才算坐穩了混元派掌門的位置。這樁買賣長平白家與陸重光都十分滿意,由此衝霄劍宗的敗落才成了一樁既定事實。


    容紈將他們倆叫到一處就當相親,同樣的事情前世也發生過,他們卻根本沒話說。白青纓甚至隻是行了個禮,並不答話。


    她曾瞧見顧夕歌最狼狽的模樣,那少年衣著破爛毫無修為,唯有一雙眼睛似狼,亮得讓人害怕。


    一個男子若是初見之時模樣太卑微地位又太輕賤,他注定無法博得姑娘的好感。白青纓也是姑娘,自然不能免俗。


    然而此次這位白師妹卻紅了臉,還叫了他一聲師兄,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顧夕歌挑了挑眉,心中卻醞釀著成百上千個惡毒念頭。


    他未能說話,便聽見有人冷冷道:“容師妹給我這徒弟找道侶,卻不先問一下我這師父,實在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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