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夕歌回到衝霄劍宗後,紀鈞當真說到做到關了他一個月禁閉。


    而他每天對著那萬仞峭壁細細思索,將前世與今生的種種謀劃又在心裏過了一遍。


    那謀劃他已經想了幾百次幾千次,任何一處微小細節都爛熟於心。這是他深埋於心底的秘密,卻不能同任何人講,即便是紀鈞也不行。


    回來的路上,他瞧出紀鈞頭頂靈光暗淡,風火二象卻相伴而生,隱隱壓得紀鈞銳利劍光也黯淡了幾分。這變化十分微妙,若非顧夕歌神識強大,怕是絕看不出分毫不妥。


    他知道紀鈞已然快到練虛至大乘三災五劫中“風火劫”。那風火劫來得毫無征兆,焚心之火與破體之風驟然而起,裏應外合摧毀練虛修士的神識與肉身。其中痛楚,若非親身經曆,難以言說分毫。


    任何靈器與術法都無法緩解其分毫,唯有靠練虛修士自己強撐下去。撐得下去,他們離那遙不可期的大乘就近了一步。撐不下去,便被焚心之火破體之風裏應外合燒個通透利落,連半根頭發絲都不會剩下。


    如此凶險的劫難,卻隻是三災五劫中的第五劫,後麵的三災更難纏。十個練虛修士,倒有五六個死在五劫中。剩下一半死在生滅災問道災心魔災中,唯有那一兩個道心堅定之人方能成為大乘修士。


    九巒界上萬載歲月中,天資聰穎之輩與身居大福緣之人多如恒沙,其中卻隻出了寥寥一千一百七十八位大乘修士,原因就在於此。


    許多練虛修士甚至懼了怕了,他們到了練虛期之後,就不肯再提升修為。他們活得太久也過得太舒坦,已然忘卻了當初的問道之心與破界飛升的誓言。


    他們寧願守著自己那悠遠漫長的萬載壽元,也不肯再向前踏出一步。練虛期已然是千萬人之上,逍遙自在全無束縛,又何必強爭那一線飛升之機?


    奇異的是,天道對這些苟延殘喘的練虛修士十分寬容。竟允許他們那般窩窩囊囊地活下去,隻是他們每百年就要足足挨上九道天雷,即便如此。苟且偷生的練虛修士也咬牙認了。天雷雖然凶險無比,卻比不得三災五劫奇詭突兀無跡可尋。


    於是九巒九派中,總有一些混日子熬時間的練虛長老,就連衝霄劍宗也不例外。修為越高越怕死,此乃人之本性。


    顧夕歌卻清楚,即便全天下修士都寧肯一輩子當個練虛修士,紀鈞卻是斷然不肯的。他這位剛硬如劍的師尊,練虛後五百年已然挺過了四道劫難,若無意外,紀鈞本該是大乘修士。


    可惜他的師尊,上輩子沒死在三災五劫中,卻在天地大劫中白白犧牲了一條性命,真是太荒唐了。


    前世他一直抱著一絲微渺希望,隱約希冀紀鈞還活著。為此他足足等了五百年,就連最難熬的心魔災竟也自欺欺人地熬過去了。


    誰知他最後等來的卻是一把斷劍。那萬年亢龍木雕成的匣子中,還附著陸重光輕描淡寫表示歉意的一封信。


    誰要他的道歉,誰稀罕!為什麽同去的混元派長老回來了兩位,衝霄劍宗諸位殿主卻一個都沒回來!他們怎麽敢苟延殘喘地繼續活著,那些人合該替師尊陪葬!


    顧夕歌當時便紅了眼睛,他心底卻有心魔蓬然而起險些無法壓抑。那心魔吸允著他的悔恨與憎惡,迅速生長成一株蒼天大樹,直至不久前才被他強行封鎖於識海之中。


    重活一世,他隻希望師尊安安穩穩度過三災五劫,最後破界飛升而去,不必顧念九巒界種種俗事。


    固然他重活一世搶占了種種先機,甚至能預言許多災劫與禍患。但其種種微妙之處,卻獨獨無法透露給旁人分毫。


    他這五年間也曾試圖通過容紈,將未來走勢透露給掌門。他想張口說話,便神魂欲裂訥訥不能言。他想用神識傳訊,玉簡中留下的唯有詞不達意的斷章殘句。不管他用何種方法傳遞信息,天道總有辦法輕描淡寫抹去一切痕跡。


    天道寬容又殘忍,它給予了顧夕歌重來一次的機會,卻讓他自己孤獨地保守著這個秘密,無法訴說分毫。


    索性這秘密尚未將他逼瘋,隻要師尊還活著,一切事情終究還有希望。


    顧夕歌遙遙望著一輪紅日破雲而出,他心底的陰霾也好似被一分分驅散。


    還有七百年時間,許多事情都來得及。顧夕歌衝著天邊紅日虛虛伸出手,將那團溫熱火光牢牢握在了掌心。


    “顧師弟多大人了,還玩這種小孩子把戲。”


    一道不正經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顧夕歌不回頭也知道那人是方景明。


    “哦。”


    隻得了師弟一字冷漠回複,並未讓方景明氣餒分毫。他五年間已然同顧夕歌混得頗熟,更知曉這人除了紀鈞與長輩外,誰都懶得搭理的怪脾氣。


    方景明自來熟尋了塊石頭,緊挨著顧夕歌坐下。他悠悠道:“顧師弟剛一回宗,我就想上門恭喜你築基成功,誰知師弟竟被紀師叔關了禁閉……”


    小狐狸師兄話中有話彎彎繞繞,顧夕歌卻提不起精神應付他。並非誰都是陸重光,能得他青眼被狠狠踩上兩腳。


    “方師兄不妨有話直說。”


    眼見容貌殊麗恍如仙人的師弟一雙眼直直望向他,方景明不由有些呆了。


    燦爛朝陽在這少年側顏上添了一層金光,越發顯得他眼眸如星膚色似雪唇色緋紅,就連那微微顫動的長長睫毛,都仿佛是透明的。


    這一刹,方景明竟分不清是朝陽映亮了這少年的臉,還是他映亮了朝陽。


    了不得啊了不得。再過五年,顧夕歌怕是隻憑這張臉,就能揚名整個九巒界。


    乍一離這張惑人道心的容顏如此近,方景明幹脆閉上眼念念有詞:“紅顏彈指老,天下若微塵。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前一句話想來是不知哪冊三流話本中的,後一句卻出自《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兩相矛盾前後不搭,虧得方景明還能硬拚在一塊,簡直文理不通。


    見顧夕歌隻留給他一個後腦勺,方景明便知道自己被悄無聲息地鄙視了。他漫不經心地道:“衝霄劍宗每五年一次的收徒試煉,昨日剛剛結束。”


    顧夕歌真的吃驚了。即便他心中曾經惦念著此事,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足以讓他將收徒試煉忘了個一幹二淨。


    “我曾想找顧師弟去瞧瞧熱鬧。誰知整座玄機峰都開啟了大陣,直至今日才開啟,可惜顧師弟錯過許多好玩的事情。”


    能有什麽好玩的事情,不過是這屆入門弟子中有位女孩特別美貌,宛如冰雪雕成白玉鑄成。她雖容貌姣美,氣質卻如月高潔,凜然不可侵犯,簡直亂了許多男弟子的道心。


    顧夕歌能將這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因為上輩子他本該在此時才入了衝霄劍宗,那位名叫白青纓的小師妹,正和他同時入門。


    前世好事者將他與白青纓相提並列,將他們稱作這屆的衝霄雙壁。平白無故因為臉和一個女孩一同被人讚賞,豈不明擺著說他長得像個姑娘?


    這聲真心實意的稱讚,險些讓顧夕歌咬碎了一口牙。


    方景明自顧自將白青纓的美貌誇大了數倍,簡直將她比作仙人下凡。末了又十分欠揍望了顧夕歌好一會,搖搖頭歎氣道:“可惜,終究比不上顧師弟。”


    他靈氣洗髓蕩盡凡塵,自然要比毫無根基的白青纓好看一些。這道理卻也沒什麽特別的,任是哪位元嬰女修,都要比凡間那些天生麗質的女子更動人。


    修仙一道,能讓人拓寬眼界洗蕩道心。脫離凡塵不食人間煙火,修士周身的氣質風韻便悠然而生。即便麵貌普通,亦能蓋過凡間的普通女子。


    若白青纓是此種普通女子,自然不值得衝霄劍宗上下為之驚歎。她容貌之美,顯然已到了驚豔眾人的地步。


    平白無故被方景明稱讚比姑娘還漂亮,越發讓顧夕歌不高興。


    “我生而為男,和一個姑娘比美全無用處。”顧夕歌涼涼道,“若是方師兄起了比美的心思,倒可去宗內逛一圈,問問你與白師妹孰美。”


    方景明眼見自己惹惱了顧夕歌,眯起眼睛笑起來:“這倒不必了,想也知道是白師妹美。”


    “這位白師妹剛剛拜入我師父門下,與你我同屬萬衍一脈。以後打交道的日子還長,顧師弟當真不想去看看她?”


    小狐狸師兄話裏話外雖然都是滿滿的鼓動之意,卻實實心實意替自己打算。


    即便顧夕歌扭轉了些微末節,這世事發展,終究與前世沒有太大區別。


    若論前世九巒界最出名的女修士,莫過於衝霄劍宗白青纓真人。紅顏禍水這四個字,合該應在她身上。


    顧夕歌鳳眸微眯,幹脆點了點頭道:“既然方師兄盛情難卻,我就同你走上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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