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破曉,天地都籠罩在一片似暗非暗似明非明的曖昧之中,唯有東方天際隱約有一線亮白。


    似有一柄利刃斬破天際,微紅的太陽終於自層層雲海之中露出臉來,金紅光芒染紅了半片天空。


    顧夕歌就端坐於玄機峰頂。日出那一刹,他體內靈氣恰巧運行一周天。他將那一絲朝陽之萃,細致小心地引入了經脈之內。原本在經脈中運行無礙的靈氣得了這絲朝陽之萃,似是微微一滯,終於起了些變化。


    那新生的靈氣好像變得稍稍濃厚了些,在經脈之中流動的速度也不像以前那般快。它不慌不忙地順著顧夕歌十處仙竅一一下行,自百匯過膻中到神闕,眼看就要突破第十處仙竅進入湧泉穴。


    顧夕歌知道修為已然到了緊要關頭,越發謹守心神不敢有絲毫鬆弛。


    那一刻終於來了,靈氣行至湧泉穴的刹那,顧夕歌恍然覺得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都張開了,汲取靈氣的速度也比平時快了五分。


    不夠,還不夠。隻有這新生的靈氣運行完一個大周天,才算練氣十層大圓滿。


    眼看就要功虧一簣,顧夕歌卻並不慌張。此時玄機峰的峰頂若有似無的白霧自他周身十處仙竅直接湧來,這外來的靈氣助了他最後一臂之力,新生的靈氣終於行完了一個大周天。


    體內靈氣微稠神識可外放五尺,正是練氣十層大圓滿方有的變化。


    顧夕歌剛一起念,幾縷紅芒便無聲無息纏上了他周身,像數條鱗片華美吐著信子的毒蛇。


    顧夕歌好似根本沒察覺到這紅芒繞體的異狀一般,麵目沉靜神情如水,像一尊白玉雕像。


    那些紅芒不是其他東西,正是顧夕歌的心魔。這種境界提升便有心魔的異狀若放在魔修身上自不出奇,但萬萬不該出現在一個剛剛練氣十層大圓滿的劍修身上。


    仙道與魔道不同之處就在於此。


    仙道雖然進展緩慢但穩紮穩打,境界提升時少有心魔作怪,夭折在半路的修士也少了許多。魔道修煉之法雖不挑資質兼之進展一日千裏,終究是逆天之法。他們修為每進一步自有心魔孽障纏身,就連化嬰時的天劫之數也比仙道多出三道。


    顧夕歌卻並不意外。他平時一直將這些大乘期的心魔牢牢壓製在識海之中,不敢放縱其分毫。於是每到他修為提升之時,這些被拘束慣了的心魔自然要出來興風作浪,不引得他劍心破碎墮入魔道誓不罷休。


    那些心魔親昵地繞上了他的腰腹脊背,眼看就要纏上他的頭頸,將顧夕歌周身圍得水泄不通,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顧夕歌捏了個法決,微微白光自周遭一丈泛起。數十張之前布下的符咒立刻起了作用,嚴絲合縫地將顧夕歌同那些心魔一起與天地隔離開來。


    “回來。”顧夕歌冷聲道。此時他大乘期神識已然全開,壓得那些心魔停止了一瞬,而後它們卻越發肆無忌憚地逐漸聚攏到一起,竟無中生有化出了一個人來。


    那人羽衣星冠俊逸非常,他麵上雖帶了三分笑意,一雙眸子卻是淡而冷的,恍如結冰的河麵。


    “顧真君,成王敗寇。”那人無比從容地微笑了,“衝霄劍宗毀了,你已經沒有靠山。”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輸這個字,這句話又激起了顧夕歌心中三分恨意。然而他自能分得清真假是非。


    假的,這手段太差了,他在心中暗暗嘲笑心魔。


    顧夕歌隻不過稍稍凝望了這人一會,那心魔構築的幻象就心不甘情不願地消失了。心魔繼續扭動聚合,眼看就要凝出第二個幻象來。


    根本沒用,你是我的心魔,自然鬥不過我,顧夕歌眯細了眼。


    自然鬥不過你,可你也拿我沒辦法。顧夕歌似能聽到心魔無聲的嗤笑,那幾縷紅芒終於乖乖回到了他識海之內。


    顧夕歌呼出一口氣,揮手解開了匿蹤陣。


    恰在此刻,一道潛藏於符咒之下的紅芒忽然貼地而起,快如閃電疾似霹靂,竟直直向玄機峰外而去。


    顧夕歌的神識立刻撲上了這尾漏網之魚,一卷一拽越纏越緊,那心魔掙紮了好一會,極不甘心地消失了。


    好險,差一點便真叫心魔得逞。顧夕歌終於鬆了一口氣,他難以想象,若是外人發現了這一縷心魔帶有他的氣息後,會惹出何等軒然大波。


    衝霄劍宗上下都知道紀鈞將《清濁真道經》這門九巒界頂尖的修心之法傳給了顧夕歌,他既練了這修心之法,便該靈台清澈不起魔念。心魔外放成形本是化身期後才有的事情,顧夕歌不過區區練氣十層,這般凶狠的心魔又是從哪來的?


    如非奪舍,便是顧夕歌上輩子冤孽太重,即便修行五載依舊無法收心,遲早要墜入魔道。不管哪一種,都是衝霄劍宗絕對忍不了的。並非每個人都是紀鈞,肯千裏迢迢為他卜上一卦。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顧夕歌長睫低垂心中微憂,就連終於練氣大圓滿的喜悅也被衝淡了七分。


    修行五年便練氣大圓滿,此等修行速度九巒界數千年中也不過隻有寥寥數十人能達到。顧夕歌本該為此洋洋得意,但他實在高興不起來。


    練氣入門是十分簡單的,但凡開了仙竅的人,修行上一年半載,都能進入練氣一層,這一點也不稀奇。開一竅者,不拘悟性不論功法,終能修至練氣三層。


    三層一階段,而後修煉的難度逐步增加。


    有些人光是從練氣三層到練氣六層,就足足花了十餘年時間。更別提最難熬的從練氣九層修煉到十層大圓滿,即便有人資質夠了,也要在這門檻卡上好久。


    平常大門派入門弟子大多修煉十年方能練氣大圓滿,親傳弟子卻隻要七八年。縱有五年練氣圓滿者,都是天縱奇才。


    顧夕歌依舊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不說前世自己六年練氣有成,就連九竅的陸重光也是五年零三個月練氣大成,根本不值得高興。


    五年了,師尊卻還未出關。顧夕歌不由望向了那洞府所在的方向,依舊大門緊閉毫無變化。他已經從當年隻到師父腰間的小豆丁,變成了現在十三歲的少年。


    他不僅長高了許多,也不再身嬌體弱繞著峰頂跑一圈都要歇上半個時辰。若是師尊見到了現在的自己,再也不會嫌棄他像個小姑娘吧?


    雖已二世為人,此刻顧夕歌卻生出了幾分期待與忐忑來。他每天都情不自禁地猜想,師尊見到自己長大了,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隻這點微小的猜想,便讓他心神搖曳。


    顧夕歌已經練氣大圓滿,容紈早早就告訴自己不要在衝虛劍宗築基,要到宗外尋找機緣。這幾年那心魔又越來越狡猾頑抗,到了築基之後,顧夕歌都不大確信自己能否壓製住它。好在他零零碎碎終於將鎮鎖心魔所需的各類材料收集完整,隻等搜集到七頭妖獸齊全,將那心魔徹底壓製下去。


    天時已至,顧夕歌卻還想再等一等。他已經整整五年沒有見過師尊,這一走至少要有一年半載回不來。若是能在離開之前見師尊一麵,那就全無遺憾了。


    也許是在安逸環境中呆得太久,他發現自己當真越活越像個小孩子,這種患得患失的模樣實在太難看,一點不像前世殺伐果決的自己。


    是紀鈞讓他這顆心變軟了,還是說,見到紀鈞之後不僅沒有紓解他的心魔,反而讓那心魔越燃越盛?顧夕歌悚然一驚,他已然不敢再想下去。


    為了消除雜念,顧夕歌又練起了當初紀鈞教他的二十四招江流劍法。五年下來,這已然成了他的某種習慣。


    雖是為了強身健體,這二十四招劍法已讓他練出了幾分威勢來。劍光一道接一道,恍如江潮襲來巨浪驚天,那浪頭一疊高過一疊,似能將眼前這天地也一並吞下。


    顧夕歌忽然聽到身後有人道:“不錯。”


    他隻聽見這個聲音,便禁不住劍尖一抖,心也跟著狠狠一顫。


    “能將江流劍法練成海潮劍法,你也算了不起。”紀鈞不緊不慢道,“這本劍譜是我自書攤上花了半塊靈石淘來的,若是創出這劍法的人見到你這麽練劍,想必不會高興。”


    半塊靈石。顧夕歌原本就沒指望這劍法是什麽絕代劍法,聽了紀鈞的話依舊不由愣了一愣。


    “師尊是何時出關的?”


    那孩子雖然長高了許多,眸中光芒卻依舊和從前一樣璀璨耀眼。紀鈞上下仔細將顧夕歌打量了一番,說出的話卻有些挑剔:“就在半個時辰前,剛好完完整整看你練完了這套‘海潮劍法’。”


    那孩子聽了這話,麵上卻沒什麽表情。他隻是仰起臉輕輕道:“師尊,我很想你。”


    隻一句話,就讓紀鈞心中暗藏的不安與惆悵灰飛煙滅。


    修行無歲月,紀鈞錯過了整整五年時光。原本剛到他腰間的孩子,已經快到他胸前。他不知道這五年間顧夕歌經曆了什麽,是否那孩子受過委屈心中煩惱卻無人訴說,他又會不會覺得自己這個師父並不稱職……


    原來千言萬語,都抵不過那孩子一句“想他”。


    紀鈞遙遙望著顧夕歌,終於淡淡一笑。這笑容曇花一現,不過片刻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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