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舍重生之事在九巒界中卻也屢見不鮮,總有那麽一些不甘心死去的魔頭或是真人行此下流手段。


    他們或是偽裝成不幸遭難的前輩大能寄身於某些物件之中,以傳授功法的名義哄騙一些沒見識的年輕人敞開神魂接納他們,時日一長自然鳩占鵲巢。


    可這些隻是奪舍重生中的下下之法,因為那些人並不能自己選擇宿主資質。若是碰上個隻開通一處仙竅的,也隻能在奪舍之後另做打算。


    且這方法有個頗大的缺陷,元神真人就能輕易瞧出被奪舍的軀殼與靈魂並不相容,因而此法隻有修為不大高深之輩才會使用,說白了不過臨死一搏罷了。


    更高明的手段,當真是元嬰以上的大能們才能用得出來。


    若是他們壽元將盡,便會自己測算哪地有即將出生的胎兒資質頗佳可成大道,再毅然決然舍去壽元已近的軀殼,投身於那胎兒母親腹中。


    至於那原本胎兒的魂魄,當然敵不過那些大能們,大半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那些大能們也就順理成章地轉世投胎,還為自己謀了個上好資質。


    即便有胎中謎亦不打緊,他們踏上仙途之後記憶自會逐步恢複。相較前一種辦法,這方法當然安穩許多,也更不易被人看穿。


    以紀鈞練虛真君的修為,當然能一眼瞧出顧夕歌身魂相容並無不諧之處,他怕的是第二種。


    無上劍體十竅資質,足以讓某些壽元將盡的老妖怪死命一搏。於是他才帶著顧夕歌到了星雲派,找這位雖然很窮卦卻算得極準的舊友前來卜上一卦。


    李慕青長出了一口氣。她右手掐了個法決,五十根種在院子中的蓍草就輕輕巧巧飛到了石桌之上。不是她不想用更省力的辦法,諸多占卜法中唯有蓍草占卜最合她土木功體。紀鈞既然求到了李慕青頭上,她自然要竭盡全力。


    她先是拿出一根蓍草放在石桌上方,此為太極。五十根蓍草卻隻用四十九根占卜,這暗合《易傳》中一句“大衍之數五十,其有用四十有九。”她兩手隨意一撥,將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一分為二,左為天右為地。她又自右邊撿出一根蓍草夾在左手無名指與小指之中,此為人。至此天地人三才方成。


    李慕青以四根蓍草為一組,手下撥撥撿撿一刻不停,她的麵色也由輕鬆寫意變為凝重嚴肅。一變二變三變方為一爻,六爻就要這樣演算十八次。


    忽然風自院中卷起,風勢不大卻頗為淩厲,刮得李慕青紀鈞二人衣袍獵獵飛舞。李慕青已經麵色微白,可她方演算出三爻之數。她未料到為顧夕歌測算命數居然如此耗費修為,簡直不亞於妄窺前輩大能的命數。


    既然卦象已起,便不能中途停止。李慕青顫抖著雙手繼續分揀蓍草,到最後時她突然生出一種錯覺來。冥冥之中似有一雙無形之手操縱著她的手指,一切仿佛是既定的天數與命運。


    當最後她鬆開無名指間那枚蓍草時,剩餘的蓍草忽然自動分成兩堆。


    是了,果然是天命。李慕青定睛一望,心下了然。


    “山雷頤,純正以養,上上卦。”李慕青吐出一口氣,“上九,由頤;厲吉,利涉大川,你收到了一個了不起的徒弟。”


    紀鈞微皺的眉頭這才鬆開。


    “這孩子身兼天命,自有天運護體,倒是不必擔心奪舍之事。天欲加之於大任,必有劫難。”李慕青道,“他心魔難纏,就因此而來。也許,九巒界將來有一日亦要仰仗他。”


    “我的徒弟,合該有此天命。”紀鈞答得篤定。


    李慕青伸了個懶腰,又恢複成平沒正行的模樣:“哎,你說的倒是輕鬆。可憐我這觀測天命的神棍手無縛雞之力,又為了你這徒兒損耗了百年功力。若我有什麽仇家找上門來,隻怕我和我徒兒兩條性命就此了結……”


    至多半年功力,哪有那麽誇張。而且她與她徒兒住在星雲派內,有層層大陣加護於北季峰外,哪怕大乘修士都不會來別人山門前尋晦氣。這女人唱作俱佳,可見平時沒少跟人哭窮。


    最終紀鈞涼涼掃她一眼,又丟給她一千顆靈石權當圖個清靜。


    “若有一日,你那徒兒墮入魔道與你為敵,你又要如何?”


    “當然要先勸他悔過。”紀鈞頓了頓,“如果他不聽,我自一劍斬之。”


    李慕青卻知此人雖然答得痛快,可若真到了那時,第一個舍不下的就是紀鈞。


    她悄悄鬆開了一根藏在指間的蓍草,少了這根蓍草也就沒有變卦。她沒告訴紀鈞的是,那本該有的變卦是無妄卦。若那孩子堅持走正途便無往不利,若走向邪道則必然釀成巨大災禍。


    這,莫非也是天意麽?李慕青恍惚望著那根蓍草飛向夜空之中,不過須臾就消失了。


    第二日紀鈞就帶著顧夕歌離開了星雲派。關於那場占卜,他一個字都沒同顧夕歌講。


    紀鈞不說,顧夕歌卻是清楚明白的。雖然他此時僅僅是練氣三層的修為,但若論神識敏銳他比紀鈞亦要強出一個大境界來。那二人就在門外測算他的天命,顧夕歌又豈會覺察不到?


    但顧夕歌什麽也沒做。他占據的本來就是自己的身體,其中因緣轉折頗為奇妙,就算星雲派宗主親自卜卦,也絕對算不出個所以然來。所幸卦象結果不錯,紀鈞也因此消除了他被奪舍的疑惑。


    他猜測這場占卜的起因,就是紀鈞為他煉體開竅時覺察到的心魔。一想到那心魔,他便低垂下睫毛。


    顧夕歌本以為重生而來他便是一身清淨全無麻煩,沒想到那心魔也跟著來了。如果這便是重生的代價,顧夕歌自然認了。在他料想之中,天下本也沒有就般不用付出代價的好事。


    平時他一直憑借龐大神識努力壓抑心魔,不讓其餘人瞧出分毫。這也的確奏效了,衝霄劍宗沒有一人發現他有問題。唯有那次煉體開竅時心魔來的太迅猛也太突兀,顧夕歌根本壓抑不住,才讓紀鈞覺察到心魔的存在。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若是自己到了築基期,紀鈞遲早會再起疑心。下一次,事情段沒這般容易解決了。


    顧夕歌自然知道一個封印/心魔的方法,若非如此,他上輩子早就墮身成魔。隻是,那方法卻不能正大光明在衝霄劍宗中使用……


    一想到這裏,顧夕歌不由吸了吸鼻子。乘著劍光趕路自然十分快捷,若論舒適程度,卻比雲浮天宮以及風行舟來差得太多。盡管紀鈞用劍氣辟出一片天地,不讓罡風吹著顧夕歌,但他修為隻有練氣三層,即便全力運轉靈氣,依舊覺得冷。


    去的時候顧夕歌隻想著不要讓紀鈞發現自己的問題,無暇顧及到其他方麵。但等到回來的時候,顧夕歌就有心情挑剔了。他覺得乘劍光趕遠路實在不大可取,至少在煉氣期不大好。然而平常修士隻有築基期後才能驅使劍光,想來也就無從注意到這個問題……


    顧夕歌想得不著邊際,一件黑色狐裘忽然丟到他身上。若非顧夕歌眼疾手快,這件狐裘險些掉了下去。那黑色狐裘頗為稀罕,黝黑光亮竟無一根雜毛,隻是看樣式不像修道人的衣服。


    “穿上,你修為太低。”紀鈞冷聲道。


    顧夕歌也不爭辯什麽,隻是道了一聲“謝謝師父。”


    那狐裘罩在身上自然是暖融融的,卻並不合身,想來應該是紀鈞修道以前的衣物。顧夕歌整個人都埋在皮毛中,隻剩下個腦袋露在外麵。他嗅著狐裘中淡雅的熏香,恍惚間想起上輩子他未曾同紀鈞這般親近過。


    上輩子他入得師門時十三歲,已然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又因父親漠視繼母刁難,養成了自傲又自卑的性格,唯有一股狠勁支撐著他從不屈服。就不認輸這點而言,他與紀鈞簡直像了個十成十。


    紀鈞自然也不是什麽溫柔可親的師父,他更像一座山,沉默不言卻堅不可摧。他默默為顧夕歌做了許多事情,卻唯獨不同顧夕歌講。


    於是他們師徒二人恍若兩座高峰遙遙相望,彼此心意相通卻無法言說分毫。


    突然紀鈞壓下劍光,緩緩墜落到地麵。他回頭望了一眼,籠在黑色狐裘裏的顧夕歌有些麵色蒼白,果然是著了涼。他二話不說伸手抱起了顧夕歌,那孩子輕輕掙紮了一下,小聲道:“師父,我沒事。”


    話雖如此,他的眼睛也不像平常那般亮如星辰。


    “前麵就是雲唐城,我們在此歇一晚。”紀鈞的語氣不容否定,“明日我們就坐風行船回衝霄劍宗。”


    “師尊,我真的沒事。”顧夕歌又重複了一遍。他已經一千二百三十九歲了,居然還被自己的師尊抱著,簡直不能更羞恥。


    “聽話。”紀鈞的聲音忽然變輕了,幾乎稱得上溫柔。


    顧夕歌將自己整個人埋在紀鈞懷裏,他倒是真覺得不好意思了。


    莫非師尊很喜歡小孩?他心中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來,壓都壓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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