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缺乏教育,也不識字,熱衷於木工活,被後世視作文盲和木匠,但文盲和木匠並不代表他就是個傻子。


    “我父皇究竟是怎麽死的?”這個問題問出來,其實很正常,但配上他此刻的神情,就讓季桓之心裏犯怵了。


    本以為隻是個十五六歲、膽小怕事的孩子,卻沒想到,朱由校舉手投足間,帝王氣象展露無疑。


    今年二月份的時候,言官就請究“梃擊”、“紅丸”、“移宮”三案,魏忠賢等聞而銜之。


    季桓之作為“換藥”的人,其嫌疑不小。可他心裏苦,確信自己是上套了,因此覺得現在務必要解釋個清楚明白。於是季桓之將那一日他趕往乾清宮,將鼇心換掉一枚紅丸的前後經過詳細地說與了朱由校聽。


    朱由校聽他講完,許久沒有出聲,隻是默默地在思考,思考眼前這個人所說內容的真假。


    而季桓之就跪在下麵,同樣許久沒有再度出聲,因為他明白,朱由校一旦發話,就直接影響著他的前程甚至是性命。


    “按理說,朕不該相信你。”這是朱由校再次開口的第一句話。


    季桓之頓時流出了冷汗。


    朱由校繼續道:“早在父皇還在東宮的時候,你就一直替鄭貴妃和福王王叔效命,對吧?”


    “是,”季桓之臉貼著地磚回著話:“那時臣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正是。萬曆年間,鄭貴妃獨享恩寵,其氏族權勢煊赫。臣當時雖為錦衣衛指揮同知,但終歸是平民出身,不比勳貴,在朝中也沒有靠山。因此臣隻能靠趨炎附勢,攀附有權勢的人,僅僅也隻是為了一門的榮華而已。”季桓之說完,靜候著天啟帝的表態。


    稍後,朱由校說道:“既然是為了自己家族的榮華富貴,這麽做的確也很合理。但朕有一個問題。”


    “皇上請講。”


    “你說的‘鼇心’,究竟是什麽?”


    季桓之回答:“鼇心乃是一種神異寶珠,《淮南子》中有雲‘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又有蓬萊,方丈,瀛洲、迷蹤四仙島馱於巨鼇之背,後迷蹤不知所蹤,傳說其鼇名為神真子,中萬年天劫,遭巨石穿殼而死,其心被煉化,是為‘鼇心’。佩戴鼇心,可活血化瘀,強身健體,益壽延年。若不佩戴在身上,而是埋於祖宅地下九丈九尺九寸深,則可以興旺家族,代代永續。”


    “此等神異寶物,理當收歸皇家所有,你因何竊據?”朱由校的語氣中竟有了責問之意。


    理當收歸皇家所有,你因何竊據?季桓之玩味著這句話,在心裏罵道:是是,好東西都該歸你們皇家享有,老百姓有的那都叫“竊據”,老百姓就活該當韭菜,替你們帝王辛勤勞作,長長一些就活該被噶。不過他嘴上是不敢這麽說的,而是道:“臣並非竊據,臣也隻是機緣巧合之下,偶然得到,一直想找機會進獻給皇家,無奈神宗不信丹藥,臣恐進獻之後被視為邪佞,遲遲未敢上交。直到光宗病重,臣才覺得有機會,想作為救命仙丹獻給先帝。”


    “既然是救命仙丹,為何我父皇服用之後,猝然駕崩?”


    季桓之哭笑不得:之前不跟你說清楚了嘛,我不知道那李可灼準備的藥丸一共有兩枚,那老家夥自己把好的吃了,如今精氣神全滿,身子骨倍兒棒,卻把所謂的“仙丹”叫先帝吃了,要怪也得怪他,不怪我啊!


    “還是怪你,”朱由校說,“你要怪就怪自己瞎摻和。你自己擁有寶珠一事,不說出去又有誰會知道?你不自作聰明,把紅丸換掉一枚,也就不會有今日的處境,不是嗎?”


    季桓之腦門滲滿了汗珠,他還是想問一句:“那皇上相信臣所說的話嗎?”


    朱由校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半信半疑。”他來回踱了幾步,一透袖對季桓之說:“你退下吧。”


    這就退下了?季桓之有些發懵。但天啟帝並沒有再說更多的話,季桓之隻能老老實實退出宮外。


    帝王之術,話說一半,剩下一半,全靠瞎猜。


    季桓之回了家,猜了三天三夜,沒想明白,直到他聽聞了一則消息:帝命王安掌司禮監,安以故事辭。客氏勸帝從其請,與忠賢謀殺之。忠賢猶豫未忍,客氏曰:“爾我孰若西李,而欲遺患耶?”忠賢意乃決,嗾給事中霍維華論安,降充南海子淨軍,而以劉朝為南海子提督,使殺安。劉朝者,李選侍私閹,故以移宮盜庫下獄宥出者。既至,絕安食。安取籬落中蘆菔啖之,三日猶不死,乃撲殺之。


    用現代話解釋就是:天啟帝任命王安掌管司禮監,王安根據過去的慣例加以推辭,朱由校的乳母客氏便趁機勸皇帝答應了王安的請求,接著又和魏忠賢圖謀殺死他。起初魏忠賢猶豫不忍下手,後經客氏的勸說拿定了主意,並唆使給事中霍維華抨擊王安,把王安降職充當南海子淨軍,而後以劉朝任南海子提督,讓他殺死王安。劉朝上任後下令不準給王安送食物,王安隻好刨取籬笆底下的蘿卜吃。三天後劉朝見王安還沒有被餓死,便直接殺死了他。


    而季桓之終於理解了:“你退下吧。”這句話的隱含意思,就是“你隱退吧”。


    他不由得仰天長歎,沒有料到最後等待他的是“隱退”二字。


    想一想自二十九年前來到京師,一路過來風風雨雨,幾度身陷險境,九死一生,最後也位極人臣、頗有權勢了一陣,這半輩子也算沒有白活。隱退就隱退吧。至少可以看得出,皇帝對他這個謀害先帝的嫌疑犯,還是挺仁慈的。


    “咱們收拾收拾,把雜役奴役遣散了,然後離開這兒。”


    這天晚上,季桓之在寢室裏對夫人寇小羅說。


    “離開這兒?去哪兒?”


    “回老家——不,”季桓之想起來,頭頂還懸著一柄叫做“暴雪坊”的利劍,遲遲沒有刺下來;他立刻改口說,“我們去平江,那裏安全一點,可以供我們避難。”


    “那堪兒呢?”寇小羅問丈夫打算怎樣料理侄兒,“他爹沒了,娘又瘋了,你就把他一個人丟下?”


    這倒是必須要考慮的。季桓之便起身出去,要找朱載堪問問他的想法。


    而出了正房走到院子,剛好撞見一直借宿在他們家的範瀅。範瀅問候了一聲“季大人”。


    季桓之就問她:“你看沒看見遼陽侯?”


    “遼陽侯?他出去了。”


    “出去了?什麽時候?”


    “大概下午的時候。”


    “還沒回來嗎?”


    範瀅搖搖頭:“沒有。”


    季桓之問:“他有沒有說去哪兒了?”


    範瀅笑道:“他就算去哪兒,也不可能跟奴家說呀。”


    “喔……”季桓之點點頭,但總是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不對勁的點在哪裏。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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