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兒,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我已經知道了,四叔。”


    “你知道啦……”季桓之輕聲歎氣,悵然失神地撇下朱載堪,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畏罪自殺”,是朱厚燦之死的最後評判。季桓之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相信,二哥、三姐以及朱載堪也同樣無法接受。他不明白,一生坎坷、顛沛流離中也誓死不忘報國之誌的大哥,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大哥的人生就是一出悲劇——不、不,在這個狗日的時代,生而為人、活著就是一出悲劇。


    起初,季桓之以為,危害社稷的是廠衛,可廠衛為了朝廷安定出人出力,盡管會有敲詐勒索一類的小動作,卻也無傷大雅;後來,他認為日本是大明的禍患,但兩次入朝作戰,日本被輕易擊退了;之後,他又覺得邪教是國家的心腹大患,於是天極教就被剿滅了;現在,最有資格成為大明禍患的似乎是剛剛在薩爾滸取得大勝,攻略遼土的建州女真。可是,親眼目睹了大哥朱厚燦碰死在了金鑾殿金柱上的慘狀後,季桓之豁然頓悟了:危害國家、禍亂朝綱的不是外敵,正是站在朝堂之上的那幫衣冠禽獸。


    可是,他又能怎麽樣呢?一個失去了實權的左都督,叛臣朱厚燦的至交,沒有受株連,被特許待在家裏養膘就已經很不錯了,他還能別有所求嗎?


    就這樣吧,待在家裏,兩耳不聞窗外事,倒也挺好。


    直到現在,季桓之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總會嫉妒熊廣泰了,不光是因為二哥有錢、有豪宅、有酒窖、有獵場、有魚塘,最主要的是因為,蓬萊伯快哉愜意的生活才是他真正夢寐以求的。


    盡管他不是蓬萊伯,也不在登州,但至少有機會接近熊二哥的生活,莫不如就趕緊體驗吧,畢竟,像這樣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值得慶幸的的是,自從他在家裏養膘之後,就沒有人再來搞過他了,畢竟,沒有人會花費精力特地去對付一個閑人。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


    為了解決邊患,朝廷決定再加天下田賦畝二厘以補遼餉,加前二次加派共九厘,增收五百二十兩。


    聽到這則消息時,躺在家裏曬太陽的季桓之隻在心裏暗自發表見解:“這麽多錢也不是我的,關我鳥事?”


    四月份,朝廷發兵征四川石砫,建奴再次入侵遼東,朝廷詔令秦良玉出兵援助。秦良玉派兄長秦邦屏,弟弟秦民屏率領幾千人先前往。朝廷賜秦良玉三品官員的服飾,並任命秦邦屏為都司僉書,秦民屏為守備。續調川土兵三千五百人。


    聽到這則消息時,躺在家裏曬太陽的季桓之又一次在心裏暗自發表見解:“都是去送人頭的。”


    又有白蓮、無為諸教盛行,朝廷決議,對非法道會門組織進行嚴厲打擊。


    聽到這則消息時,躺在家裏曬太陽的季桓之再一次在心裏暗自發表見解:“總算做了件人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就到了夏天。


    五月,建奴掠花嶺,六月,又掠王大人屯(今遼寧遼陽北)。


    聽到這兩則消息時,坐在屋裏吃著冰鎮水果的季桓之還是在心裏暗自發表見解:“搶又不是我家,關我鳥事?”


    七月,皇帝駕崩。


    聽到這則消息時,坐在屋裏吃著冰鎮水果的季桓之——季桓之坐不住了。


    “皇帝駕崩了?”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三月,萬曆皇帝朱翊鈞因長期酒色無節,加上遼東慘敗,國事困擾,終於病重不起。七月二十一日,朱翊鈞於弘德殿駕崩,終年五十八歲,二十二日發喪,二十三日頒布遺詔,命皇太子朱常洛嗣位。九月初十日尊諡號神宗範天合道哲肅敦簡光文章武安仁止孝顯皇帝,廟號神宗。十月初三日,安葬於定陵。


    新帝於萬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二日和二十四日,各發銀一百萬兩犒勞遼東等處邊防將士,罷免礦稅、榷稅,撤回礦稅使,增補閣臣,運轉中樞,令朝野感動。


    八月,皇太子朱常洛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宣布次年改元泰昌。


    新君繼位,尤其是一個會上朝的新君繼位,朝野一片歡欣鼓舞,因為他們認為,新帝必將有一番作為。


    往上數第四段末尾,明神宗“十月初三日,安葬於定陵”,值得注意的是,這位新君,並沒有目睹先帝入土為安的宏大場麵。因為新君的壽命,隻剩下二十八天。


    八月初二,坐在屋裏吃著冰鎮水果的季桓之正盤算著去老龐的點心鋪子預訂一份月餅,用來在十五中秋之夜,家人團聚賞月的時候享用。他沒料到的是,剛派出家裏奴役出門,緊跟著便有一個外人來到府中,求見季都督。


    等來人到了會客堂,季桓之一瞧,竟然是東廠太監、廠公盧受的沒把兒的幹兒子阮鑫。


    “阮公公,您怎麽有空來我一個閑人的家裏?”季桓之笑道,並立即叫家裏奴役上茶,備上瓜果。


    阮鑫坐下來,挑著蘭花指,喝了口茶,吃了點水果,但沒有碰西瓜。


    “秋瓜壞腸,咱家吃點別的就行了。”


    阮鑫和季桓之寒暄了幾句,才說明自己的來意:鄭貴妃要見季桓之。


    “怎麽,娘娘還記得我這麽個閑人?”


    “季大人說笑了,您為娘娘當差多年,娘娘怎麽可能會忘記您呢?”


    “去年一年也沒念叨我,怎麽這會兒才想起我來?”


    阮鑫笑了笑,道:“這不是最近風雲變幻嘛。娘娘知道,在這種時候,最靠得住的,不是她身邊那幫狗頭軍師,而是智勇雙全的季都督您呐!”


    “真是抬舉我了。”季桓之客氣道。


    他明白,阮鑫所說的“風雲變幻”,指的是萬曆帝駕崩,新君繼位的事,新君的皇冠終究沒有落在福王的頭上。考慮到過去種種,鄭貴妃一定為自己和自己寶貝兒子的前途十分擔憂。無奈周圍真如阮鑫所說,是一幫無能的“狗頭軍師”,危急存亡關頭,她唯一能倚仗的,的確就是能力過人的季桓之了。


    對此,季桓之誠懇地說:“阮公公,我必須得告訴您,季某是受先帝特許,在家裏休養,同時,外麵的事我也的確不想再摻和了。”


    阮鑫卻道:“季大人的這番話,讓咱家還以為摸錯了門,找到了別人的府上。”


    “阮公公為什麽這麽說?”


    “季大人,您過去可是最愛押寶賭運的,怎麽到如今這樣一個絕佳的機會,卻視而不見呢?”


    季桓之道:“過去我喜歡賭博,是因為的確什麽都沒有,與其貧賤一生、庸庸碌碌地過完一輩子,倒還不如拚一把,贏了就高官得做駿馬得騎,輸了就死去,反正賤命一條。可現在不一樣了,我拖家帶口的,不想再去輕易冒險了。”


    阮鑫點點頭道:“季大人的確和過去不一樣了,您現在的命很精貴。可既然知道自己的命這麽精貴,為什麽卻不好好珍惜呢?”


    “此話怎講?”


    “季大人過去一直替鄭娘娘和福王效力,做了不少不利於太子的事。如今太子登基,季大人就不擔心秋後算賬?”


    季桓之笑笑說:“新君與其說仁厚,不如說膽小怕事。他在先帝的陰影下活了三十多年,早就沒了銳氣。我成天宮裏宮外地跑,不會不清楚皇帝是什麽樣的人。”


    阮鑫同樣笑了笑,道:“季大人對新君的秉性十分熟悉,咱家是相信的。咱家也相信新君不會大搞清算,如果真要搞清算,咱家的幹爹早就頭一個遭殃了。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季大人別忘了,新君身邊的從龍之臣,都是些什麽樣的人。”


    新君身邊的從龍之臣,都是東林黨人。而朱厚燦生前其實也是支持太子的,東林黨人將其視為盟友,他在金殿上碰死,在東林黨人眼裏,其他各黨均有責任,其中自然也包括浙黨。而季桓之雖然與朱厚燦相交甚厚,甚至代他照看兒子,但其實,他是被人當做浙黨的。


    經過一番沉思,季桓之明白了,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的,他隻能歎口氣,說:“我懂了,阮公公,帶我去見娘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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