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後山對季桓之的了解,也許更勝過季桓之對自己的了解。他知道,在這位兄弟的頭腦裏,重要的是要給它一個題目,就如同在一塊肥沃富饒的土地上,重要的隻是落下一粒種子。他讓他的朋友安安靜靜地聳肩膀。他上路後,一路和季桓之隻談朱載堪的事,而這場談話在以前某個場合中斷了。


    在夜色全黑的時候,扮作普通百姓的他們到了赫圖阿拉附近的村落。四人對於一路上所看到的的、為了監視右都督而采取的防備措施裝做毫不在意,也漠不關心。他們走進一幢單獨的漢民房屋。他們照著習慣性的警惕,一起待在一間房間裏,同時安排一個出口,準備應付可能的襲擊。


    季桓之平常就不怎麽說話,現在更加沉默了,他陷入了沉思。他一句話不說,隻是不停地輕輕吹著口哨,在他的火炕和窗子中間踱來踱去。熊廣泰從來不懂得察言觀色,和通常一樣找他說話,季桓之隻回答“嗯”、“啊”應付著,不再多說。


    朱後山和李蜜微笑著相互對視。


    這一天是真夠累人的,不過,隻有熊廣泰一個人睡得很香,不管發生什麽事,他總是能吃能睡。另外三個人卻沒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季桓之第一個起床。他到馬房裏,察看了每一匹馬,把當天要注意的事一一吩咐完畢,這時朱後山和李蜜還沒有起床,熊廣泰鼾聲正響。


    卯時,一行人又上路了,他們要設法接近正紅旗隊伍,但又要盡可能地不引起懷疑,這件事情在麵對一幫警惕的屠夫時,顯得頗為棘手。


    “你們有沒有覺得,這裏和我們上次來的時候已經不太一樣了?”朱後山對其他人說著。


    “哪裏不太一樣了?”熊廣泰反問。


    “還記得上一次我們來這兒是什麽時候嗎?”


    “大哥記性好,我可真不記得了。”


    “你侄子。”


    “我侄子?”熊廣泰想了想,總算回憶了起來。二十多年前,因為熊廷弼瞎跑,他和大哥來建州找人。當時的建州人民熱情友好,從他們不算整齊的服裝、友善的眼神,完全可以感受到那份誠意和團結精神。然而現在,這些女真人擁有整齊的盔甲,屠夫的眼神,完全可以感受到那份殺意和勇於開拓進取的大無畏主義精神。


    “你這麽一說,確實有些怪怪的,”熊廣泰道:“說實話,我感覺在這裏不太舒服。”


    而這種不舒服很快就變成了切實的體驗。


    附近有一隊鑲藍旗的巡邏隊發現了這幾個看起來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從後麵吆喝著叫住了他們。


    “Nikan?”那隊人騎著馬過來,圍住了他們,並問道。


    李蜜的左手一直按著刀柄,朱後山將一直手搭在她手上,悄悄用眼神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而就在這隊女真人盤問他們的時候,這隊人的中間忽然有個人對其他人說:“Tere niyalma oi guiyalma。”


    季桓之悄聲問朱後山:“他說的什麽?”


    就在他仍感到困惑的時候,這隊女真人的額真笑了起來,神態溫和了許多。


    剛才和額真說話的那名士兵策馬上前,衝幾人問好,而這個人說的是漢語。


    在一般人的印象裏,旗人就等於滿人,他們是清朝民族不平等政策的象征,他們享有特權,對其他民族進行欺壓。但實際上,旗人的成分相當複雜,不僅有滿人,還有漢人、蒙古人等其他民族。在順治年間的統計結果表明,這些號稱特權階層的旗人中,有15.95%是滿人,8.3%是蒙古人,而75.75%則為漢人。漢人可以說占據了旗人的大多數,他們才是這個特殊階層的中堅力量。


    而在剛剛組建八旗的時候,旗人中就已經包含了部分漢人。


    而現在衝朱後山等人問好的,正是一名女真化的漢人,而且還是朱後山的老相識。


    “侯爺,沈陽一別三十載,別來無恙啊。”原來,這位老相識,竟是當年沈陽侯的護衛之一,童朗。


    “說真心話,”季桓之對他說,“我很高興遇到一位我能用我聽得懂的語言交談的人。”


    童朗微笑著,單手貼在胸前,躬身致意。


    不管在哪兒,都是有熟人好辦事。童朗因為心存對沈陽侯的愧疚,因而邀請朱後山和他的朋友們做客。


    鑲藍旗有三十三個牛錄,旗主是努爾哈赤的弟弟舒爾哈齊的兒子阿敏。


    而說到舒爾哈齊,這幾個明國人總算開始有點了解,為什麽奴兒哈赤非要利用自己的外孫女來綁架李如柏了。


    舒爾哈齊是努爾哈赤同母弟。早年隨同兄長努爾哈赤出外謀生,後來又投奔到大明總兵李成梁的手下當差。為人堅毅頑強、勇猛善戰。萬曆十五年,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稱汗,舒爾哈齊晉封貝勒,地位僅次於他的兄長,成為第二號人物。


    萬曆二十三年八月,舒爾哈齊首次帶領建州女真朝貢使團前往北京進貢,這次的經曆使他眼界大開。他對自己屈居在兄長的屬下的地位感到不滿,他希望有朝一日當上建州女真的最高統治者。與此同時他對先進的農耕文明和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萬曆二十五年七月,舒爾哈齊第二次進北京朝貢,他到達北京後受到了大明廷熱烈隆重的接待,並被賞賜給了豐厚的金銀綢緞等禮物。同時,明廷還授予了他都指揮的高級武職。大明以此做為一種戰略對策,盡力拉攏和收買努爾哈赤的對手及反對者,在兩者間進行挑撥,以激化彼此的矛盾。為此舒爾哈齊也確實感激大明的恩寵,他感恩於大明,在政治態度上越來越傾向於大明。舒爾哈齊除了積極的與大明發展密切關係之外,他還通過政治聯姻的形式加強與其他各個女真部落的聯係,借以擴大他的個人實力和影響。萬曆二十四年他娶了烏拉部落的貝勒布占泰的妹妹為妻,第二年他又將自己的女兒額實泰嫁給了布占泰。舒爾哈齊同樣也與朝鮮保持著相當密切的關係,朝鮮使者到建州,對於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見麵行相同的禮儀,並向兩人饋贈同樣的禮物。他們二人也分別屠宰豬羊,各自在帳中款待朝鮮使者,並回贈禮物。朝鮮國王也樂意在兩位建州首領之間周旋,對他們實行雙重承認的原則,這與大明的手法如出一轍。


    隨著女真各部的統一,努爾哈赤擁有了足夠的力量與大明對抗,他的下屬也時常和明軍發生武裝衝突。朝廷對遼東的局勢感到不安。因此在萬曆二十九年,明廷又起用了被罷免的前遼東總兵李成梁,希望他能扭轉當時那惡劣的局勢。李成梁上任伊始,就采用了原來對女真各部的分化瓦解政策。他利用了舒爾哈齊和他兄長的矛盾,大力拉攏他,對他恩禮有加,格外器重。李成梁又讓兒子李如柏娶了舒爾哈齊的女兒為妾,使雙方關係更為緊密。萬曆三十三年,舒爾哈齊的妻子病故,李成梁父子準備了豐厚的祭禮前去治喪,備極隆重。麵對大明的恩寵,舒爾哈齊更加感激,他決心依靠大明為後台,樹立自己的女真最高領袖的地位。 舒爾哈齊明目張膽地樹立個人的權威,逐漸構成了對努爾哈赤地位的挑戰,兩人的關係也日益緊張,在諸貝勒共同參加的會議上,兩人常因意見相左而激烈爭吵,努爾哈赤開始意圖除去他這個潛在的對手。


    萬曆三十五年三月,居住在蜚悠城的一小支女真部落,由於不堪忍受臨近的烏拉部的奴役,想來依附努爾哈赤。努爾哈赤派出了舒爾哈齊和自己的兒子褚英、代善,將領費英東、揚古利、常書、扈爾漢領兵三千,前往蜚悠城收編該部。


    當舒爾哈齊等人行至半途的時候,他就滿腹狐疑的對同行的將領說看到帥旗上有一層淡淡的幽光,想要退兵。不過在褚英、代善的反對下,隻能作罷。到達蜚悠城後,該部落酋長策穆特黑帶領的五百戶人丁早以做好了出發的準備,於是很快這支隊伍就踏上了返回的道路。 烏拉貝勒布占泰得知消息後,立即帶領一萬騎兵趕來攔擊,雙方軍隊擺出了交戰的陣勢。但這時,舒爾哈齊卻帶著自己屬下的五百人退到了一邊,他不想破壞與姻親的友好關係。隻有褚英、代善率軍英勇奮戰,舒爾哈齊隻在一邊觀看,他的部下常書、納齊布也沒有加入戰鬥。正是由於舒爾哈齊的消極退避,最後褚英、代善雖然打敗烏拉騎兵,但是沒能給以致命打擊。


    舒爾哈齊班師回朝之後,努爾哈赤準備將他的下屬常書、納齊布以臨陣脫逃的罪名處死,以剪除他的左膀右臂同時也是殺雞儆猴。但是舒爾哈齊的反應十分強烈,說殺他們就是等於殺我,誓不低頭,大有決以死戰的陣勢。最後努爾哈赤為了避免公開的衝突,便做出了讓步。他隻罰了常書一百兩黃金,奪了納齊布下屬的人馬,並且從此以後剝奪了舒爾哈齊指揮軍隊的權利,將他排擠出了最高軍事領導層。


    自此,舒爾哈齊的地位一落千丈,變成了一個有名無實的人物,他痛感自己與努爾哈赤勢難並存。於是,他與長子阿爾通阿,三子紮薩克圖商議,圖謀另立門戶,與兄長分庭抗禮。 於是舒爾哈齊帶著幾個兒子和少數部下來到了鐵嶺東南的黑扯木,在那裏伐木建造房屋,開辟新的根據地。而黑扯木臨近明朝的軍事重鎮鐵嶺,可以直接依靠明朝的軍事保護,在他的東麵又與烏拉部落接鄰,能隨時得到盟友的援助。舒爾哈齊開始與努爾哈赤越來越疏遠,轉而靠近明朝了。李成梁和李如柏父子看到這一分化女真的大好機會,於是火上澆油,故意挑起矛盾衝突。他上奏朝廷冊封舒爾哈齊為建州右衛首領,這是明朝在遼東地區設立的最高地方軍事長官。


    努爾哈赤首先是責令舒爾哈齊放棄自立為王的念頭,在勸說無效的情況下,他斷然采取了強硬措施,於萬曆三十七年三月,舒爾哈齊的兩個兒子阿爾通阿、紮薩克圖被努爾哈赤誅殺,部將武爾坤也被處死。努爾哈赤餘怒未消,仍打算將他的次子阿敏處死,隻是在皇太極等人的極力求情下,阿敏才逃過一劫,免於一死,不過他的一半家產被沒收。麵對兄長咄咄逼人的姿態,舒爾哈齊失去了繼續抗爭的勇氣。他知道自己的實力遠遠不如兄長,而且他所指望的靠山,駐紮在遼東的明軍,也處在岌岌可危的境地,根本不是努爾哈赤的對手。在萬念俱灰的絕望處境下,舒爾哈齊回到了兄長的帳下。但是這次的努爾哈赤對他不再講兄弟情誼了,舒爾哈齊被囚禁在一間暗室之中,用鐵鎖鎖住,僅有兩個孔穴給他送食物。


    萬曆三十九年八月十九日,舒爾哈齊在囚禁中死去,時年四十八歲。


    “原來如此,李都督居家二十年,的確沒有閑著,他確實很忙,一直都在忙著離間奴兒哈赤兄弟倆。也難怪他遭到忌恨,有此一劫。”


    “那當然!”童朗說,“大汗派代善貝勒去綁架他,帶他來赫圖阿拉,就是要審判他。”


    “我猜想你們一定把他看得很牢吧?”


    “我相信非常嚴密!你瞧,”這個軍官笑著說,“他有一支護送他的真正的王家的隊伍呢。”


    “是的在白天,是不會有他逃跑的危險的,可是,到了夜裏……”


    “夜裏,防範的措施更加加強。”


    “你們采取什麽樣的警戒方法?”


    “在他的房間裏始終有八名巴圖魯看守他。”


    “哦豁!”季桓之叫了一聲,“這可太嚴密了。可是,除了這八個人,想必你在門外


    也要派一個看守吧?要對付這樣一個重要的俘虜,采取任何措施都是不過分的。”


    “門外不必派人。你想想,兩個手無寸鐵的人能夠對八個手拿武器的人做些什麽?”


    “怎麽,兩個人?”


    “對,都督加上他的家丁。”


    “你們允許他的家丁不離他的身邊?”


    “是的,李如柏要求能給他這種照顧,代善貝勒同意了。”


    “那你們到底打算怎麽處置他?”朱後山和童朗碰了一杯,如是問他。


    童朗喝了一大口高粱酒,臉上開始出現紅暈,微醺著說道:“當然不可能真殺了他或是幽禁他,這就等同於向朝廷開戰了。咱們的大汗隻是想讓他答應幾個條件而已。”


    “什麽條件?”朱後山追問。


    “這我哪兒知道啊?”童朗道:“總之我們大汗說了,李成梁對他有恩,再怎麽樣他也不可能忘記別人施與他的恩惠,隻要李成梁一天不嗝屁,他就一天不可能造反。”


    “造反?”


    “李成梁已經死了。”


    聽了童朗所說的話,朱後山和季桓之異口異聲說了上述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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