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朱培向代善的帳篷走去的時候,季桓之和熊廣泰領著他們的俘虜走進亦失哈達一座房屋裏,那是指定給他們居住的地方。


    朱培對那個女真士兵低聲叮囑,沒有逃過這個義烏人的眼睛,所以他向朱後山和李蜜遞了個眼色,關照他們要特別謹慎小心,李蜜和朱後山因此一聲不吭地在戰勝者身邊向前走。這樣做對他們說並不困難,因為每個人心裏都有很多疑問需要作出解答。


    如果說有人感到吃驚,那便是周泉了。他在門口看見四位朋友走過來,後麵跟著一名女真士兵和十來個人,趕忙揉揉眼睛,不能決定有沒有認錯朱後山和李蜜,可是最後他不得不承認是他們兩人。他正想歡呼,熊廣泰用不容爭辯的眼光狠狠望了他一下,嚇得他不敢再張嘴。


    周泉隻好緊靠在門上,一動不動,等待別人向他解釋這件加此奇怪的事情;特別叫他震驚的是,這四位朋友竟裝做互不相識的樣子——即便是已經決裂,也不至於相互之間一句話都不說吧?


    季桓之和熊廣泰把朱後山和李蜜帶進來的房屋是他們昨天晚上住的地方,是代善貝勒分配給他們的。


    兩個朋友叫俘虜在他們前麵先走進去,又吩咐周泉把四匹馬牽進馬房以後,就站在門口。


    “為什麽我們不跟他們一同進去?”熊廣泰說。


    “因為,”季桓之回答說,“應該先弄清楚這個女真士兵和那十來個陪伴他的人對我們有什麽企圖。”


    那個女真士兵和十來個人都待在房屋的周圍。


    季桓之問他們想做什麽,為什麽待在這兒不走。


    “我們接到過命令,”這個懂漢語的女真士兵說,“幫助你看守你的俘虜。”


    對這一點沒有什麽可以說的,相反,對這種周到的關心表麵上應該表示一下謝意。季桓之謝過了女真士兵,又給了他一錠銀子,讓他能為代善貝勒的健康喝兩杯。


    女真士兵回答說銀子在建州其實沒什麽用,但他還是把銀子放進自己的口袋裏。


    熊廣泰說:“多麽可怕的一天呀,四弟!”


    “二哥,你說些什麽?你把它叫做可怕的一天,而在這一天裏我們又找到了我們的朋 友!”


    “是的,不過是在怎麽樣的場合見到的呀!”


    “局麵確實叫人很棘手,”季桓之說,“可是沒有關係,我們進去看他們吧,想法稍稍弄清楚我們眼前的處境。”


    “我們的處境的確太複雜了,”熊廣泰說“我現在懂得為什麽李蜜在那封信裏特別叮囑我要我掐死這個叫朱培的小畜生。”


    “別出聲!”季桓之說,“不要提到這個名字。”


    “可是,”熊廣泰說,“我說的是漢語,他們都是女真人呀!”


    季桓之帶著驚訝的神情望著熊廣泰。一個有理智的人聽了各種各樣的蠢話都會有這種神情。


    熊廣泰也對著季桓之望,對他為什麽這樣驚訝絲毫也不懂,這時,季桓之推推熊廣泰,說:“我們進去吧。”


    熊廣泰走在頭裏,季桓之跟在後麵。季桓之小心地關上門,然後先後地向兩位朋友問好。


    朱後山滿臉愁容,顯得心事重重。李蜜一會兒望望熊廣泰,一會兒望望季桓之,一句話也不說,可是他的目光充滿了表情,季桓之一看便全領會了。


    “你們想知道我們怎麽會在這兒吧?這很容易猜得到。盧受派我們送一封信給李如柏都督,而他剛好在建州,所以……我們就來了。”季桓之說著,聳了聳肩。


    “可是你們怎麽會到了朱培身邊的呢?”朱後山說,“這個孽障,我對你說過要提防他。”


    “我曾經叮囑過你要幹掉他。”李蜜對熊廣泰說。


    “讓我來梳理一下吧——”季桓之說:“夏天的時候,我來遼陽找大哥,也就是同一日,您的長子朱載培——當時他或許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離家出走。而現在可以料定,當初他是來了建州,雖說建州也隸屬於朝廷管轄,但基本是女真人在自治。而女真人中有某個知悉他身份的、又或者是曾經的天極教餘孽去往建州尋求庇護,朱載培這才初步了解了自己的身份。之後,他用從三姐處偷來的人皮麵具,偽裝成遊方道士,沿著長城北線到了古北口外,剛巧遇到了十六年前處決邊鴻影的劊子手,第一次弄清楚自己母親的死因,並且有了複仇計劃——不、不,應該是在建州的時候,就有了計劃,之後一直在順利地實施才對。”季桓之感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推理能力和判斷力已經比年輕時稍顯遜色了。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的境況,全都是那廝害的!”


    “不,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季桓之的眼睛忽然變得無比深邃。


    “對,你說得對,四弟,命運把我們分開,命運害了我們。所以,三妹,我們不要再談這些了,還是聽天由命吧。”


    “見鬼!相反,我們要談,因為我們曾經約定,我們永遠在一起,即使彼此進行相對立的事業。”


    “啊!是的,是完全對立——”朱後山轉向季桓之,微笑著說,“因為在這兒,我問你,你參加的是什麽事業呀?四弟啊,你看那個卑鄙無恥的盧公公利用你幹了些什麽。你知不知道今天你犯下了什麽罪行?幫助建奴抓住了右都督,使他蒙受恥辱,受到勒索。即便他能安然返回遼東,也免不了遭受言官們的彈劾。”


    “他當然能夠安然返回遼東,”季桓之說,“畢竟建州的首領,是我們朝廷敕封的龍虎大將軍。”


    “一個擅自拓寬邊界,非但不歸還,還找借口強占,甚至勒索右都督的龍虎將軍?”


    季桓之一時間沉默了。他見過那位龍虎將軍。萬曆二十六年,奴兒哈赤帶隊進京朝貢,叩拜皇帝不說,還籠絡朝中百官,對一個小小的遊擊,也稱“遊擊老爺”。至於作為錦衣衛指揮同知的季桓之,自然被稱呼為“同知老大爺”了。開玩笑,當然不會稱老大爺了,但也是尊敬備至。


    “大哥!”熊廣泰說,“你這樣想嗎?”


    “你說得太過分了,朱後山,”季桓之說,“我們可沒有走到這個地步。”


    “相反,我們卻走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麽要抓住李都督?當大家願意尊敬他就像尊敬一位主人的時候,誰也不會像購買一名奴隸一樣購買他的。你們以為代善是為了把他重新放上遼東之主的座位,所以要求十萬兩白銀贖金的嗎?朋友們,他們是要控製他,你們瞧著好了。這還是他們能夠犯的最小的罪行。”


    “我不對你們說不,總之,這是可能的,”季桓之說;“可是,這一切跟我們有什麽關係?我來這兒,是因為我是一名武官,因為我為我的上司效勞,也就是說,為那些付我軍餉的人效勞。我宣過誓要服從,所以我就得服從,可是,你們並沒有宣過誓你們為什麽到這兒來,你們在這兒是為什麽事業盡心盡力?”


    “世界上最神聖的事業,”朱後山說,“苦難的事業,護國安邦的事業。季桓之,你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考慮;我並不要你改變王意,可是我要責備你。”


    “喲!”季桓之說,“總之,這一切事情和我毫無關係。為什麽你要我負責?”


    “請說清楚。”熊廣泰說。


    “因為你是朝廷的官員,你是指揮同知,還使得一手好刀法,居然參與這樣的勾當,把一個封疆大吏交給建奴擺布!季桓之,作為武官,也許你是盡了你的職責,可是,作為朝臣,我對你說,你是有罪的。”


    季桓之,沒有回答,心裏覺得很不安,他避開了朱後山的目光,卻遇到了李蜜的目光。


    “你,熊廣泰,”沈陽侯繼續說,仿佛他很憐憫季桓之的尷尬處境似的;“你,我所認識的最純樸真誠的人,你心靈高尚,完全配得上站在丹墀之中,而你犯了和季桓之同樣的罪。”


    熊廣泰臉紅了,不過那大多是由於快樂,而不是由於感到羞愧,但是,他卻像感到委屈一樣的低下了頭。“是的,是的,”他說,“我相信你說得有道理,大哥。”


    朱後山站了起來。“好啦,”年邁的沈陽侯向季桓之走過去,伸出了手,說道;“好啦,別賭氣啦。因為我對你說的這些話,我即使是用一個做父親的聲音說出來的,至少也是用一個做父親的心說出來的。請相信我,要對你感謝你救了我的命,而不向你提一下我的心情,對我來說是很容易的事。”


    “當然,當然,大哥。”季桓之也緊握他的手,回答道,“可是,因為你也有一些該死的感情,是任何人都不會有的。誰能想象得到一個有理性的人會離開他可愛的兒子,隻為了一個稍微有一點交情的右都督?”


    “不管怎麽樣,”朱後山回答說,“我是你的俘虜,你照對待俘虜那樣對待我吧。”


    季桓之緊鎖眉頭,沉默了半晌,忽然抬手一指,問道:“你看見這扇門嗎?”


    “怎麽樣?”


    “隻要你想的話,你就從這扇門出去,因為從現在開始,你和三姐,你們不是我的俘虜了。”


    “我很感激,”朱後山回答說,“可是你不再能夠替我們做主了,門外有人看守,這你清楚地知道。”


    “那你們可以衝出去,”熊廣泰說,“會怎樣呢?他們最多不過十個人。”


    “對我們四個人來說,十個人算不了什麽,對我們兩個人來說,他們人數就太多了。看看倒黴的例子吧。在順義的時候,縱然你們倆英勇無匹,不還是被我們和成國公的人擊敗了嗎?今天,輪到了李蜜和了,我們也是同樣的情況。隻有當我們四個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這祥的事情才不會發生。”


    “這辦不到,”季桓之說,“我們是有命令在身的。”


    “我知道,我不再逼你了,我講的一番道理毫無一點兒結果;肯定這些話都是不對的,因為它們對像你們這樣合情合理的頭腦沒有起任何作用。”


    “況且,即使它們產生效果,”李蜜說.“最好也不要連累像季兄弟和熊二哥這樣出色的‘朋友’。”自從至少在年齡層麵真的變成一個老奶奶後,李蜜說話就越來越陰陽怪氣了。


    “你認為。”他終於開口說,“別人會將殺死你嗎?為什麽要這樣做?你死對誰有好處?況且,你是我們的俘虜,還是遼陽侯的母親。你死了,建州人豈不是等同於犯上作亂?”


    “你真傻,太傻了!”李蜜說,“難道你不了解朱培?哼,我呀,我隻和他對望一眼,我就從他的眼光裏看出我們必死無疑了。”


    “三妹,應該說,我沒有像你對我說的那樣,把他掐死,我感到很遺憾,”熊廣泰說。


    “呸!我才不在乎什麽朱培,”季桓之叫起來;“該死的!如果他敢碰一碰我,我就踩死他這隻蟲子:你們不要逃,那是沒有用的,因為,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你們在這兒,就像十六年前,住在崇北坊那樣安全”


    “喏,”朱後山指著兩扇射進光線照亮房間的有柵欄的窗子中的一扇說,“你待會兒就會知道該應付什麽場麵了,因為那邊有人趕來了。”


    “誰?”


    “朱培。”


    果然,順著朱後山手指的方向,季桓之看到一個人騎馬飛奔過來。那個人確實是朱培。


    季桓之急忙奔出了房間,


    熊廣泰想跟出去。


    “你留下,”季桓之說,“等你聽到我用手指接連敲門的時候,你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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