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堪望著他的父親離去,一直望到看不見影子,然後,他緊夾馬腹,向前直奔起來,首先他想擺脫掉那些痛苦的念頭,其次是不想讓隨仆朱泰看出使他麵容變了樣的激動心情。


    半個時辰的奔馳,立刻驅散了使想象力非常豐富的年輕人難受的愁雲慘霧。他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這是他以前沒有感受過的樂趣,甚至對於那些從未由於依靠別人而痛苦的人來說,這種樂趣也是甜蜜的。在朱載堪的眼裏,自由的快樂把天空和大地都染成了金黃色,尤其是使生活的藍色天際也變得金光燦爛,那邊就是他的前途。


    然而,他幾次試著要和朱泰交談沒有成功以後,終於發現日子這樣長,這樣憂悶。在經過一座座城市的時候,父親說過的那些溫柔、有趣、有說服力的話又一一回到他的頭腦裏,除了朱後山沒有其他的人能夠告訴他這麽許多關於這些城市的可貴的資料,朱後山是所有的向導中最博學、最有趣的一位。


    另外一個回憶使朱載堪心中感到悲傷。他他看見在一排白楊樹後麵有一座小小的塢堡,他不禁聯想到了遼陽的李總兵府邸。他勒住馬對這座塢堡看了近一炷香,然後,歎著氣又繼續趕路,甚至朱泰很恭敬地問他為什麽這樣凝神地遠望,他也不答理。


    外界的景物是神秘的指揮人,它們和每一個細微的記憶聯接在一起,有的時候它們會不管我們願意與否喚醒全部的回憶。朱載堪看到眼前這座塢堡,他像給送回到遼東,使他想起了以前生活中的各個細節,從他向李如柏的小女兒李璨告別,到再早時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這兒的每一叢樹,石板瓦屋頂上的每一片瓦,都在告訴他,他不是回到那些童年時代的朋友跟前去,而是離開他們越來越遠,甚至也許是永遠也見不到他們了。


    他頭腦昏昏沉沉,心頭難受,吩咐朱泰把馬拉到他看到的路旁一家小客店去,它就在他們前麵,大約一箭之地遠的地方。他下了馬,走到一叢正在開著鮮豔的花的栗樹下麵站住了。樹的四周,一大群一大群的蜜蜂嗡嗡叫著。他叫朱泰找客店掌櫃把準備好文房四寶放到一張桌子上,那張桌子擺在那兒好像是讓人寫字用的。朱泰照他的囑咐去做,繼續向前走,這時候,朱載堪在那張桌子前坐了下來,一隻路臂肘支在桌子上,眼睛茫然地望著美麗的景色,四處都是綠色的田野和叢叢的樹木。栗樹的花像雪花一樣落到他的頭發上,他不時地把它們抖到地上。


    朱載堪在那兒待了大約十來分鍾,一半時間他是在沉思默想中度過的。他在漫不經心地朝四周看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向他走過來,手上拿著紙、筆和硯台。


    那個人說:“看來所有的達官貴人的想法都是相同的,因為僅僅一刻鍾以前,有一位年輕爵爺也在這叢樹前麵歇腳他騎的是和你一樣的好馬,外貌像你一樣高貴,年紀也和你差不多。他叫我把這張桌子和這張椅子搬到這兒,在這兒吃了飯,和他在一起的有一位老先生,看樣子像是他的老師。他們吃了半隻燒雞,喝了一瓶陳年女兒紅,假使你也要的話……”


    “我不要,我的朋友,”朱載堪微笑著說,“謝謝你,目前我隻需要我叫人請你拿來的這幾樣東西。不過,隻要你的墨好用,筆很好使,那我就很滿意了。這樣的話,我照酒的錢付你筆的錢,照燒雞的錢付你墨水的錢。”


    “那好!少爺,”客店掌櫃說,“我把酒肉給你的仆人吃,因此,你的筆和墨水另外加上算。”


    “你要怎樣就怎樣吧,”朱載堪說,他開始初次和社會上這種特殊階層的人打交道了,這類人,在大路上有強盜的時候,和強盜結夥作惡,沒有強盜的話,他們代替了強盜,見錢就撈。


    客店掌櫃知道收入不會少一文錢,放下心來,把紙、筆和墨水放到桌子上。碰巧,那支筆還可以用。朱載堪就寫起信來。


    客店掌櫃站在他的麵前,帶著不由自主的讚賞的神情望看這張既莊重又溫和的可愛的臉。俊美,永遠都能令人敬重,以往是這祥,將來也是這樣。


    “這位客人和剛才的那一位不一樣,”客店掌櫃對朱泰說,朱泰是過來找朱載堪,想看看他還需要什麽東西,“你的小主人一點胃口也沒有。”


    “少爺在三天以前還很有胃口,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呢裏從前天起,他就什麽也不想吃了。”


    朱泰和客店掌櫃向客店走去。朱泰就像所有對自己的處境很滿意的仆人那樣,把他認為可以說的有關這位年輕貴族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了掌櫃聽。


    等朱載堪寫完信後,朱泰已經喝完一瓶酒,吃好了他的燒雞,馬也歇息好了。朱載堪招手叫客店掌櫃過來在桌子上丟了一貫錢,然後騎上馬。他到了驛館,把信投寄了。


    休息以後,騎馬的人和馬都有了力氣,繼續趕路,不再停下來。朱載堪叫朱泰去打聽那個走在他們前麵的年輕貴族的消息。有人在三刻鍾不到以前曾經看見他路經此地,就像那個客店掌櫃說的那樣,他騎的是一匹好馬,走得很快。


    朱載堪確實也感到很疲乏,可是他希望試試自己的體力究竟怎樣。他受到朱後山的原則的教育,成千次地聽說一站路要走八十裏,他不願意比他崇拜的榜樣做得差。四叔季桓之這位鋼鐵好漢,全身都是發達的肌肉,曾使他讚歎不已。他不顧朱泰的意見,越加催馬快奔。他走的是一條風景如畫的小路,它通往一條渡船,照別人對他肯定的說法,抄這條近路可以少走六裏路。他走到一座山丘頂上的時候.看見跟前有條大河。一小群騎馬的人站在岸邊,準備上船。朱載堪毫不懷疑那是那位貴族和他的隨從們。他大聲叫了一聲,可是路還太遠,對方不能聽到,於是,盡管他的馬很累,朱載堪依舊策馬向前奔,可是起伏的地勢立刻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看不見那些要過河的人了。等


    到他又趕到一座高地上,那條渡船已經離岸,向對岸駛去。


    朱載堪看到他不能及時到達和那批趕路的人一同擺渡,隻好停下來等朱泰。就在這時候,從河上好像傳來一聲叫聲,朱載堪向發出叫聲的方向轉過身去,夕陽的光輝照得他兩眼發花,他把手遮在眼睛上方。


    “朱泰!”他叫道,“我在那邊見到什麽啦?”


    又傳來第二聲叫聲,比第一聲更尖銳。


    “少爺,”朱泰說,“渡船的繩子斷了,船在亂漂。可是我在河裏看見了什麽?有東西在掙紮。”


    “對,對,”朱載堪叫著說,他盯住了河麵的一點看,落日的光芒把大河照得金光燦爛,


    “是一匹馬和一個騎馬的人。”


    “人和馬在往下沉,”朱泰也叫起來。


    一點沒有錯,朱載堪現在看清楚了,渡船出了事故,有一個人落到了水裏。他放鬆韁繩,緊夾馬腹,馬痛得難受,感覺得到是要它大步快奔,於是就從圍住碼頭的欄杆上麵跳過去,跳進河裏,將帶沫的浪花濺得好遠。


    “啊!少爺,”朱泰喊起來,“你這是幹什麽呀,老天爺!”


    朱載堪驅馬向那個遇難的不幸的人遊去。水中騎馬對他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他是在三岔河邊長大的,三岔河的放浪仿佛就是他的搖籃,他成百次騎馬渡過太子河,也成千次遊過太子河,朱後山早就預料到有一天他要把遼陽侯培養成軍人,所以用各種方法來鍛煉他。


    朱載堪使勁催馬往前遊。


    那隻渡船順著水流迅速向下遊漂去,船上的人都在叫喊。


    一個頭發灰白的人叢渡船上跳下河裏,用力向那個要溺死的人遊去,可是因為他是逆流而上,所以遊得很慢。朱載堪繼續向前遊,明顯地越遊越近,可是他一直緊緊盯住望著的那匹馬和騎馬的人也明顯地向下沉。那匹馬隻有鼻孔露在水而上,騎馬的人在掙紮的時候,已經放鬆了經繩,他伸出胳臂,頭向後仰。再過一分,人和馬都要沉沒了。


    “勇敢些,”朱載堪叫道,“勇敢些!”


    “太遲了,”那個年輕人喃喃地說,“太遲了!”


    河水流過他的頭上,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朱載堪離開自己的馬向前遊,讓它自己管自己。他再劃三四下就能到那位小爵爺身邊了。他抓住馬銜索,把那匹馬的頭托到水麵上,這匹牲口呼吸得自由些了,它好像知道別人來救它似的,加倍使起勁來。朱載堪同時抓住那個年輕人的一隻手,把它拉到馬鬃毛上,年輕人緊緊拽住馬鬃毛,一個快淹死的人都會這樣拚命拽的。朱載堪確信騎馬的人不再會鬆手,就全力拉著馬,一麵劃水,一麵把馬拉到河對岸去,同時大聲鼓舞著這個年輕人。


    突然,馬碰到了一塊淺灘,在沙地上站住了。


    “得救啦!”灰白頭發的人也在淺灘上站牢,大叫起來。


    “得救了!”年輕爵爺放掉了馬鬃毛,不由得喃喃說道,同時從馬鞍上落下來,倒在朱載堪的懷裏。


    朱載堪離岸邊隻有十步遠。他把昏過去的小爵爺抱到岸上,放到了草地上。很快,那個灰白頭發的人來到朱載堪身旁。渡船上的人靠了在船上碰巧找到的一根杆子,盡力向岸邊撐過來。由於朱載堪和那個護送年輕的爵爺的人的照顧,快要死的人蒼白的


    雙頰又有了生氣,他張開失神的眼睛,接著,立刻盯住看那個救了他命的人。他大聲地說:“沒有你,我已經沒命了。”


    “可是,你不是看見了嗎,現在又活過來了,”朱載堪說,“我們隻是洗了一次澡 。”


    “太謝謝你了,年輕人。”那個灰白頭發的人說。


    “你在這兒,師父!我讓你嚇壞了吧,是不是?不過,這是你的不是,你是我的師父,為什麽你不叫人教我學會遊水?”


    “爵爺,”那個老人說,“如果你遭到了不幸,我永遠也不敢去見先公了。”


    “事情是怎樣發生的?”朱載堪問。


    “事情經過再簡單也沒有 了 ,”被叫做爵爺的人回答道。“我們渡到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河麵的時候,渡船的繩子就斷了。船夫又是叫喊又是亂走亂動,我的馬受了驚,跳到了水裏。我不大會遊泳,不敢從馬上向河裏跳。我不但不能幫助我的馬前進,反麵使它不能動一動。當我正要沉入水底的時候,你恰巧趕到,把我拖出水來。所以,如果你願意,從今以後我們兩人永遠是生死與共的朋友。”


    “我願意。”朱載堪收獲了第一個朋友。


    “我是定國公徐希仁,”騎馬的人繼續說下去,“先公是大父少保文璧,現在,你知道我是什麽人了,請你告訴我你是誰可以嗎?”


    “我是遼陽侯朱載堪,”朱載堪說,他因為不能像定國公那樣說出自己直係長輩的名字,羞得滿臉通紅。


    徐希仁比朱載堪略大幾歲,但論輩分絕對是論不過他的。


    兩個青年都笑了,充滿了年輕人彼此間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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