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之前的計劃實在太過細致,又是由東廠施行的,所以沒什麽可講的,苗禦鴻在宮中被擒,天極教群龍無首,所有大小頭目及迷信教徒紛紛被捕,投入天牢,等候發落。


    翌月,經過大戰的京城實在是充滿著淒涼。


    而四位錦衣衛尤為使他們的同伴感到詫異,他們一起肩並肩地行路,目光陰沉,腦袋低垂。朱後山時而抬起他那寬闊的前額,雙眸中閃灼著一束亮光,雙唇上掠過一絲苦笑,隨後,又和他的夥伴一樣,不由自主地重又陷入沉思。


    “進去坐坐?”走到一間僻靜的酒樓前,熊廣泰建議道。


    四人進去,但他們既不點餐也不飲酒,僅僅圍坐一桌,低聲談話。


    這時,從皇城縱馬飛馳而來的一個漢子也在酒店門前停蹄,以便喝上一杯,而他的目光則凝視著四名錦衣衛圍坐的房間。“喂!那是季千戶吧!”那漢子說,“我看到坐在裏麵的不是您嗎?”


    季桓之抬起頭,看見了一個說陌生不算陌生,說熟悉也並不熟悉的人。


    “閣下找我所為何事?”他一時腦袋卡殼,叫不上來人名字,所以隻能用“閣下”來稱呼。


    “無意冒犯,季千戶。本官奉皇帝之命逮捕您,我要奉勸您必須向我繳械投降,並且不得抗拒;不要拿腦袋開玩笑,我警告您。”


    “逮捕我,皇帝之命?”季桓之一驚,他想不出哪裏惹到皇帝了。而且,皇帝不是一直臥病在床、不省人事嗎?季桓之心中存疑,問:“你說是皇帝之命,可有憑證?”


    “早知道你會這麽問,”對方掏出一卷紙高高舉起:“聖上手諭:錦衣衛千戶季桓之在外執行公務時,謀害同僚,特命指揮僉事陸軒親自緝捕,押解進宮。”


    季桓之登時呆若木雞,一句完整話也說不出來了。


    “季兄弟,這是怎麽一回事啊?”熊廣泰並不清楚第二次日本之行,在航船失事到後來再次碰見季桓之具體之間發生了什麽。


    而季桓之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唯令是從。


    “我們在崇北坊等著你。”朱後山的話給了季桓之站起來的勇氣。


    陸軒皺著眉頭,停步片刻,然後,銬住季桓之,一言不發地繼續趨步。他帶著季桓之一路去往皇城,出世皇帝手諭通過門禁,正式進入了皇宮。


    季桓之生平第一次有幸走入皇宮,頓時就被震撼到了。皇城氣勢雄偉、豪華壯麗,成祖爺何等氣魄,竟將天宮搬到人間?


    陸軒要帶他去毓德宮,催促說:“季千戶,走啊,皇帝要親自審問你呢。”


    “皇上審我,這似乎不合規矩吧?應該是讓南鎮撫司的人——”


    “皇上的話就是規矩——”陸軒見他目睹皇宮重簷翠瓦,砌玉樓欄。眼中竟有星光閃爍,就忍不住取笑:“才看見眼麵前這些就走不動道兒了?也對,尋常人哪能見一見皇宮啊。要不咱們就在這兒看個夠,再去見皇上?”


    “不必了、不必了,”季桓之惶恐道:“下官怎麽敢讓皇上等待?”


    二人重新上路,去往毓德宮。陸軒在將季桓之帶到宮門外後,就複命退下了。


    季桓之獨自一人站在宮門外,一時間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還好有個宦官從裏麵出來,將他帶了進去。


    屋裏有一道珠簾分為前後,季桓之就在珠簾前麵跪下,聽候發落。


    而珠簾後的人聽見鐐銬聲音,知道他要見的人來了,換個了坐姿,發出衣服摩擦的窸窣聲。


    季桓之察覺到珠簾後的人有了動靜,就匍匐跪地,說:“罪臣季桓之,參見皇上。”


    許久,珠簾後的人才說:“罪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季桓之當然清楚自己做過什麽,於是他說:“臣不知。”


    “大膽!”


    珠簾被撥開一道縫隙,有兩道目光投在了季桓之身上。這兩道目光似乎有能量一樣,令季桓之如芒在背。


    萬曆皇帝朱翊鈞的目光逼視著他。


    “史世用他們人沒有回京,但提報早已經回京了。”朱翊鈞說,“你在日本的所作所為,以為朕不知道嗎?”


    “既然皇上知道了,”季桓之上半身挺立起來,不過仍舊低著頭,不敢直視龍顏,道:“那就盡管處置吧。”


    “放肆。”


    “臣不敢。”


    朱翊鈞又盯了季桓之半晌,道:“你與倭人相交甚厚,史世用都在提報裏告訴朕了。我要你親口說說,為什麽要殺害同僚?是不是與倭人勾結,被人識破,才殺人滅口?”


    季桓之豎起右手,四指並攏:“臣對天發誓,絕沒有勾結倭人圖謀不軌!他們說臣與倭人相交甚厚,其實並不是倭人,而是嘉靖年間流落到日本的明人,名叫源勝卿。此人並不清楚大明已經解除海禁,所以不敢歸國。因在日本久居,受倭人熏陶感染,所以會被誤認為倭人。如果皇上不信,盡可派人去義烏調查,看看當年是否卻有一個叫源勝卿的人偷渡出海。”


    朱翊鈞聽完,將珠簾放下,像是思量了片刻,又道:“姑且算你所言不假。那你為何在大阪聯合倭人官差殺害同僚?”


    這個問題更好解釋了,季桓之回答道:“臣等奉命去日本探聽情報,途遇風暴,航船失事,這些想必史指揮在提報中均已說明。當時臣正是被那僑民源勝卿所救。而史指揮他們一眾,因為不識日本地理,盤踞石山,落草為寇,為害鄉間。想我大明禮儀之邦,靠仁德威服四夷,史世用等身為大明錦衣衛,竟然在異國為寇,殘害他國百姓,豈不是玷汙我大明國格、有侮國體?雖然是敵國,但我大明豈能做出此等不齒行為?當是時,臣尚不知山賊乃史指揮等人,因此才為正義,協助日本官差,要剿滅賊寇,故而才在激戰中迫不得已誤殺了一些同僚。如果說皇上要因此將臣定罪的話,那臣也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你說的就已經夠多了。”朱翊鈞冷笑一聲:“區區五品千戶,也敢這麽和朕說話。難道你忘了,你這身皮是誰賞賜給你的了嗎?”


    “皇上天恩浩蕩,臣斷不敢忘。但麵對汙蔑誹謗,臣也必須要替自己辯駁,否則,也對不起皇上賜給我的這一身千戶冠服,否則,它真的就隻是一張畜生的皮罷了。”


    朱翊鈞龍顏大怒:“你竟敢這麽跟朕說話!”


    季桓之不卑不亢:“帝王如何與臣下說話,臣下就如何與帝王說話。孟子有雲:‘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哈哈——”朱翊鈞笑起來,也不是是樂笑還是苦笑:“就連一個錦衣衛千戶,都滿口聖人道德。朕可能看錯你了。”


    “皇上此話何意?”


    “朕本以為你是個不畏強權,敢作敢為的可造之材,卻沒想到,也是個沽名釣譽的所謂清流罷了。不不——”朱翊鈞又說:“你是敢作敢為,你竟然與朝臣密謀、與東廠勾連,你竟敢包庇窩藏叛國罪人沈陽侯、隱瞞女扮男裝犯下欺君之罪的假總旗,你竟敢……竟敢擅自做下了朕一直想辦卻又一直沒想好該怎麽辦的事,除卻了鎮撫司的內奸,剿滅了整個天極教。你真是膽大包天呐!”


    皇上連說幾個“竟敢”,季桓之臉上沒有變化,心裏早已起了萬丈波瀾,本來他都調整好情緒,打算壯烈地勇赴黃泉了,但直到最後“膽大包天”四個字聽進耳朵,他才終於大大鬆了一口氣。


    沉默,毓德宮中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翊鈞一直在珠簾後沉思。最後,他終於吩咐人撤去珠簾,射出鷹隼般的目光盯著麵前那張忠厚——個屁、豁朗——個屁、聰穎——聰穎的臉龐,在這張年輕但卻有了滄桑的臉龐上,他讀出了六年來他所忍受的全部痛苦,他三番五次地考慮到這位二十五歲的後生會有怎樣的未來,他的活力,他的勇武以及他的睿智能夠為他睿智的主人奉獻怎樣的才華。


    皇帝命人搬來書案,案上放著文房四寶。他在已經寫滿三分之二的紙上又寫了幾行字,然後蓋上自己的印。


    “這就是對臣的判決嗎?”季桓之說。


    “拿著吧,季桓之,”皇帝對年輕人說,“這張委任狀上缺姓名,你就自己填上吧。”


    季桓之猶疑地接過公文,在上麵瞅了一眼。


    這是一份錦衣衛指揮同知的委任狀。


    季桓之再度匍匐在皇帝的腳下。


    “皇上,”他說,“臣的性命是屬於您的;從今以後任您支配;但是您給我的這份厚愛臣不配領受,臣的三位朋友,他們比我功勞大,他們比我更……”


    “你配,季桓之,”皇帝微笑著說;他為戰勝這個天生的叛逆而陶醉。“請將這份委任狀按照你的意願去處理吧。盡管姓名是空白的,但你要記住,朕隻是給你的。”


    “皇上天恩,臣永世不忘!”季桓之回答說。


    “記住,”皇帝說,“記住你剛剛和朕說過的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季桓之接著道。


    “記住你是怎麽走到今天的。”


    “勿忘初心。”皇帝最後告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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