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鴻影夢見她終於抓住了季桓之,夢見她親眼目睹季桓之大受慘刑,她眼睜睜看到季桓之可憎的鮮血在劊子手的鬼頭刀下汩汩流淌,就是這可憎的鮮血在她的雙唇上流出了那道魅人的微笑。


    她像受最初希望撫慰的囚犯酣睡那樣在酣睡。


    第二天,有人走進她的房間時,她仍躺在床上。唐誼呆在走廊裏,是他將他頭一天晚上說的那個女人領來的,這個女子也是剛剛到城堡。她走進房,來到邊鴻影床跟前侍候她。


    邊鴻影的臉色素來蒼白,所以這膚色對於初次謀麵者是很能上當的。


    “我發燒,”她說,“一整夜了,真難受呀。”


    “您想叫個大夫嗎?”那負責伺候她的女子問。


    唐誼聽著她們的對話,但沒有吱一聲。


    邊鴻影思考到,她周圍的人越多,憐憫她的人也越多,而潞王的監視也會愈加緊;再者,大夫可能宣布說,她的病是假裝的,而邊鴻影已經輸了第一局,她不想再輸第二局。


    “去找大夫?”她反問道,“有什麽用?昨天他們還說我是演戲,今天也許還會這樣說,因為從昨天晚上起,他們是有時間通知大夫的。”


    “那麽,您自己說說看,夫人,”唐誼不耐煩地說,“您需要怎樣的治療呢?”


    “唉!我知道什麽呢我隻感到很難受,就是這樣,別人給我什麽就什麽,隨他們的便,和我關係不太大。”


    “去找王爺吧,”唐誼說,他被這些無休止的抱怨搞得厭倦了。


    “不!”邊鴻影叫起來,“不,唐總旗,不要去叫他,我求求您,我挺好,我什麽也不需要,不要去叫他。”


    她在這一連串的感歎請求中,使用的口氣是那樣不可思議的激烈,運用的口才是那樣富有誘惑力,唐誼真被誘惑了,他在房間裏踱了幾步。


    “他被感動了,”邊鴻影暗自想。


    “不過,夫人,”唐誼又說,“如果您真的不舒服,我派人去叫個大夫來,但假若您騙我們,那您一定會倒黴的。”


    邊鴻影沒有答腔;而將美麗的麵顏仰臥在枕頭上,涕泗滂沱,失聲地嗚咽起來。


    唐誼以他通常的冷漠看她一會兒;隨後發現她那樣子似乎要拖下去,他便走出門,那侍女也跟他走出去。但潞王卻沒有來。


    一個時辰過去了。


    現在,裝病的時間該停止了,她心說:我的時間不多,到今天晚上止,將要過去兩天了。


    這天早上,一名侍衛走進邊鴻影的房間,給她送來了早飯;但她早就想過了,不久便會有人來把早餐撤走的,那時候,她一定會再見到唐誼。


    邊鴻影沒有估計錯。唐誼真的又來了,他沒有留意邊鴻影是否用過飯,便擺下手,讓人將桌子,以及通常連同桌子拿來的飯一起撤到房間外麵去。


    唐誼最後留下來,手裏拿著一本書。


    邊鴻影躺在壁爐旁的一張扶手椅裏,她儀態美貌,臉色蒼白,宛若一個等待殉教的聖女——不,她原本就是聖女,隻不過是邪教的聖女。


    唐誼走近她說:“潞王篤信道教,夫人,他考慮過您的思想存在問題,所以他讓下官帶本書給您,讓您有事沒事就翻看翻看,接受洗禮與熏陶。”


    看到唐誼將那本《道德經》放到她旁邊小桌上的那神情,聽到唐誼說“您的思想”時的那聲調,瞥見他伴隨說話的那輕蔑的微笑,邊鴻影抬起頭,較為留意地看著這位軍官。


    就憑這副嚴肅的發型,就憑這身整潔的冠服,就憑這副像漢白玉一樣光潔又像花崗岩一樣堅硬而不可穿透的的前額,邊鴻影認得出這是一個清心寡欲的人。她過去見過許多更加清心寡欲的人,但無一例外,都墜入了她的陷阱。


    邊鴻影像所有天生英才一樣,她是女中豪傑,唯有這些人在重大危機中,在需要測定其前途和命運的最後時刻,才能突發靈感。


    就憑“您的思想”這個短語,加上向唐誼投去的簡單一瞥,果然啟發她要作出回答是何等的重要。由於她具有這種特殊的迅速捕捉的智慧,所以這種胸有成竹的回答便脫口而出:


    “我嘛!”她裝著和從年輕軍官語調中發現的相應的輕蔑口氣說,“我嘛,總旗大人,您說我的思想!那位長年修道的王爺很清楚,我不可能信他信的教!”


    “那您信仰哪個教,夫人?”


    “我會說的,”邊鴻影假裝慷慨激昂地大聲說,“但要等到我為我的信仰受盡痛苦的那一天。”


    唐誼望著邊鴻影,他的眼神告訴她,她剛才僅用此一句話,就為自己打開了整個廣延的空間。但是青年軍官沉默無語,一動不動,唯有他的眼神在說話。顯然,唐誼真的隻是在執行任務,對天極教並沒有更深入的了解。


    “拿走吧——”邊鴻影指著《道德經》說:“我不需要它,和它背後的潞王的偽善!”


    唐誼一言未答,帶著他早先表現出的同樣蔑視拿起書,若有所思地走出門。傍晚時分,潞王又來了;整整一天裏,邊鴻影有時間製訂她的行動計劃;所以她以重占全部優勢的女人架勢接了潞王。


    “似乎,”朱翊鏐在邊鴻影對麵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雙腳懶洋洋地伸在火炕邊上,“聽說你不需要道德?”


    “奴家不是不需要道德,隻是奴家的道德與凡夫俗子眼中的道德大不一樣罷了。”


    “那麽說,你就是沒有任何禮義廉恥的人;我更喜歡你這樣。”潞王冷笑著說。


    “王爺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您知道有人在聽我們的談話。”邊鴻影冷靜地回敬說,“您是想激起您的獄卒和您的劊子手的興趣來對付我。”


    唐誼確實躲在門後,他對這一場全部談話聽得一字不漏。


    邊鴻影的事先估計很準確。


    “總之等京師的事情結束以後,本王自會將你送到你該去的地方。”潞王說完,拂袖離去。


    沉默重新降臨,一個時辰又過去了;有人拿來了晚飯,來人發現邊鴻影正閉目打坐,她似乎心醉神迷,對她周圍發生的一切好像不屑一顧。唐誼示意來人不要打擾她,等一切就緒,他帶著侍衛無聲無息地走出門去。


    邊鴻影知道她可能受人窺視,所以她將冥思一直做到底,她似乎覺得門口站崗的侍衛沒有同步走開,好像在靜靜觀察。


    此時,她沒有更多可求,站起身來,坐到桌邊,少許吃了一點,又喝了點水。


    一個小時後,來人撤走餐桌,但邊鴻影發現,這一次唐誼沒有陪侍衛一起來。


    他害怕經常看到邊鴻影。


    邊鴻影轉向牆微笑了,這微笑中飽含一種取勝的喜悅,僅僅這——笑就披露了她內心的活動。


    她又讓時間流走兩刻。此時,這座古老的塢堡一片寂靜,隻聽見風聲與風吹過樹林的嘩啦聲。於是她閉目吟誦:


    “天風地火一起來,


    殺盡妖祟正氣在。


    今有白蓮來救世,


    驅盡邪魔傳萬代。”


    這幾句詩不是很完美,甚至還談不上美;不過人人都知道,口號從來不需要美,順口就行。


    邊鴻影一邊吟誦一邊聽:她聽出門口的衛兵站著不動了,似乎變成了石頭人。於是她能判斷出,她的吟誦產生了效果。


    “請住口,夫人,”有一名護衛隔著門大聲說,“除了答應在這兒站崗,又要在這兒聽這種鬼東西,真叫人站不下去了。”


    “別說話!”一個嚴肅的聲音說;邊鴻影聽得出那是唐誼,“你管什麽閑事!有誰吩咐過你不讓這個女人念詩的?沒有嘛,別人命令你看著她,如果她企圖逃跑,你就向她揮刀就是了。站你的崗吧!執行命令要一絲不苟。”


    一種無法形容的得意使邊鴻影滿麵春風,但這種得意猶如一束閃電稍縱即逝。


    因為唐誼開門進來了。


    此時邊鴻影美麗無比,她似乎全身心投入到這種醉心的虔誠之中,為她的麵容增添了絕妙的嫵媚,致使唐誼目醉心迷,真以為看見了他剛才隻是聽見的聖女。


    “夫人——”


    “奴家打攪到唐總旗了?奴家不念了。”邊鴻影低下眼睛說;說話的語氣盡量賦聲音以無比溫柔,表現的儀態盡量賦舉止以無比順從。


    “不,不,夫人,”唐誼說,“隻需唱得在夜間,尤其要一點低一些。”說完這番話,唐誼感到對這位女囚不能再保持長久的嚴肅,便衝出她的房間。


    “唱得在夜間,尤其要一點低一些?”邊鴻影回味起唐誼說的話,總覺得語序有點問題。而很快,她就得意地意識到:這小後生已經心神不定,說話都語無倫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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