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的晚間,鬧市口鳳鳴閣的二樓一處房間,頭牌王嫽正最後一次接待客人。由於當初為了給閨蜜蔣瀟瀟賺湯藥費,本來已經替自己贖身的十二釵之一王嫽再度踏入風塵,不過她在鳳鳴閣並未簽賣身契,如今債務就已經還清,她再接完最後一次客人,就可以交還了玉柳巷的租屋,帶著存下的積蓄回老家去了。


    原本王嫽期望的是,最後一位客人不要太難伺候,盡量是知書達禮、溫文爾雅的年輕讀書人,如果模樣英俊些就更好了——


    而不是眼前這位腳踩厚底皂靴,腰間還掛把刀,讓人看一眼都覺得渾身不自在的錦衣衛千戶。


    “別那麽拘束——”王嫽視線都不在眼前的男子身上,敷衍著說道:“茶壺裏有熱水,要喝自己倒,都是熟人,又不是第一次見麵。”


    季桓之在衙門裏一天沒喝水,的確有點口幹舌燥,他拎起茶壺倒水,連喝了四五杯。而他同樣也兩眼看向別處,都不敢正視麵前這位豐腴美人一眼。他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


    “行了——”王嫽連第四個字都不想聽,就直接打斷他道:“同樣的話我已經聽過不下十次了,我不會原諒你,你也沒必要花那麽多銀子,跑到這兒來和我講。”


    的確,同樣的話季桓之說了不下十次,也膩味了,他隻能丟出三個字:“對不起。”


    王嫽的目光僅僅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霎那:“你覺得就憑這三個字管用嗎?我一個弱女子,帶著妹妹北上求醫,多大的困難都遇到過,生著病都熬過來了……剛交給你一個月,人就沒了!我恨你,恨你一輩子,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王嫽說到激動處,已是蛾眉倒蹙,鳳眼圓睜。


    三年了,季桓之一直沒有從內疚中走出來。他沉默良久,等王嫽怒氣消了些,才改換話題問她:“往後,你可有去處?申大人怎麽答應的?”


    前首輔申時行的長子申用懋,如今已累官至兵部職方郎中。前幾年申用懋經常來找王嫽,還替她作畫,二人走得非常近,等京師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申公子要納鳳鳴閣頭牌為妾的時候,申用懋卻忽然冷落了她,再也沒來過鳳鳴閣。王嫽一度哀怨哭泣,可很快她就明白,才子佳人的故事之所以廣為傳頌,就是因為發生的太少了,所以才會成為故事,變成人們的一種精神寄托。現實中,並不是所有權貴子弟都願意一輩子風花雪月,再漂亮的美人,也有膩的時候。


    王嫽想到此處,內心無比堅強,硬聲硬氣回了季桓之一句:“不用你操心。”


    “好吧。”季桓之點點頭,不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心裏埋藏了多年的話婉轉地道給了王嫽:“你是南京人,在北京過了這麽些年也不容易——”


    “季千戶是浙江人,比我更靠南,豈不是更不容易?”王嫽話是沒毛病,可語調裏似乎總帶著火星子。


    “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季桓之低頭看著鞋尖,思忖了一會兒,方才繼續問:“那你有什麽打算嗎?”


    王嫽心尖一酸,歎口氣道:“當然是回老家,找個老實漢子,嫁了。”


    “就這樣?”


    “不然怎麽樣?”王嫽的聲音裏透著些許無奈。


    “能找到嗎?”季桓之的這個問題直擊她的心房。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金陵,豈無篤厚?”王嫽說著,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顏,然而眼眶裏的淚水證明,她是苦笑。


    即便在那個時代,找到一戶能接受她的人家,其實也不難。可就算能找到,家裏也未必處處如她所願。到時候柴米油鹽,家庭瑣事,她堂堂十二釵之一,色藝雙絕的璧人,恐怕就要慢慢變成一個灰頭土臉的村婦了。


    季桓之點點頭,說:“老實人肯定有,就怕遇到南京布政老爺家公子那樣的。”


    王嫽一聽此言,忙把眼淚抹了,粉麵含威,叱道:“你是咒我當杜十娘嗎?”


    就在今年早些時候,北京城南的“教坊司”名妓杜十娘一天在接待客人時,偶遇南京布政老爺的公子李甲,李甲愛其美貌紅顏,杜十娘傾其舉止文雅,二人情投意合。十娘決心將終身托付給溫存忠厚的李甲。老鴇兒同意隻要李甲在十日內拿出三百兩銀子就可贖出十娘。但他在親友中早已壞了名聲,誰也不會拿出錢來幫他往妓院裏填。


    李甲奔波數日,一籌莫展,還是杜十娘自己和李甲的好友柳遇春湊足了贖金。於是兩個有情人在柳遇春住所喜結百年之好。杜十娘與李甲本要回到老家去,無奈李甲心存顧慮,攜妓而歸難以向父親交代。於是二人決定先在蘇杭勝地逗留一段時間。


    怎料二人行到瓜洲古渡之時,遇到了富賈孫富。他覬覦杜十娘的美貌,便假意與李甲相接近,飲酒暢談,談到杜十娘時,李甲告知其事情的原委,孫富歎道:尊父位高,怎容你娶妓為妻!到時候進退兩難,豈不落得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下場?他這麽一說,李甲更覺步履維艱,孫富又拿出一副為朋友肯兩肋插刀的架式說:在下倒是願以千金相贈,你拿著銀錢回去,隻說在京授館,你父定會原諒你。一番話說的李甲動了心,他一直怕回家後不能交差,一方麵又覺得這樣做有負杜十娘,要求回去獲得杜十娘允諾。


    但杜十娘聽到了二人的商量,決心以死明誌。翌日,她扮上盛裝,先讓孫富把銀兩放到李甲船上。自己站在踏板上,打開百寶箱,把一件件寶物拋向江中,最後縱身躍入滾滾波濤之中。是為“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一時盛傳,也弄得諸多相似的風塵女子隱隱不安,為前途擔憂。


    而王嫽被季桓之幾問,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件不久前發生的事情,因此愈發傷懷。


    “你真的打算回南京?”


    “不然呢?我在京師無親無故,這裏也沒什麽值得我留戀的。”王嫽同時心道:如果妹妹還在,即便遇不到有情有義的公子,我們姊妹倆在一起過,互相扶持,也並非不是一件美事,可惜……而造成這一切的,都是麵前這位季千戶季大人。


    “造成這一切的,並不是我。”三年了,季桓之總算有勇氣為自己辯護了一句。


    “不是你難道還是我嗎?”王嫽憎惡道。沒有擔當的男人,會招致所有人的厭惡。而季桓之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的確是你。”


    王嫽簡直要氣笑了:還能往我頭上甩鍋的?


    然而季桓之下麵的話令她更加意外:“當年內閣與東廠合謀欲削弱遼東李氏家族勢力,策劃會同館刺殺案,如果不是你為刺客寇小羅提供庇護,我就不會認識你,也就不會認識蔣瀟瀟,更不會知道她受怪病折磨;也就自然不會頂著欺詐藩王的罪過騙取龍涎香、海馬和天山雪蓮;這樣,蔣瀟瀟就不會把我視作救命恩人——”


    “季千戶的邏輯真是縝密到無懈可擊啊!”王嫽揶揄道。


    “你不明白?”


    “我明白什麽?”


    “我之所以那麽做,其實都是因為……”那個“你”字,似乎卡在了嗓子眼,難以吐出。


    王嫽誤會了他的意思,心裏擔心,以為他會把當初受的牢獄之災算在自己頭上,就故作威嚴地問:“難不成你還想尋我的仇嗎?”


    季桓之算是明白了,那些話委實難說出口,便不再勉強,而是順著王嫽的話道:“你也說了,我沒必要花那麽多銀子,跑到這兒來和你講那些說了不下十次的話。銀子花了,就要花得值。”


    王嫽怔了一會兒,身子忽然打了個冷戰,有些驚恐地瞪大了兩眼。“你是要……”


    季桓之不帶著半點感情地告訴她:“往後恐怕再沒機會了,所以我今天是包夜。”


    “你……你……”王嫽明白了,指著季桓之,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門外是我的手下校尉守著,今夜你走脫不得了。”


    王嫽驚懼萬分,她猛然間明白,季桓之變了。在北鎮撫司任職了數年,在同僚們潛移默化的影響下,過去那個彬彬有禮、和善可親的少年已經不在了。她嚇得拔下頭上金釵,抵在自己頸間,顫著聲音威逼道:“你別過來,你若過來,我就血濺五步!”


    想不到季桓之冷冷道:“你不敢。”旋即搶步上前,一把捏住王嫽手腕,拇指按住其手背,往下一壓,幾乎折斷腕骨,痛得王嫽金釵脫手,哭叫著癱在椅中,哀聲求饒。


    季桓之另一隻手接住墜落的金釵,卻抵在王嫽哭得梨花帶雨的臉蛋上,反過來威脅道:“照我的吩咐做,否則我讓你回老家也見不了人。”季桓之盡管武藝隻能算中上等,但製服一個尋常女子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王嫽無力反抗,哭哭啼啼,覺得自己姐妹或許命中注定要被這男人禍害,隻能不甘心地脫光衣服,任自己那豐腴無暇的胴體,由內到外,被恣意玩弄、遍體精淋。而當脫力之後,那粗暴的男人卻又替她擦拭身體,莫名溫存起來。


    王嫽抽泣道:“你既然都已強上,又何必假惺惺?”


    季桓之攬住她的香肩,溫柔又帶著一絲嫉妒地說道:“過去,你身邊有申大人的時候,我假惺惺都沒機會,今天就不能讓我認真一回嗎?”


    王嫽噙著淚,臉上卻意外地泛起紅霞,問:“你是認真的?”


    其實,認真與否,在剛剛交合之際,在一次次衝上山巔而又墜下、繼而再次衝上頂峰的過程中,王嫽已經全身心地體會到了。她內心可以抗拒,但身體最為明白。盡管這男人逼迫自己寬衣的時候是那般凶狠,可乍一合體,就處處為自己著想,每一個動作、不無透著憐惜與深愛,令她欲罷不能。


    季桓之沒有回答。在幫王嫽擦幹淨身上的體液後,他將已經虛脫的美人輕輕放在枕上,兀自穿衣去了。


    “你要走?”王嫽記得,季桓之說他今天是包宿的。


    “明天——”季桓之踩進靴子,挑起的中衣,似乎想起來什麽,從中衣裏掏出一隻沉甸甸的口袋,放在了床邊小幾上,聽聲音裏麵俱是黃白之物。他說道:“這三年我也學著別人幹了不少不齒的勾當,這袋子裏的六十兩,雖說隻比得上你平常賺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你給我幹嘛?拿回去。”王嫽並不願意接受這種“施舍”。


    季桓之幹笑兩聲道:“這袋子裏的錢都是我的俸祿,幹淨得很。”


    “那也拿回去。”王嫽一點也不留情麵。她不是不願意接受這種“施舍”,而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人的施舍。


    季桓之一時靜坐無言,過了會兒,他才緩緩穿上剩下的衣服。


    “拿回去我估計也用不上了。明天——”


    他還是沒有把話說完,就起身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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