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碧禛以拔山蓋世之勢,連著三刀將朱後山打得意識模糊,倚靠著牆角直犯愣。熊廣泰明知自己不是對手,還擋在大哥麵前,與他對峙。


    張碧禛以刀尖指著二人,本來殺意漸濃,可見他們二人互幫互助、生死與共,心房中最柔軟的部分忽然被觸動了。他看著麵前的兩人,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歲月,當初自己因在武當派殺人而被趕出山門,同時還被自己原先所在的組織瀟湘社放逐,就在那段最艱苦的日子裏,他初遇後來的義弟、同樣落魄的商緒,二人不打不相識,從此義結金蘭,相互扶持,擊敗了無數的對手,才成就了刀狂與天下第一劍的美名。可惜啊,現在卻僅僅因為捅了一名賣水果的攤販、而恰好這名攤販是成國公的親戚,就鬧到幾乎決裂的地步。可惜啊,世上的情義,不論多麽深厚,哪怕是經曆過生死,也終究會敗給“利益”二字。


    想到此處,張碧禛感慨萬千,又不忍朝這對兄弟下手,他喟歎一聲道:“算你們走運,老夫今天沒吃午飯沒力氣,提不動刀了,快滾吧!”


    熊廣泰機靈,聽到這番話就猶如得了聖旨了,趕緊扶起朱後山,攙著他一溜煙跑了。


    等走到了宣武門大街,朱後山才緩過勁來,一把推開熊廣泰,堅持靠自己的兩條腿行走。


    “大哥真是要強,都這樣了還不讓人扶。”


    “少他媽跟老子廢話,趕緊回鎮撫司,向上頭通報一下今天的事。”朱後山絲毫不給他好臉色看。


    “這也要通報?”熊廣泰不解。在他看來,不過是他和大哥湊熱鬧挨教訓了,一幢小事罷了。


    然而朱後山扒開衣服上的裂口,指著軟蝟甲上那道明顯的劃痕問:“你覺得這算小事?”接著他又說道:“一定要速速查清此人底細,萬一是海捕通緝的窮凶極惡之徒,須得告知順天府尹,派人將其捉拿。”


    聽得這番話,熊廣泰也不敢不正經了。二人立刻趕回內城,去了鎮撫司,打算找人講一下今天遇到的事情。


    他們剛進衙門,就迎麵撞見了李密。李密一眼就看見朱後山衣服上被刀割出來的裂口,忙問怎麽回事。


    熊廣泰道:“你是不知道啊,今天我跟大哥在便宜坊吃烤鴨,遇到一名了不得的男子,竟然讓成國公跪下來叫他爺爺。我和大哥想認識認識他,一路跟到胡同,卻沒想到那人見我們是錦衣衛,不由分說舉刀便砍,幸虧大哥反應靈敏,又內襯了甲胄,否則怕是要抬著回來了。”


    李密警覺起來,忙問:“那人什麽模樣?”


    “什麽模樣?”熊廣泰回憶了一番,告訴李密說那男子約莫四十年紀,身高猶如山嶽,濃眉虎眼,鼻梁高聳,胡須猶如黑焰,身披破洞鬥篷,腰佩長短二刀,一看就是性情暴烈之人。


    李密揣摩一番:濃眉虎眼,黑須如焰,破洞鬥篷,長短二刀……這描述怎麽好像在哪裏聽過一樣?


    ——等等,這不就是前些天在板橋胡同持刀傷人的行凶者的模樣嗎?是張碧禛?


    李密追問:“那你們知不知道此人因為什麽當眾讓成國公難堪?”


    熊廣泰回答:“具體是什麽原因不太清楚。但那人現身之前,成國公在二樓說著‘天下第一劍、天下第一賤’之類的話,氣焰十分囂張,後來那男子就出來教訓他了。”


    “天下第一劍?”


    一直以來,由於諧音問題,什麽“天下第一刀”、“天下第一槍”的名號都有無數人去爭奪,唯“有天下第一劍”,落到誰頭上就算誰的,絕不會有人去爭搶,其他劍客頂多會給自個兒按個“劍聖”、“劍豪”一類的稱號。而當今世上,天下第一劍的名號,隻屬於那個劍術稱天下第一,又因投靠朝廷,在六扇門做事備受江湖人鄙夷的商緒了。某種意義上講,武林中人給他賀的天下第一“劍”稱號是帶有一定貶損色彩的。


    因為商緒遭到成國公朱應楨的嘲諷,那人便出麵當眾教訓成國公,和商緒關係這麽好能替他出頭的,怕是隻有他的好兄弟張碧禛了。原先隻是有八成把握,現在基本百分百可以肯定,那個湖廣刀狂,來到京師了。


    “務必將此事速向上級和順天府通報——”李密道:“我去一趟大時雍坊。”


    “你這會兒就下班?”熊廣泰盡管喜歡偷懶出工不出力,但無論如何,工時也是要磨下來的。


    “不是,”李密解釋說,“我要趕緊去找季兄弟——趁著他被殺掉之前。”


    在可以確定於板橋胡同捅傷攤販、在便宜坊教訓成國公的人就是商然的師父——刀狂張碧禛後,李密匆匆忙忙趕往季桓之的住所,因為在她的預想中,張碧禛來到京師以後,得知愛徒被害,是一定會殺季桓之報仇的,所以她必須趁早提醒季桓之,免得他幾次死裏逃生,最後倒被一個二杆子給宰了。


    其實季桓之這些天躲在家裏,也甚是擔憂。那一日李密說八成是張碧禛,八成這麽大的概率,不可以視而不見。原本隻是隱患,現在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他必須謹慎對待,因此連日來他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躲在家裏,連和街坊說話都省去了。由此可見,在死亡麵前,人的求生欲望是極其強烈的。


    然而,窩在家裏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也無法避免仇家上門。


    因此,當李密趕到不遠的季桓之的住所時,看見了極為反常的一幕:隻見屋門大開,季桓之正大光明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巷子裏,手裏捧著隻茶壺,正悠閑地喝茶。他見李密來了,笑嗬嗬地抬手打招呼。


    李密眉頭緊鎖,繞著他踱了小半圈步子,麵色凝重地問:“你今天怎麽倒坐到巷子裏了?”


    季桓之卻反問:“你找我可是談張碧禛的事?”


    李密點點頭。


    “他已經來過了。”


    幾天的時間,還是足夠在京師打聽一個人的。


    李密驚詫不已,指著季桓之問:“你是人是鬼?”


    “廢話,你見過鬼能喝茶的嗎?”說著,季桓之咕咚咽了口溫度適中的清茶。


    “老天爺,你居然還活著!”李密驚歎道:“簡直是奇跡啊!”


    季桓之淡淡一笑,似乎很不以為然。


    “他為什麽沒有殺你?”


    “因為他是個講道理的人。”


    “怎麽講?”


    麵對李密的好奇與疑問,季桓之將不久前的事情經過娓娓道來。


    大約半個時辰之前,季桓之還躲在屋子裏,手上拿著本書,心不在焉地讀著。就在這時蔣瀟瀟聽到叫門聲。按照此前的叮囑,蔣瀟瀟先打開一道門縫瞥一眼,見外麵是生人就不開,然而她打開門縫,但什麽人都沒瞧見,於是壯起膽子將門完全敞開,走到外麵卻還是沒有找到敲門的人。等她退回屋裏重新關上門時,就看見一個嚴肅的中年男子坐在家裏了。


    “先敲門轉移注意力,而後不聲不響地通過窗戶鑽進來。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就明白,是那個人找上門來了。”季桓之邊敘述邊解釋。


    “你叫季桓之?”


    當季桓之聽到蔣瀟瀟的尖叫,撩開門簾走到外屋時,張碧禛就問了這麽一句。


    “你是什麽人?”季桓之警惕地問。


    “看來你就是了。”張碧禛也不廢話,當場就將長刀刀身拔出一尺。


    蔣瀟瀟害怕,卻仍舊衝到季桓之麵前,擋在二人之間。


    也許是因為早就預料到這一幕,當臨到眼前的時候,季桓之反倒沒那麽恐懼了。他拍拍蔣瀟瀟的肩,撫慰著說了聲“別怕”,但身體卻仍是很老實地躲在娘子身後,跟個慫包一樣。


    “老夫從不濫殺無辜,還請夫人暫避。”張碧禛相當有禮貌地對蔣瀟瀟說。


    聽到這句話,蔣瀟瀟無動於衷,可季桓之卻頓時有了想法:這人有禮有節,不像是想象中的粗暴莽夫,說不定能對付。稍作思忖,季桓之問他:“前輩為何要殺我?”


    張碧禛的確很講道理:“因為你是殺害我愛徒商然的凶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那如果被殺的人該死呢?”


    此話一入耳,張碧禛頓時目眥盡裂,殺氣充盈至每一根發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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