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怎麽了?”


    “我們早就被發現了。”


    朱後山話音剛落,前麵二十步開外的張碧禛轉過身來,與二人正麵相對。


    胡同裏過往的百姓一看張碧禛的模樣就知道不是善茬,紛紛避而遠之,不一會兒工夫,就淨了街。


    張碧禛的上衣袖管寬大,他縮了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將外衣撐得鼓起,單留兩根袖管空空蕩蕩,姿態看起來相當悠閑。他問二人:“你們是什麽人,為何一路跟蹤老夫至此?”


    朱後山賠笑道:“這位仁兄,你怕是誤會了,我們隻是去大聖安寺上香拜佛,恰好和你一路罷了。”


    “恰好和我一路?”張碧禛問:“究竟是現在這句話是真的呢,還是剛才那句話是真的?”


    “什麽意思?”


    “大哥,怎麽了?我們早就被發現了。”張碧禛表演似的將朱後山和熊廣泰的對話重複了一遍,表明他不光沒到耳背的年紀,聽覺還相當靈敏。“你二人自我出了便宜坊,就一路在後頭緊跟不舍,究竟有何目的?快說!”


    其實也沒什麽目的,朱後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給堂堂國公難堪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因而出於好奇,才向認識認識、了解了解您。”


    “謔——”張碧禛聽了這番話,十分受用,漸漸放鬆了戒備。然而當他瞄到朱後山掛在腰間的佩刀時,又頓時警惕了起來:繡春刀【*】,此人是錦衣衛!錦衣衛不一定有繡春刀,但佩戴繡春刀的八成是錦衣衛。張碧禛一想到商緒說過,殺死愛徒商然的人乃是錦衣衛千戶,他就怒火中燒,原本在衣服裏交叉胸前的雙臂也重新伸進了袖管,同時邁著穩健的步伐朝朱熊二人走來。


    “這位仁兄……”


    “誰是你仁兄?”說時遲那時快,張碧禛的長刀驟然出鞘,猶如電閃雷鳴。


    眨眼功夫,朱後山後躍兩步,低頭檢視,胸口衣物已經爆開,露出了內襯軟蝟甲,軟蝟甲上有一串鐵環還出現了一尺長連續的凹槽,顯然是被利器重重劃過的。


    而張碧禛右手舉著刀一動不動,毫無磨損的刀鋒在陽光的反射下閃耀無比。如果是砍的也就算了,剛才那一刀顯然是拔刀上揚削出來的,一個人切削的力道自然是遠遠不足朝下重砍的,單靠削就能給軟蝟甲上留下一道顯然的痕跡,可見江湖上的人見到張碧禛就先退避三舍,絕不是沒有緣由的。


    “你這老匹夫著實無禮,我大哥不過說幾句話,你竟敢悍然下死手,容我來教訓教訓你!”熊廣泰怒罵著,腿腳倒是很老實地後退了兩步,整個身軀比朱後山的位置縮了兩寸,才將手按在刀柄上,作待敵狀。


    張碧禛見熊廣泰此番做派,知道他是色厲內荏,不禁感到好笑:“看你的樣子倒像是個粗莽漢子,沒想到卻膽小如鼠。真是空長了這一臉的絡腮胡子。”


    熊廣泰不願氣勢上白白輸了,就拿出身份來壓對方:“老匹夫,你可知這是哪兒,我們又是什麽人嗎?這裏可是京師,我們二人則是北鎮撫司的錦衣衛百戶與千戶。你敢傷我們,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熊廣泰在那裏張牙舞爪,朱後山倒是無比冷靜,他摸著軟蝟甲鐵環上被切割出來的淺痕,不發一言,像是在思索著什麽。他的軟蝟甲可防刀砍斧刺,自穿著的十餘年內,屢屢救主,原因是此乃用百煉精鋼打磨的細密鐵環串成,價值千兩,今日居然被削出了印痕,這隻能說明兩點:其一、削這一刀的人功力深厚,武藝絕對是冠絕一世的;其二、眼前此人手上的刀也不是凡品,絕非尋常人用得起的,就算此人是個老匹夫,也一定是個家裏有礦的老匹夫。


    朱後山思忖片刻,方才直視張碧禛問道:“這位仁兄,你怎麽一言不合就拔刀傷人呢?”


    張碧禛冷笑兩聲道:“拔刀傷人何必非得言談不合?廠衛中人,我見一個砍一個!”


    朱後山笑道:“兄台你似乎對廠衛頗有些偏見。”


    張碧禛道:“廠衛中人,向來濫用職權,羅織罪名,構陷忠良,世人深惡之,根本都算不上偏見。你們二人運氣好遇到老夫,隻要站著不動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老夫就給你們一個痛快的。”說著,張碧禛將長刀移到身前,雙手持握,而通過這簡單動作的流暢程度就能看出,長刀好似與他的手臂連成一體,像是長在身上的一樣。


    熊廣泰亦看出他的刀法卓越,不敢小覷,說話也沒了開始的狠勁:“我說老夥計,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呐,還有,這裏也不是鬥狠的地兒啊。”


    夥計、鬥狠,都是湖廣人的口頭禪,張碧禛聽在耳裏,留了心問他:“你是湖廣人?”


    熊廣泰自然也聽出張碧禛同樣帶著湖廣人的口音,心說套套近乎說不準能化解此次危機,於是臉上改換顏色,堆出了笑容道:“是啊,我是湖廣江夏人,老夥計你是哪兒的,說不準我們還是老鄉呢?”


    然而張碧禛頓時板起麵孔,冷哼道:“誰跟你是老鄉?前倨而後恭,必諂上而欺下之徒,該殺!”


    言訖,張碧禛搶步上前,舉刀便砍。這一刀快如閃電,又仿佛力能劈山。熊廣泰哪裏見識過,更別提招架了。


    就在他命懸一線之際,朱後山攔在他身前,兩手舉著繡春刀,才剛剛出鞘不到四分之一,張碧禛的一擊就劈在了靠近護手的刀身上,千鈞力道通過繡春刀的刀身直透朱後山的雙臂,令他全身為之一顫。


    張碧禛的這一擊簡單粗暴,就是用盡力氣猛地劈砍,但往往越簡單的招數越有效果。朱後山接下這一刀後,隻覺“嗡”的一下,整個腦仁都酥酥麻麻的,兩耳也出現了蜂鳴,幾乎快喪失了意識。


    張碧禛第一擊沒有得手,便抬起刀鋒順勢斜劈,要斬去膽敢跳出來阻擋的人的胳膊。


    而朱後山暈暈乎乎的放下手臂,歪打正著,又用空刀鞘接住了這記斜劈,但仍舊不可避免地受到巨力衝擊,踉踉蹌蹌地撞倒在胡同西側的牆上。


    熊廣泰緊張地叫聲“大哥”,也不顧張碧禛會不會繼續出招,就急急忙忙跑過去扶著他,問他有沒有受傷。


    朱後山前後連吃三刀,盡管沒有受到任何皮肉外傷,但早已被震得發昏,倆眼珠子直楞楞地對著正前方,卻也不清楚到底看些什麽,總之眼下整個人就是精神恍惚的狀態。


    “嗬嗬,能接下我兩刀的,也是鮮見了。”張碧禛言語中不乏讚賞之意。顯然,被軟蝟甲抵擋的那一下,並不在他記錄的標準之中。他提著長刀再次走到近前,用刀尖指著二人,那潔淨明亮的刀鋒仿佛在說:


    太幹了,是時候喝點血了。


    【*】《明史》有記,嘉靖年間的錦衣衛指揮使——張爵的墓誌裏有寫“賜四獸麒麟服、鑾帶繡春刀、銀鎁瓢方袋三事”,嘉靖帝巡幸承天,特命張爵“充前驅使事,—切機務悉倚毗焉,仍加食都指揮僉事俸。自發駕以至回鑾,飛魚蟒衣、帑金、廄馬、酒飯之賜,及宣召麵諭之優,不可枚舉。”由此可見飛魚服繡春刀是皇帝賞賜的,不是錦衣衛裏上下全員人人有份的。當然由此也可反推,擁有繡春刀的,必定是錦衣衛、禦林軍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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