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老是你?”第三次見到季桓之,潞王朱翊鏐如是說道:“還有這兩個人又是誰?”


    季桓之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左右看看,發現邊鴻影並不在金脊樓內。這樣也好,因為有些話並不適合在潞王與邊氏同時在場時說出口,比如:


    “王爺,經過我們調查,發現上月自盡的衛輝府文人文從複可能與白蓮教有關聯,而王爺的侍姬邊夫人曾與文從複有過一段糾纏。所以,下官希望再次麵見邊夫人,向她多了解一些情況。”


    此話並無不得體之處,但“邊夫人曾與文從複有過一段糾纏”,在潞王聽來十分紮耳:你這不是把本王搶掠別人老婆的事實擺在台麵上說了嗎?潞王當即拉下臉來,沉聲如鐵:“查白蓮教竟查到本王府邸上來了?還意圖汙蔑本王寵姬——”接著潞王音調提高了五度:“現在的錦衣衛,膽子都變得這麽大了嗎?你的上司是誰?”


    季桓之本來就人微言輕,沒家底也沒後台,憑著一腔熱血撐起來的膽氣,在潞王的一連串問責之後,很快泄了大半。


    孔定邦是混跡多年的老油條,見潞王發怒,連忙恭敬地勸諫道:“王爺,季千戶並沒有為難您的意思。他是為了王爺您的安危著想啊。”


    不過潞王可不領情,當即嗬斥道:“你是什麽臭魚爛蝦,也敢胡亂插嘴?”


    孔定邦忙就地俯身,戰戰兢兢道:“下官是北鎮撫司的副千戶孔定邦,隨季千戶一同辦案的,因為擔憂王爺,才鬥膽插話,還請王爺恕罪!”


    “好了好了——”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的時候,潞王旁邊一名本來在修剪景泰藍瓶內插花的粉衣侍女忽然開口,麵對潞王道:“王爺是什麽樣的人物,這些錦衣衛能不知道嗎,他們哪敢胡亂誹謗?”


    季桓之見一侍女敢這麽和潞王說話,不免心生疑惑,他瞥向那名侍女,卻見此女衣裝與其他侍女並無太大不同,唯獨發髻盤起,還插了兩枚嵌著藍色寶石的金簪;他又見此侍女容貌出眾,又有一股清新淡雅、溫婉端莊的氣質,聯想到此前在王府中的一些見聞,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王府中地位僅次於潞王的趙夫人。


    果然,經這名侍女一番勸,潞王態度緩和了許多,看來她的確是趙夫人不假了。


    “好吧,你等要問本王侍姬話可以,但絕不可為難或是誹謗她,否則,本王可不會客氣。”說完,潞王一拂袖,轉到屏風後頭去了。


    季桓之等人退出金脊樓。而趙夫人和幾名侍女也出來為周圍的花圃裏的迷迭香除草。當趙夫人經過麵前的時候,季桓之自然要感謝她一句。趙夫人隻是微微一笑,隨後問他:“給太後的藥送到了嗎?”


    “估計已經送到了。”


    “那就好,我會托人問候的。”


    趙夫人的這一句話,令季桓之的心不由地一顫。


    趙夫人過去是李太後的貼身侍女,他說太後生病,趙夫人怎麽可能不關心?夫人說“會托人問候的”,那麽他——


    也隻能祈禱太後真的生病了。


    季桓之臉上的笑容都變得生硬了,為了避免露怯,他也隻能速速離開,去找邊氏忙正事了。


    又到了那間熟悉的廂房前,季桓之吩咐孔定邦和鄧秉忠:“你二人在外麵守著,如果我叫你們,你們再進來。”他這是真的把二人當成校尉來使喚了。


    進了屋,季桓之先看看屋內香爐,見香爐上並無煙霧繚繞,方才稍稍安心。


    屋裏的九弦事先得知鎮撫司的人要來調查的消息,見季千戶進來,便與他擦肩而過出去,並隨手帶上了門。


    而邊鴻影穿著一襲白色衣袂,斜臥在貴妃床上,飄然若仙。


    “季千戶,您三番五次地來找奴家,真讓奴家無所適從呢。你不會……”邊鴻影輕咬紅唇,嬌羞百媚,壓低音聲,怯怯地問:“不會是喜歡上奴家了吧?”


    季桓之忽覺臉頰燥熱,垂下頭忙道:“夫人請自重。夫人您是潞王的人,下官可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此次再度來找夫人,是為了向您了解一些事情。”低頭的時候,他忽覺邊鴻影身上的白色衣裙有一縷閃光,仔細觀察才發現,邊氏身上的衣服材質並不簡單,乍一看隻是無染色的綢緞,其實裏麵是用如發絲一般纖細的金絲搭配織成的,衣服伴隨著身體的活動而擺動,便會時而白時而亮,產生出一種樸素與華貴巧妙結合的驚人美感。


    別的不說,每次來王府都能長見識,這麽想來倒也不虧。


    對於季桓之的態度,邊鴻影眼角流露出了一絲不屑,那眼神仿佛在說:連喜歡都不敢說,還算是男人嗎?真是個慫包!


    而季桓之不想就這種朦朧的情愫繼續展開話題,他直截了當地告訴邊鴻影:“商然死了。”


    邊鴻影稍稍一愣。


    這一愣沒有逃過季桓之敏銳的觀察力,他如今可以料定:商然必定是來過王府,而後沒能經受住誘惑,成為了邊氏的裙下奴隸。


    “商捕頭怎麽死的?”邊鴻影問。


    “不知道。”


    “不知道?”


    “所以才要來問一問夫人。”


    “問我?”


    “對,”季桓之說,“下官隻有知道夫人和商捕頭之間發生過什麽,才能知道商捕頭為什麽會死。”


    “這很重要嗎?”


    “重不重要,夫人自己最清楚。”


    但願能唬住她。季桓之心說。因為他並不能確定自己對邊鴻影的想法究竟正確不正確,所以他隻能借由信息的不對稱來試圖從邊氏口中套話。在他看來,邊鴻影無非是兩個選擇,一是拒而不答,二是斟酌後告訴他真相。然而邊氏選擇的是第三種——欲言又止。


    “你覺得我有多清楚?”邊鴻影緊盯著季桓之的雙眼,那兩道淩厲的目光似乎要將他挖透。


    完了,這不在意料當中啊,她是不是對我產生了懷疑?短暫的緊張之後,季桓之繼續不露辭色地說:“如果夫人不講,下官也幫不了夫人您。”


    “你幫我,怎麽幫啊?”


    季桓之暗想:怎麽都是些不合常理的反問?他稍作思忖,回複道:“盡下官所能吧。”說著,他再次黯然垂下頭,不敢直視邊鴻影的美豔姿容。現在他覺得,即便沒有助情的熏香作用,光是如此近距離地觀賞邊氏的美貌、嗅著她身上的古剌水【*】的芳香,就足以激發起心底——不、不光是心底,還包括胯下的衝動了。


    邊鴻影目光柔和了下來,她細細打量著季桓之,嘴角泛起一絲欣慰的、又有些自得的微笑。不過,她卻像是要拒絕季桓之的這番“好意”:“奴家原本不過是一個青樓女子,盡管略懂琴棋書畫,卻也隻能用來取悅達官貴人。如今幸得潞王寵愛,也算脫離了苦海,哪裏還敢要季千戶為奴家做些什麽呢?”


    這是欲擒故縱了。季桓之心裏推斷。他說道:“既然夫人已經入得王府,更不能再有‘白蓮教’三字。下官知道夫人本是遼東人,數載顛沛流離。正如夫人所說,好不容易脫離了苦海,但坐在漏水的小舟上,又怎麽能行得遠呢?夫人——”


    邊鴻影忽然眼眶泛紅,掩口小聲啜泣起來,很快便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夫人……”


    “實不相瞞,”邊鴻影抽泣著說道,“數年前,我因為生辰八字的緣故,被白蓮教綁走,假裝是無生老母的轉世聖女。白天,他們把我打扮一番,放在信徒麵前哄騙那幫老百姓;晚上,就、就將我……”話到此處,邊鴻影喑啞無言,其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季桓之聽罷感到震驚,又不免心生憐香惜玉之情,喟歎道:“想不到夫人竟有如此一段淒慘過往。”


    “是啊。”邊鴻影擦著淚,將臉上的胭脂也抹花了,不過後續的淚水很快就將抹花的妝容徹底滌蕩幹淨,露出原本一副明淨無瑕的雪容月貌。“奴家為了保全自己,隻能盡可能地去取悅白蓮教的那些魔頭,至於那些熏香,也是白蓮教中的東西。奴家在白蓮教裏受了幾年折磨,後來有一名年輕信徒心生惻隱,設計讓奴家逃離。奴家感激,就想以身相許。但怎料他嫌棄奴家,並將奴家轉手賣給龜公,原來他隻是假裝可憐奴家,其實隻是想借奴家發一筆橫財。之後奴家被數家青樓轉賣,最終到了開封府的滿香閣。往後的事情,季千戶您是知道的。”


    “那商然呢?”


    談到關鍵了。邊鴻影道:“商捕頭因為是六扇門的人,對江湖上的事情十分了解,故而也對白蓮教的事情有所耳聞。早先他來到王府,就曾告訴奴家,說白蓮教暗地裏一直在追討叛徒,抓到之後便處以極刑。奴家明明是被他們脅迫,隻因後來離開了白蓮教,也成了他們叛徒名單中的一個。因此奴家委身潞王府,也確有為自己安危作考慮的一麵。”


    經這麽一解釋,季桓之方才恍然:那麽照此說來,柳依媛不知通過什麽樣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知曉邊鴻影的來曆,並且有可能告訴白蓮教的人,原來商然殺人為了保護邊鴻影的身份。那晚商然想要殺我,竟隻是一場反應過激導致的誤會——


    我殺錯人?


    【*】波斯語音譯。一種由薔薇花蒸餾而成的香水。古代由伊朗、阿拉伯等地傳入中國。剌,也寫作“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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