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孔定邦正在批判那些虛偽的文人墨客,說他們“一邊罵著不守貞潔的婦人,一邊把錢送到這種地方來”時,屋裏忽然傳出一聲:“我這種地方怎麽了?”


    幾人回頭看去,恰好看見一位穿著紅襖石榴裙,臉搽得雪白,眉毛畫得極長,嘴唇抹得通紅的妖冶婦人,右邊身子倚在門框上,正用銳利的目光打量著門外的這幫漢子。


    “說呀,我這種地方怎麽了?”那女子瞪著倆眼,咄咄逼人地問。


    “這種地方……”孔定邦思考稍許,道,“簡直就是造福廣大市井百姓的。”


    “瞅你那個鱉熊樣兒,油腔滑調倒是一套一套。”女子冷笑道:“我可跟你講清楚了,這麽多人一塊兒來,可得排隊,要是一起得另加錢。”


    這番粗俗的話聽入耳,惹得眾人紛紛幹咳。


    婦人哼了聲道:“突然又咳起來了,一幫肺癆鬼嗎?有病的老娘可不接啊。”


    這種地方,作為六扇門的青衣巡檢,商然過去是來過的,他最是知道該怎麽和這種女人交流。於是他走上前去,對女人低聲道:“你這婦人,可聽好了,我等是奉旨查案,有些事想向你了解一下,不耽誤你做生意。如果你說的正好是我們想知道的,還會額外給你夠兩筆買賣的銀子。”說著,商然取下六扇門的腰牌,給婦人看了一眼。


    婦人看見“都察院”三個字,冷臉乍然就變成了笑臉。“唉喲,你這小白臉可算會說話,要聊什麽進來坐下喝著茶慢慢聊。”


    婦人將眾人引入院內,將八卦盤翻成正麵,隨即帶上插上了門閂。


    房子內除了開門的婦人外,還有兩個二十多歲的寡婦,正是這婦人拉來的暗娼,與案子並沒有什麽關係。而做買賣的婦人藝名叫柳依媛,原是滿香閣的中等歌妓,是邊鴻影過去的“同事”,算不上姐妹。


    進了院子後,孔定邦、鄧秉忠、商然三人隨柳依媛進了她的屋,留三校尉和兩名衙役在院子裏和那兩個小寡婦贏奸賣俏去。


    而進了屋關上門後,得知差人們要問的是關於邊鴻影的事情,柳依媛卻故意賣了個關子,隻談邊氏當初在暗香閣是如何地受歡迎,被稱作鴻影仙子,甚至有達官貴人一擲千金,就是為了見上她一麵,卻絕口不提邊氏是如何來到暗香閣的。


    鄧秉忠聽她顧左右而言他,十分不滿,當即表示不滿:“你這婦人,在鎮撫司和六扇門的人麵前都敢避重就輕,遲遲不答,好大的膽子!”


    柳依媛倒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反正我就是一拉皮條做暗娼的,鎮撫司和六扇門怎麽了,就算不服氣拿了我,又有什麽意義嗎?”


    鄧秉忠惱怒不已,卻又顧及麵子,不想在這麽多人麵前對一個弱女子動手。


    而商然知道柳依媛一類人的品性,當即掏出一錠銀子,拍在茶幾上道:“你隻管說,賞錢不會少你的,這隻是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等你說完就給你。”


    柳依媛見了銀子眼珠子都紅了,她一把掃起銀子,掂了掂,覺得分量還算滿意,方才掖進懷裏,正兒八經地開始回答幾人的問題。


    孔定邦道:“我再問你一遍,與你同在滿香閣待過的邊鴻影究竟是什麽來曆?”


    “別急嘛,容奴家想一想。那邊鴻影——”柳依媛豎起右手食指,抬眼望著上門框作思考狀。


    “邊鴻影怎麽?”


    柳依媛眼睛盯著門框,還在思索中。


    三人就這麽靜靜坐著,等著她吐出什麽勁爆的消息來。


    然而,過了許久,柳依媛仍然沒有說話,甚至連身體也像是凝固成了石頭一樣,紋絲不動。


    “想件事情不至於入定吧?”孔定邦雙臂交叉在胸前,擰起眉頭盯著柳依媛,看了一會兒,他的瞳孔猛然擴大,渾身的汗毛也倒豎了起來。因為他發現,柳依媛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神采,真的就是兩隻黑白的肉球而已——她死了!


    孔定邦不由自主地放下雙手,攥住椅把,整個身體往後上方縮去。


    鄧秉忠見大哥這樣,不免奇怪,可當他從柳依媛的臉上觀察出與大哥發現的一樣的結果時,他也禁不住驚恐起來:


    剛才還神采飛揚說著話的大活人,怎麽就一抬手的工夫,變成了一具屍體!


    “怎麽了?”商然見二人神態反常,不解地問。


    鄧秉忠咽了口唾沫,捋了捋似乎突然間腫脹得堵住喉嚨的舌頭,指著柳依媛道:“她、她死了!”


    “什麽?”


    商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前半步,伸手碰了下柳依媛的胳膊,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開始還有些不相信,他又用力推了一把,見柳依媛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側倚過去,手臂無力地垂下,他才嚇得一個激靈,接著整個人幾乎魂飛魄散,往後癱倒在了座位上。


    他們畢竟都是專業人員,見過的死人可不少,短暫的恐慌過後,幾人恢複了理智,決定驗一驗柳依媛的死因。不過,不是在這裏。


    商然道:“我從未聽說過有種病能讓人先前活蹦亂跳,眨眼功夫就成了一具屍體的。柳依媛一定是遭他殺。現在屋裏就我們三人,誰都有嫌疑。所以我覺得,要將季千戶他們叫過來,一起驗屍。”


    孔定邦一聽就來氣了:“怎麽,你懷疑我?這案子本就是我找出來的,我有什麽理由要害死證人?”


    商然道:“孔副千戶息怒,下官沒有懷疑您的意思。隻是事發突然,出乎了常人的意料。出於保險起見,下官覺得還是采取穩妥點的辦法比較好。柳依媛的屍體先不要動,等季千戶他們來了再一同查驗。”


    而鄧秉忠則提出了另一個問題:“現在人死了,院子裏那兩個小寡婦怎麽辦?”


    這倒提醒了商然:“那兩人盡管與文從複一案無關,但相對而言,她們也是身處柳依媛被殺現場的,所以不能放走,待會兒也要調查。”


    “那就這麽定了,鄧二——”孔定邦吩咐道:“你派一名校尉回衛輝,通知季桓之和李密,讓他們過來一起驗屍,再讓另外兩校尉去附近的攤子訂幾碗麵條和一籠包子,我們中午簡單點,就在這兒湊合一頓,記得找的錢要還給我。”說著,他摘下腰上那一隻裝滿銅錢的袋子,丟給了鄧秉忠。


    “是。”鄧秉忠接了錢袋,立刻出去,反手帶上門,先從袋子裏麵順了四五枚銅板,然後才指派校尉做事。


    孔定邦等人估計校尉一來一回把季桓之幾人叫過來估計也就兩三天,加上現在氣候寒冷,柳依媛的屍體應當不會腐爛,所以他們退出來封好門窗,暫時不進柳依媛的房間,一邊盤問院子裏的另外兩名女子,一邊等候季千戶幾人的到來。


    而那兩個小寡婦是因為丈夫早死,自己被求貞節牌坊的娘家逼得不能改嫁,守著空房空虛難耐,倒是婆家人開明,見她們可憐,暗示她們來柳依媛這裏做暗娼,既解決了生理需求的問題,還能賺點銀子補貼家用,畢竟婆家兒子沒了,少了個勞力,不能為了所謂的名節就不管生計了。


    這兩個寡婦聽說孔定邦等人是京師派來查案的,又得知柳依媛暴斃,嚇得是六神無主,一個勁兒地強調自己是清白無辜的,生怕被抓去官府。其實她倆被抓都不怕,怕的是萬一要上公堂受審,街坊四鄰圍觀,她二人暗地裏做的營生被廣而告之,官府不處理,娘家人都要把她們活活打死。


    “你們不要怕,我等弄清楚情況,如果你們二人委實與案子無關,本官是不會為難你們的。”盤問的間隙,孔定邦撫慰兩人。


    而商然感覺從這兩個寡婦嘴裏問不出半點有用的東西,直接出了院門,繞到柳依媛房間那扇小窗戶的外麵去檢查。


    孔定邦回頭一瞧商然不見了,便也出了院子找到他,問:“商捕頭跑到這裏做什麽?”


    商然扒著窗沿道:“方才屋裏除了柳依媛外,就隻有我、孔副千戶和鄧試百戶三人,與她對麵而坐。我們三人相鄰,誰手上有點動作是不可能藏住的,那麽柳依媛暴斃,應當是有人從別處出手。下官找來找去,就隻有這扇窗戶了。”


    孔定邦明白了幾分:“你的意思是說,有人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從後麵的窗戶投射暗器,殺死了柳依媛?”


    “不錯,”商然點點頭道,“下官在六扇門做事,經常與江湖上的人打交道。其實對江湖深淺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暗器尺寸小,飛行中極易受到風向幹擾,因而真正能自如使用的人少之又少。在過去,光是十步開外,能投射鋼針命中靶子,就得苦練三到五年。許多人吃不了那種苦,加上暗器被視為旁門左道,所以多數江湖人是用精巧的器械投射暗器。這類器械往往十分精巧,是不傳之秘。所以若能知道柳依媛是被何種暗器殺死,就能夠通過我們六扇門在江湖上安排的線人,順藤摸瓜,查出真凶。”


    孔定邦了然道:“原來如此,那你現在查明殺死柳依媛的是何種暗器了嗎?”


    商然指著窗戶紙上的一個細小的幾乎看不出來的窟窿說:“查出來了,是飛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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