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季桓之不動聲色地回到伏見城官邸的時候,已是使團準備啟程去大阪的前夜。他向守衛出示了憑證,而後悄沒聲兒地進入院子。此時臥房裏已經熄燈,朱後山等人應當已然入睡。季桓之怕打攪別人睡眠,正好天氣又不冷,他便側臥在挨著艾草的廊簷下休息。


    由於沒有枕頭,木地板又硬,他輾轉反側,沒有入眠。百無聊賴之下,便掏出放在懷中的那枚百竅玲瓏心,對著月光端量。


    經過自己觀瞧,季桓之發現,百竅玲瓏心裏麵的那枚稍小一點的珠子表麵其實是有紋路的,說不出什麽形狀,但他斷定是人為的。正當他試圖看出這紋路究竟描繪的是什麽東西時,忽然頭頂上伸過來一隻白皙光潔、五指細長的手,一把奪過了百竅玲瓏心。


    季桓之一驚,猛地坐起來,正欲奪回,卻發現李密正坐在自己左側,用左手遠遠拿著寶珠,對著月亮端詳。


    李密轉過臉來,冷眼盯著季桓之,問道:“原來你一天一夜在外麵,就是為了這件東西?”


    “李總旗不要誤會,這隻是吉野太夫送我的手工小玩意。”季桓之扯謊道。


    “喔——送給你的小玩意?”李密眼神中充滿了懷疑:“既然隻是她送給你的小玩意,那你現在轉送給我可以嗎?”


    “這……”


    “你根本沒有去吉野太夫那裏,我說的對嗎?”顯然李密是去過吉野太夫那裏問過的,他這會兒抱著肯定的答案問他。


    事已至此,季桓之也無話可說。


    李密繼續追問:“你到底是從哪裏找到這樣東西的,這樣東西又是什麽、有何用處?”


    對此,季桓之隻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李密冷笑一聲道:“那我要是將你其實是萬羽堂中人的事告訴大哥二哥,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這顯然是威脅了。盡管季桓之也是被迫加入萬羽堂,但畢竟是一個把柄,被拿捏一下也是很難受的。他苦於的確不明白百竅玲瓏心究竟有何有處、而萬羽堂的高層頭領們又為何想要得到它,眼下難免眉頭緊鎖,不知如何應對。


    “還不想說嗎?”李密威嚇道。


    當初驛館案發生,剛剛認識李密的時候,季桓之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對方明明是幫自己的,卻隱約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類似於不對付、或者說是刁難、甚至是敵意的情緒。這種困惑一直到遇到了吉野太夫,才總算解開。而現在,他發現這背後的真相又何嚐不是對方的把柄?


    “我的確不知道這珠子作何用途,李娘子。”


    “嘴倒挺——”硬字沒出口,李密就猝然愣住了。


    “男人和女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樣的,沒有人能騙過我的鼻子,無論怎樣遮掩。”明明是吉野太夫的話,季桓之原樣搬過來,並且將主語換成了自己,足以唬住李密了。


    “你……究竟什麽時候聞出來——發現的?”李密聲音發起了顫,音調也與過去大不相同了。


    其實季桓之原本也隻是想詐一詐,不料事實果真如此,難免令他小小吃驚了一下。而麵對李密的問題,他繼續詐唬道:“自然是在你宅中留宿的那一夜聞出來的。”


    “你——”季桓之的回答沒有什麽問題,但李密聽了總感覺不太舒服。


    季桓之見李密神色有異,心道她是不是想歪了,為了打消對方的臆想年頭,他強調道:“李總旗千萬不要亂想,首先你假扮男人太久,舉手投足間沒有絲毫女子的嫵媚,完全吸引不了我,其次在下對大齡女子也並沒有興趣。”


    “你——”李密怒氣填胸,一句話卡在嗓子眼許久才蹦出來:“你竟敢如此無禮!”


    “我隻是耳濡目染。”


    李密也不清楚季桓之這小子什麽時候掌握了罵人不吐髒字的本領,總之越琢磨越生氣,心中鬱結了片刻,忽然垂頭自艾歎息道:“如果不是為了找我那當了漢奸的爹,也不至於白白荒廢了這麽多年華。”


    “令尊是不是漢奸,似乎和李總旗是否花費光陰並沒有直接關聯吧?”


    李密目眥盡裂,嗬斥道:“不許你這麽說我爹!”


    季桓之愕然:“可這是你自己講的啊。”


    “我爹隻有我能說。”


    “好吧。”季桓之想的是怎麽把百竅玲瓏心從李密手裏再忽悠回來,便勸慰他道:“我的本意是,既然令尊早在你尚未記事時就已經失散,那你中間這二十多年,和他並沒有太大關係。”


    “你懂什麽?”李密又一次借著年齡比季桓之稍長些,用的教育口吻訓斥道。


    季桓之卻仍在說著:“為了一個從還未能記事時起就失蹤的親人,不惜改易身份,加入錦衣衛,以有違於自己本性的形象度過多年,隻是為了尋覓有關他的蛛絲馬跡。在下隻能說,你的執念太深了。”


    “但是我最終還是找到了我爹。”李密這一句話的威力就足以讓口若懸河的季桓之閉嘴。


    季桓之也的確住嘴了片刻,沉思稍許方才向李密商量:“既然我們都有把柄在對方手上,那不妨……”說著,他伸出手掌,示意做個交易,我不把你的秘密說出去,你也把東西還給我唄。


    怎料李密說出句頗有些意味的話來:“今夜還很長,有的是時間慢慢考慮——這珠子,先讓我盤著。”說完,她背對季桓之,再次舉起百竅玲瓏心,對著皎潔的明月端詳起來。


    很快,李密也發現了百竅玲瓏心裏麵那枚稍小的珠子上,有奇怪的紋路,不像是天然形成,的確是人工雕琢出來的。細看之下,內部珠子表麵的紋路十分細致,甚至勾勒出的圖形內部還有細分,大小形狀也各異。


    她看了許久,忍不住說了聲“奇怪”。


    “哪裏奇怪了?”季桓之問。


    “你瞧——”李密轉過身來,將寶珠置於手心道:“這珠子外麵一層鏤空的水晶殼,絲毫沒有接縫的痕跡,而裏麵又是一枚渾圓的珠子,應當可以推斷出,這件東西本身一整塊水晶雕琢的。再看裏麵,寶珠上繪有紋路,而這紋路——”


    “怎麽?”


    “是《坤輿萬國全圖》【*】。”


    季桓之不敢相信,《坤輿萬國全圖》竟然會刻在這枚直徑隻有寸許的水玉珠子上?雖說自古就有微雕技藝,能在一枚棗核、一顆豆甚至是一粒米上雕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但《坤輿萬國全圖》篇幅甚巨,數百個國度,成千上萬的城池怎麽可能盡數詳刻在一枚小小的水玉珠子上?更何況要想雕刻出紋路,還得用尖細如發的工具,透過水晶殼的百個小孔,在根本無法固定住的活動珠子上雕琢。這簡直就不是人能做到的!


    “或許,真的不是人雕刻出來的。”思索良久,李密也隻能作出這一推斷。“又或者說,不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雕刻的。”


    “不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季桓之感覺,她說的話已經超出了自己的理解範圍。


    “對,不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言盡於此,李密不在多說一句。顯然,她了解著許多鮮為人知的東西。


    究竟是什麽呢?季桓之溟茫不已。


    “丁醜歲七月十七日,揚州一士子夜讀,忽北首牆上,光明若晝,以為鄰人失慎重,急趨出視之,則天半有一紅球,大如車輪,華彩四射,流於雲端,隱約有聲,餘光越三刻,始斂盡焉。次日,通城轟傳,所見皆一,是夜,秦郵甓社湖中光更朗,若自南直駛西北,後亦無所征驗雲”。“蘇城於七月十六日,有火光一道,大若車輪,自東而西,如星之隕,如電之擎,露露有聲,門外居民悉見之”。


    ——宋·陽百一居士《壺雲錄》


    【*】李兆良所著《坤輿萬國全圖 - 明代測繪世界》認為《坤輿萬國全圖》不可能是利瑪竇或當時的歐洲人繪製,因為地圖上的意大利沒有教皇領地,沒有文藝複興時期的重要地名Tusy和Florence。意大利的地形也不對。實際上《坤輿萬國全圖》上的歐洲是文藝複興以前的歐洲。《坤輿萬國全圖》在西班牙的上方有一段文字:“歐羅巴洲去中國八萬裏,自古不通,今相通近七十餘載雲。”中國與歐洲首次官方交往始於十四世紀中葉,歐洲教皇派五十名教士來華,時為元朝,下數七十餘載,即鄭和時代。假如是利瑪竇照當時歐洲帶來的地圖畫的,利瑪竇1582年到澳門,他帶來的地圖約為1570年繪製,上數70年,即1500-1530左右,中國在海禁時期,根本不通。隆慶元年(1567年)才開海禁。此段根本不是利瑪竇寫的,是鄭和時代繪圖人注的。利瑪竇與當時的繪圖者無意中把這段原封不動留下,明確把地圖的繪製日期定於鄭和時代。根據上述計算,《坤輿萬國全圖》成圖於中國與歐洲通以後70餘年,應為1430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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