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因為一個絕美的女子而感到無比窒息的時候,就應當知道,是遇見她了。”


    這是朱後山最後給季桓之的叮嚀。


    到時候窒不窒息不知道,但現在再回到船艙裏,看見那一堆醃製得甚至有些香的倭寇首級,季桓之是真的感到窒息。但因為孔定邦說過,看見首級惡心,就等於跟銀子和功勳不對付。為了不讓別人看不起,他隻能將惡心的感覺遏製住,每天走來過去,還刻意地像欣賞自己那把繳獲的日本打刀一樣看上幾眼。


    當然,這種做作的行為隻會更加讓同僚覺得他膽小和虛偽。但是無所謂了,萬曆皇帝把他破格提拔為千戶,還擠掉左都督嶽希桐的親信,擺明就有報私怨把他放在火爐上烤教訓他的意思,和大部分同僚關係不佳,本就在意料之中。所以說官不是好當的,尤其是在人脈和資曆都沒有達到標準的時候被突然提拔。


    此後的一段時間,除了有兩名朝鮮水軍在一次不大不小的暴風雨中被刮沒外,渡鴉號的航程可以算得上是一帆風順,當月就抵達了獐子島,停泊在了鷹嘴石下的幾艘漁船旁邊。


    待到登岸,再一次聽到遼東百姓那熟悉的鄉音,遼東軍士胡必烈和趙長興等人感慨萬千,想不到竟能在部隊大敗之後,輾轉回到大明故土,這可比媳婦兒生了兒子都令人高興。


    短暫停留一日後,渡鴉號再次北上,自入海口進入鴨綠江,沿途雇傭纖夫一路拖到了朝鮮義州,真正意義上與盟友會合。


    下船之後,幾名遼東軍士回去歸隊,史世用則命鄭士元及部分校尉護送軍報及倭寇首級去找兵部報功,他自己指揮其餘錦衣衛留在義州,等候朝廷的下一步指示。


    而朱後山、熊廣泰總算與兄弟團聚,而且他們的楊潘喬丁四個忠心下屬也是毫發無傷,李密自然喜出望外,立即為他們買酒接風。由於戰亂,朝鮮的物價早已飛漲十幾倍,但為兄弟洗塵,再多的錢也值得。


    等到酒菜齊備,眾人在帳內坐定動起筷子,才開始互相詢問對方這些日子的經曆。


    李密道:“平壤一戰後,我僥幸得脫,又奉命護送神機營遊擊將軍沈惟敬赴朝鮮安撫朝鮮君臣,並與倭人軍團長和談。大哥二哥,你們又是怎樣?”


    熊廣泰頗顯激動地說道:“我們的經曆可比你的要跌宕起伏多了。我們先是被倭人俘虜,要被送去日本,然後在海上又遭到了海賊劫持——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條船原本的主人。”


    “原本的主人?”


    “後麵跟你解釋,你先聽我講。我們被海賊劫持後,嘿,你猜怎麽著?史同知和姓孔的居然先我們一步也遭海賊俘獲了。接著不知怎的,那群海賊似乎是接受了他們日本官府的招安,去了島國的一個港口。我們幾個就被弄下船,還和倭酋豐臣秀吉見了次麵。”


    “你們見到了豐臣秀吉?”李密感到不可思議。


    熊廣泰笑道:“那老猴子個頭很矮,模樣寒磣得很,也不知怎麽當上日本的老大的。他名字的本國叫法更是可笑得很,叫什麽‘偷油偷米還帶遊戲’的。總之他狂得很,還想去咱們萬歲爺的宮裏住一住。隨後我們幾個被他關押在了他們的城池監牢中,差不多得有半個多月;可之後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個奇怪的老頭,把我們撈了出去。再然後,我們就趁著倭寇和他們的官軍衝突之際,上船逃了回來。”


    李密問道:“倭寇先是劫持你們,後又和你們一同作戰,逃出了日本軍港?那麽那些海賊現在何處?我看船上的都是些朝鮮水軍啊。”


    熊廣泰嗬嗬一笑,道:“當然是成了我們的軍功啊。”


    當知道在閑山島發生了什麽後,李密也如當初的季桓之一樣,不知該對這種行為作何評價。盡管卸磨殺驢顯得不太地道,但那些倭寇平日裏為非作歹,最後被人擺了一道而身首異處,也算罪有應得。所以李密並未對此有任何非議。


    熊廣泰又準備繪聲繪色講一講軍港海賊與倭軍混戰的時候,朱後山打斷了他,要補充一條二弟漏說的極為關鍵的信息:


    “我們在倭軍營中曾見到一名充當翻譯的將領,此人自稱是昔日五軍營參將李赫倫。”


    此言叫李密聽去,仿佛耳旁炸了個焦雷,將他震外酥裏嫩,呆在當場。


    朱後山叫些遊離在圈子之外,光顧著埋頭喝酒的季桓之說幾句:“季兄弟,你和李將軍聊得最多,給我三弟仔細講講。”


    麵對李密既有些懷疑又有些期待的目光,季桓之無法拒絕,他如實答道:“是的,那位李將軍承認自己是李總旗你的父親。據他所說,是——”


    “是什麽?”


    季桓之剛想說李赫倫是奉萬羽堂內部命令,前赴日本的。但意識到朱後山、熊廣泰二人就在旁邊坐著,他直接跳過了這一段,繼續道:“他目前是在日本的一位叫德川家康的諸侯麾下做事。”


    “還有呢?”


    “沒有了,他就說了這麽多。到名護屋之後他便與我們分開了。”季桓之這會兒才想起來,李赫倫原本是要將什麽東西交給自己,但抵達名護屋後,二人沒有再次見麵的機會,這件事就耽誤了。如此看來,他還是得去女真完顏部跑一趟,取回萬羽堂頭領所要的物品。


    李密歎了口氣,隻聽得寥寥數語,臉上難掩失望之情。但起碼知道了父親尚在人世,也算是難得的好消息,他多少能感覺寬慰一些。由於心情還可以,李密告訴他們道:“我這段時間,也有一些特別的發現。”


    熊廣泰問:“三弟趕緊講講。”


    李密下意識地左右瞧瞧,附身壓低聲音道:“我剛才說過,這段時間陪著兵部派來的使臣、神機營遊擊將軍沈惟敬安撫朝鮮君臣並與倭人和談。這不知哪裏來的老油條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將朝鮮上上下下乃至倭軍上上下下都搞得服服帖帖,甚至幾句話就讓倭軍不再進犯義州。”


    “喔,世上竟有這種奇人?”


    “此外他在和談後一直與倭人有書信來往,不知是不是在密談些什麽。”


    朱後山沉思片刻,問道:“我從未聽過神機營有叫這個名字的將軍,此人究竟什麽來曆?”


    李密道:“據說是兵部尚書從民間招募的一個走私商販,經常往來於大明、朝鮮、日本與琉球之間——對了,早在與倭軍和談前,他就派自己的家丁寄送書信,但我卻發現此人寫了兩封書信,一封寄往平壤倭軍處,一封卻是往大明的方向送去,”


    熊廣泰道:“興許他隻是將事務寫成折子,回稟給兵部呢?”


    李密道:“他自己也稱是寄給兵部的折子。但我敢肯定那絕對不是。因為他特地叮囑那名家丁,在入夜後送信。試想如果他是要送信給兵部,有必要特地囑咐家丁等到晚上再送信嗎?”


    熊廣泰有些會意:“好像是這麽回事。”


    李密繼續道:“因此愚弟特派麾下一名校尉監視那名家丁,在其入夜攜信出發後一路尾隨,發現他去了鳳凰城一帶,將書信交給了某個商人模樣的人。而且據校尉所說,他發現除自己以外,同樣有另一名不明身份的人跟蹤沈惟敬的家丁。那商人因此產生警惕,慌亂之餘落下來某樣東西,叫那個不明身份的人撿了去。而校尉則繼續尾行,竟然在青台峪遭遇了襲擊,所幸沒有受傷。之後校尉便趕回來將一路的經曆告訴了我。”


    朱後山道:“也不奇怪,從鳳凰城到青台峪隻有一條路,那些人在途中自然會有同黨接應,跟丟了也在情理之中。隻是現在需要弄明白的是,這所謂的遊擊將軍沈惟敬到底寫了怎樣的信息又交給了誰,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麽。”


    其實要想弄清楚這個問題,最直接的辦法無疑是問沈惟敬本人了,當然他說不說實話又是另一碼事了。而朱後山等數人目前最擔心的,是沈惟敬是否與倭軍達成了某種交易,同時又將重要的情報透露給了某個心懷不軌的組織,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即將抵達朝鮮的支援兵馬,很可能會麵臨嚴峻的考驗。


    到底該如何弄清楚這些事情呢?看起來就和當初的驛館刺殺案一般,毫無頭緒。幾人的心情不免又變得沉重起來。


    不過,默默沉思了許久的季桓之總算開口了,他又產生了特別的想法,覺得需要講出來:


    “其實大可不必過於操心。”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朱後山是徹底看出來季桓之這小子平時很悶,實際上一肚子主意,他頗感興趣地問道:“怎麽,你又有點子了?”


    季桓之先沒有回答,而是問李密:“李總旗,請問沈將軍和倭軍書信往來,有沒有告訴別人交流的內容?”


    “無非就是安定倭軍,延緩戰事罷了。”李密頓了頓又道:“不過具體內容他倒沒有細說過。”


    “那好辦了——”季桓之一副十拿九穩的樣子,說出了自己的辦法:


    “就告沈惟敬身為兵部特遣使節,卻暗中通敵,有不可告人之秘,罪該萬死。”


    朱後山聽罷,心裏竟不由得生出一陣寒意。他沒料到,這個自己還頗抱有期許的小子在經過了閑山島一事後,也逐漸真正變得像一個廠衛中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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