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單刀赴會,其實不準確,因為沈惟敬本人並沒有帶刀,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就孤身一個人去平壤,還是帶了幾個家丁和一些錦衣衛護衛的。


    而柳成龍等朝鮮方麵的人,將他一行送到平壤附近後,當然不會跟著進去(傻子才進去),隻是在城外的一座山頭上遠遠看著。之所以他離這麽遠進行眺望,是因為城外有大批全副武裝的倭軍,“迎接”大明使臣。


    小西行長其實根本沒有和平的決心,他隻是希望大明不要出兵,將朝鮮土地悉數送給日本才好。如今他派數千足輕、薙刀隊及鐵炮足輕於平壤城外十裏列陣紮營,本就是想給大明使臣一個下馬威。


    錦衣衛總旗李密也在沈惟敬一行當中,上個月剛剛親身經曆過一場屠殺的他,如今看見這一大群個頭不高,但煞氣淩人的日軍軍陣,竟控製不住自己地打了個寒噤。


    “這麽熱的天,李總旗是要添衣服嗎?”衝著這名對自己有監視懷疑行為的錦衣衛,沈惟敬隨口開了句玩笑。


    李密的回答倒是挺有風度:“下官偶染小恙,勞煩沈大人關心了。”


    一行人很快到達了倭軍軍陣麵前。一名武士衝他們叫嚷了幾句,沈惟敬亦用日語回答。雙方交流一陣,沈惟敬轉向隨行道:“倭軍隻準我一人入內,你們就在此等候,不要隨意走動,老夫可能需要在裏麵多待一段時間。”


    隨行不放心道:“沈大人此去不會有危險吧?還是讓屬下們跟著進去吧。”


    沈惟敬道:“不必擔心,我與倭軍大將乃是舊日相識,如果他沒有和談誠意,早就揮師攻入義州了。聽我的命令,在外等候。”言訖,他便打馬向前,踏入日軍大營。


    就在他剛剛進去的時候,日軍隊列突然變動,一擁而上,把他圍得嚴嚴實實,用凶狠威脅的目光圍觀著這個模樣寒酸的老頭。然而沈惟敬卻毫不慌張,鎮定自若地下了馬,衝身邊最近的一名倭軍招呼一聲:“替我看著馬。”旋即不緊不慢地步入小西行長的營帳,隻餘下那攥著韁繩的倭軍兀自淩亂。


    營帳內,小西行長與加藤清正二人,穿著具足與陣羽織坐在裏麵,除了沒戴頭盔外,幾乎是全副武裝了。而二人麵前是一張由盾牌搭成的長桌,桌子兩旁各有數名剃著同樣月代頭的武將以倭人武士那種特有的坐姿坐在馬紮上,同時將凶狠的目光投向那個獐頭鼠目的老頭。


    沈惟敬探頭一瞧,便含笑道:“看來小西殿做武士的時間是不短了,但仍然沒有武士的勇氣。”


    小西行長莫名其妙:“此話怎講?”


    沈惟敬道:“老夫不過是一個人單刀赴會,竟然令小西殿如此恐慌,搬出數千兵馬來壯聲威,才敢讓老夫入帳。”


    小西行長一時語噎。他本是商人子弟,受到豐臣秀吉賞識才有了武士地位。沈惟敬前後兩句話,一是戳到了他的痛處,二是化解了他恐嚇對方的氣勢。行長仔細打量著這個老頭,心道:想不到隻言片語就能令我受挫,單這一條,就足可比上太閣大人一二了。他心底已經服了一半,伸手致意:“閣下想必就是大明使臣了,請坐下慢聊。”


    至於加藤清正,原本是想嚇唬嚇唬沈惟敬的,但聽到他挖苦小西行長的話,反而打消了那種想法,倒對此人平添了幾分好感。


    沈惟敬撩著前襟,往馬紮上一坐,拱手道:“二位皆是在日本名震一方的大名,尤其是加藤殿,更是勇冠三軍,僅兩月就橫掃朝鮮,老夫欽佩。”


    原本板著臉瞪著死魚眼的加藤清正,居然麵露受用的笑容,連連擺手道:“那都是虛名罷了。”


    沈惟敬嗬嗬笑道:“其實不光是老夫欽佩,就連我大明聖皇也耳聞過加藤殿的威名,甚至有意請加藤殿在我大明出仕呢。”如果前麵的還是建立在一定基礎上的奉承話,那麽後麵這一段就純粹是放屁了。


    但加藤清正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粗人,這番話可是正中他下懷。大明皇帝都想請他去做官,那說明自己真的是威名遠播了。“大明皇帝的好意我了解了,隻是我已經立誓終身侍奉豐臣家了,更何況我們與大明現在是敵國,這種話還是請您不要再說了。”


    幾番客套下來,雙方便切入主題了。


    小西行長問:“對於我軍接管朝鮮土地,大明現在究竟是什麽態度?”


    什麽態度?當然是準備揍你了,不然是什麽態度?還“接管”朝鮮土地,說的好像你還是以合法手段獲取的權限一樣,大言不慚。沈惟敬心裏罵了一通。當然他不能把實話說出來,於是稍作思忖,他緩緩說道:“朝鮮乃是我大明的屬國,日本侵攻朝鮮,無異於是向我大明宣戰。如果大明絲毫不做表示,那麽周邊四鄰,將會如何看待我中國?所以上個月派兵與你軍交戰,實際上隻是做做樣子,給別人看的。”


    小西行長表示吃驚:“隻是做做樣子?”


    沈惟敬輕描淡寫地說:“上次所謂的遼東鐵騎,其實不過是我大明某個邊關衛所的預備民兵罷了,戰力本就是末流。其實真正的能逐蒙古大軍數千裏的遼東鐵騎,根本就沒有調動過。”


    早說加藤清正腦回路清奇,他聽沈惟敬這麽一說,再比照一下平壤一戰時被打得潰不成軍的明軍騎兵,或許果真如對方所說一樣,那些兵馬不過是民兵。但如果真的是民兵,為什麽他們所有人都身著布麵全身鐵甲,配有良馬快刀?


    而他的一名家臣替他開口了:“胡說,上次的明軍裝備精良,分明就是你們最精銳的兵馬!”


    對此,沈惟敬更是敢扯:“一人一馬、人皆全身披甲,乃是我大明兵馬的最基本要求,這有什麽稀奇的?難道你們日軍不是這樣?”


    小西行長盤算:我們日本的披甲率相當高,但也遠遠達不到一人一副當世具足的地步。如此看來,真如黑田官兵衛所說,大明國力強盛,至少是我日本十倍。不過與黑田孝高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孝高從一開始就反對侵朝,而行長支持太閣豐臣秀吉的決策,但同時他也不希望與龐大的明國開戰,對他而言,保持住現有利益是最為重要的。既然不想和大明開戰,那麽首先必須要知道大明的底線,這也是行長接下來的問題。


    大明的底線?沈惟敬想了想,他臨出發前,兵部尚書石星大人並沒有說過類似或者相關的問題。大明的底線……不就是我自己的底線嗎?我給編一個不就成了。於是沈惟敬扯了一個此生第二大的謊:


    “聖皇的意思其實很明白,朝鮮作為我大明蔭蔽下的附屬國,必須存在。剩下的就不用了老夫再多說了吧?”


    小西行長用他一貫的口吻道:“其實此事還可以再商量商量。我們的兵馬因為作戰十分辛勞,而且也有傷亡。朝鮮的土地、資源恰好可以彌補我們的損失。”


    “你們的損失?”沈惟敬眼褶忽然射出兩道冷光,陰沉地說道:“你們的損失,不都是自找的嗎?”


    小西行長一怔:“沈大人,您這樣說話,未免太無禮——”


    “如果你們安安心心在老家待著,會有這些損失嗎?還辛勞?在家養膘不好嗎?”說完強硬的話,沈惟敬忽又語調一轉,繼續道:“當然,朝鮮畢竟隻是我大明的屬國,你們日軍並未實質上進犯到我大明。聖皇對你們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可以容忍的。”


    “是嗎?”小西行長覺得自己仿佛又聽到了一條有價值的信息。


    “我身為大明使臣,傳達的都是聖皇的本意,難道你還懷疑不成?”這話前麵是對的,但後麵就不對了。沈惟敬所說的,大部分是他自己的本意差不多。


    大明使臣在於日軍將領談判的時候,那些隨行的錦衣衛和兵丁都在外麵焦急地等候。一直到了日暮西山,沈惟敬才終於走出了營帳,而且是由那些原本飛揚跋扈的武士們將他恭恭敬敬地送出來的,而他跨上馬後,也向那些武士揮手致意,作告別姿態。見到此情此景,眾人不免訝異。


    而他家丁倒是顯得一點也不意外,仿佛這種情形完全在設想當中。


    沈惟敬打馬到大營外,招呼那些隨行:“一切妥當,我們回去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朝錦衣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烈風宗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烈風宗主並收藏明朝錦衣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