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倫自上次來戰俘營充當日軍和俘虜之間的翻譯,並故意把明軍的話瞎幾把翻已經有一陣子了。期間那個叫加藤清正的倭將時不時過來打量這幫俘虜,並且隨機挑個把人出去,充當他練刀的樁子砍了腦袋,十幾天天下來,原本就不多的俘虜就隻剩下那幾個錦衣衛和三名遼東軍。


    原本從京師出發的一行人裏,隻有熊廣泰的侄子熊廷弼確信無疑是安全的,因為早在遼陽準備行軍的時候,他二叔就讓無權隨軍的他去驛站跟送信的驛卒搭夥回去了。至於剩下的人,每天都要擔心下一個抽中挨刀的會不會是自己。


    這一天,又有人前來,命令打開牢房門,不過來的並不是加藤清正,而是李赫倫。


    “李將軍,終於又見到你了。”季桓之驚喜道。身處敵營,見到同胞自然有一股親近感油然而生,而且對方還同是浙江人,此外還是萬羽堂的同門,盡管季桓之一心想與這個門派擺脫關係。


    李赫倫示意眾俘低聲,不要聒噪,而後道:“太閣已經得知明軍先鋒全軍覆沒的消息,並且聽說了俘獲了大明京師的武官,他表示很有興趣,想見見你們。”因為“錦衣衛千戶、百戶”向倭人解釋起來略有些麻煩,所以李赫倫向倭軍上級通報的時候就直接說成了是武官。


    “太閣?”俘虜們表示不明白他說的是誰。


    “太閣豐臣秀吉,明國人應當是稱作平秀吉,就是當今日本的大當家、管事的。”李赫倫解釋道。


    “他想見我們,他現在在朝鮮?”


    李赫倫道:“太閣本人當然不會來朝鮮,他還在日本。”


    經此一言,眾俘虜們大概明白了,日本的老大要見他們,而他本人又不在朝鮮,那自然是要將他們帶去日本了。不但成為俘虜,還要成為千山萬水之外的俘虜,真是讓人絕望啊。


    不過,“才短短半個月,那什麽太閣就知道此地的戰況了?”季桓之問道。


    李赫倫告訴他:“平壤一戰後,信使飛馬前往釜山,由釜山坐船趕往日本對馬,這兩地相距並不遙遠,所以傳遞消息還是很快的。”解釋完了,李赫倫接著說:“行了,不廢話了,你們跟我走吧。相信我,我終究是大明的子民,一路之上我會設法保護你們的。”


    他的這個承諾令眾人安下心來,老老實實跟他走了。


    眾人出了牢房,跟在李赫倫後頭行走。在平壤的路上,他們看見不少朝鮮軍民被列成一排排,由幾個身穿華服、明顯是將領的倭人拿著刀挨個砍頭,他們常常連砍數人後,相互比較,然後對視大笑;又有不少婦女,被剝光衣服強暴後,放在豎起來的長槍上,自下而上穿刺而死;甚至有尚在繈褓中的嬰兒被分屍,小胳膊小腿隨意地丟在街道和附近的陰溝裏,散發著惡臭。


    見到這些慘狀,就連長年出入戰場的遼東軍兵丁也看不下去,隻能扭過臉去。


    “倭軍——應該說日本武士,從來不畏懼死亡,同時,他們也不以殺人為恥。”李赫倫這樣解釋似乎還覺得不夠,又回過頭來反問俘虜們:“你們猜他們為什麽戰後還要殺人?”


    有個遼東軍兵丁試著回答:“因為軍功?”借老鄉的腦袋領個軍功這種事,他們以往還真的幹過。


    李赫倫搖搖頭。


    朱後山答道:“那是因為需要維穩?”占領異國土地,是很有必要屠殺一部分人口來穩定秩序的。


    李赫倫又搖了搖頭,然後告訴了他們正確的答案:“因為高興。”


    之後,李赫倫護送或者說押送俘虜們趕往釜山,一路上跟他們講述了豐臣秀吉入朝的原因,在日本國內,天下剛剛平定,而需要用來維穩的封地不足,太閣為了平息這一問題,所以才決定向外擴張,以朝鮮為跳板,繼而侵攻大明。而這一在後世稱作“大陸政策”的方針在將近三百年後,再次成為了日本的國策,不過這是後話了。應該說,自織田信長的“天下布武”開始,日本就正式確立了以侵略為基礎的戰略。


    “因為侵朝是太閣的主意,所以為了讓自己一方獲得更多的利益,進入朝鮮的主力軍團,多是太閣的家臣或是與太閣親近的人。”李赫倫說:“而我家主公隻是準備了一支預備隊駐在對馬島,我本人也隻帶了十幾名武士和兩百足輕。現在護送你們走對我來說也是好事,省得在這裏受太閣一方人的排擠欺侮。”李赫倫還告訴眾人,倭人相當排外,有極強的地域歧視,甚至說同一國(日本行政劃分,大小相當於大明一個縣)的人,如果住在不同村子,碰到一起都會看對方不順眼,總之大圈子大歧視、小圈子小歧視。除非是天賦異稟,有相當出色的特長,否則外人很難在日本立足。


    幾天之後,一行人抵達釜山,登船出海。


    一艘載著兩百多人的安宅船就這樣在海麵上平穩行駛。此間碧空萬裏,海水湛藍,儼然一副安寧氣象。


    然而,這一份安寧,不久將被打破。


    在行駛了十幾裏後,遠方的海平麵上隱約出現了幾根桅杆,看船帆的形狀不像是倭軍的船帆。


    李赫倫聽見領航員呼喊,心頭一緊,暗暗道:千萬別是李舜臣。因為如果真是李舜臣來了,就憑他們一艘並無任何其他倭軍護航的安宅船,被那個叫龜船的東西一撞,怕是當場就要去世了。


    不過船員看仔細後告訴他,不是朝鮮水軍。


    李赫倫剛要鬆口氣,卻因為船員的下一句話再次精神緊繃起來。


    那倭軍船員說的是:“黑船。”


    很快,底艙的俘虜們就聽見了上頭動靜,他們發現倭軍船員腳步混亂,淩亂的腳步聲中還夾雜著驚恐的呼喊聲。


    季桓之透過船艙兩側的孔洞朝外麵張望,發現了遠處的一艘大船。


    這是一艘紡錘形,約十六丈長、五層樓高的黑色帆船,兩側船舷上密布著炮眼,給人無比的震懾。安宅船與它一比較,簡直就和這艘船兩邊掛著的舢板差不多了。


    “好奇怪的船。”他不免發出一聲感歎。


    “讓我瞧瞧。”朱後山也靠過來,看到了那艘白帆黑船。他當即放大了音量道:“這不是佛郎機的船嗎?”


    “佛郎機?”這個詞,季桓之鮮有聽聞。


    朱後山告訴他:“佛郎機是萬裏之外的一個小國度,這個國家的人高鼻梁、深眼眶,多是紅頭發,所以也可以叫紅夷。他們擅長製造遠航帆船,以及各類火炮——隻不過,佛郎機人一向隻是做生意,為什麽倭人看見他們的船如此驚惶?”


    那艘黑色的船在視野中越來越大,並且緩緩將左舷對向了安宅船。


    當看到黑船上那一排孔打開,十幾個圓形的黑色物體從裏麵伸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產生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轟——”


    十幾聲炮響,無數的水花在安宅船的周圍濺起,船隻甚至差點被浪頭打翻。其中有一顆炮彈直接打穿了安宅船的船舷,將一名遼東軍的頭顱帶走,隻剩下一顆黑色的鐵彈嵌在另一側船舷上。而甲板上早已慘叫連連。


    待水花落盡,透過孔洞,季桓之看見水麵上浮著一堆木板,以及一些缺胳膊少腿的落水倭軍,其中一些倭軍還奮力遊泳,試圖抱住木板,以期同袍救援,而還有一些被擊殺或是震暈的就不那麽幸運了。


    幸好當時的大炮裝填很慢,他們還是有機會逃跑的。


    於是船員們拿出吃奶的力氣玩命搖著槳,和黑船拉開距離。


    黑船見安宅船駛出了射程,便又調整船首方向,追趕了過來。


    一名船員看逃出了黑船的射程,衝李赫倫欣慰地說了幾句話。他說的是:大船到底不靈活,你看我們都跑這麽遠了,它船頭才剛轉過來。


    話音剛落,這名倭寇的腦袋就不知道飛到了哪去,鮮血噴湧而出。


    原來黑船船首還有四門炮。


    隨著船隻朝向的改變,黑船也調整了帆,速度陡然提升,紡錘形的船身劃破碧藍的海麵,泛著白色的浪花疾馳而來。安宅船上的船員劃了好久的槳,早已累的半死。


    李赫倫悵然地看向黑船,絕望地想道: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過,怎麽辦?


    此時此刻,隻有一個辦法:


    投降!


    盡管不甘心,但現在隻有投降才是最明智的選擇。有句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命才是最重要的。於是安宅船升起了白旗。


    見對方舉旗投降,黑船停止了炮擊,開到了安宅船旁邊,接管了這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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