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年五月初二,距離驛館刺殺案發生已經過去了一旬有餘。南鎮撫司力士季桓之作為一個剛到京師圖發展的有誌青年,因為運氣不佳,成為欽定的犯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其間雖然三名比較正直的錦衣衛試圖幫助他洗脫冤屈,但是畢竟胳膊拗不過大腿,錦衣衛整體上的勢力要弱於這起案件的策劃者——東廠,所以那三人也漸漸變成了旁觀者,並不敢輕易惹火上身。


    這一日,孔定邦再度進入詔獄,來到季桓之的囚室,開門進去後坐在隨從遞過來的小板凳上,與季桓之麵對麵。


    季桓之自然也端坐好,頷首問道:“孔副千戶怎麽今天想起來審問小人了?”


    孔定邦發出他那標誌性的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笑聲,而後拍拍膝蓋道:“算不上審問。今日本千戶隻是想和你聊聊天,順便看看有沒有哪些地方能幫上你的。”


    “幫我?”季桓之心裏打起了鼓:這個孔副千戶,一臉機靈相,天知道他肚子有多少花花腸子,上次因為密信的事對我那般逼迫,今天會是來幫我的?鬼才信呢。


    孔定邦又嗬嗬笑了兩聲,道:“是啊,我知道你年紀尚小,又進南鎮撫司做事不到兩個月,牽扯進這件大案當中一定是有複雜的原因。我問你,是不是有人脅迫你做這件事的?你將那人名字說出來,本千戶自然會問責主犯,不會追究你的。”


    果然,這孔副千戶還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來“幫”我,說是在幫我,其實還是在幫他自己。而且孔定邦提出的問題還暗藏殺機。“是不是有人脅迫你?”令季桓之不由得把心一沉:如果回答沒有人脅迫,那麽就相當於自己把整件事擔下來了,那便是必死無疑;而如果回答有人脅迫,那麽自然要供出幾個人名,之後大範圍株連,自己豈不是變成更加可惡的罪人了?當然,這個問題也有一種簡單的回答方式:


    “孔副千戶,小人不是有沒有受脅迫的事情,小人本身就是被誣陷的。”


    “那你就是不肯說咯?”顯然,季桓之的簡單回答,並不能打動對方。孔定邦垂頭歎了口氣,仿佛在替他可惜。“既然你守口如瓶,那不如這樣吧,這裏有一張紙,你隻要照著抄一份,然後在末尾寫個名字在按個手印,本千戶當場就可以放你走,這件事情就跟你徹底無關了。”說著,孔定邦取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遞給了季桓之。


    季桓之微微皺眉,伸手將接未接,抬眼盯住孔定邦,反問道:“孔副千戶,您真當小人是個涉世未深、什麽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吧?”紙上的內容,他不看也知道,必定是偽造的供詞,而且說不準又栽贓了幾個人。


    “孔副千戶既然敢替小人寫供詞,又為何不敢同樣替小人簽字畫押呢?”


    你的確是太不把人放在眼裏了,讓人照抄一份假供詞再畫押,這種事天底下也沒幾個人會上當,你他娘的忽悠誰呢?


    孔定邦掩飾地笑了兩聲,道:“本千戶不過是想試試你識不識字。原來你不識字啊?那更好辦了,隻要借你一根指頭用一用就行了。”說完,他衝身後隨從使個眼色。那隨從取出一隻裝著朱砂的小盒子,打開來遞到季桓之麵前,其意已經是很明顯了。


    孔定邦用訓導的口吻對季桓之道:“你不過區區南鎮撫司一力士,年紀輕輕又沒有後台,人微、言輕、命賤,你這樣的人的命運生來就是掌握在別人手中的,你說辛辛苦苦活著還有什麽意思?與其庸庸碌碌地過完毫無價值的一生,還不如有些作用地去死,比方說——成為本千戶用來踩著往上走的台階。這樣的話,你的人生還算有點意義,不是麽?”


    季桓之明白,現在孔定邦說的還算軟話,如果他仍然不打算屈從,那麽對方就會使硬的了。東廠的行為隻是刑訊逼供,而孔定邦直接就是逼迫他認罪並且試圖連坐更多人,惡劣程度真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由此相比較來看,那個惡聲惡氣的熊廣泰熊百戶已經算是個大善人了。


    看著眼前的朱砂盒,季桓之又想道:我的確不過區區南鎮撫司一力士,年紀輕輕又沒有後台,人微、言輕、命賤,或許原本命運生來也確實就是掌握在別人手中的。但我寧願辛辛苦苦活著,也不會去做一個成就他人的犧牲品。


    於是,季桓之猛地抬起頭,用銳利的目光直盯盯凝視著孔定邦,說了這樣的話:“孔副千戶說的話真令小人醍醐灌頂,令小人不禁產生了另一種想法。”


    “什麽?”孔定邦見季桓之神態和語氣都有異樣,也不禁褪去了虛假的笑容,擺出了嚴厲的麵目。


    “為何不調個個兒,由孔副千戶簽字畫押,來成就小人的前途呢?”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季桓之的雙眼中似乎有閃閃發光的火焰在燃燒。


    孔定邦聞聽此言,先是一怔,沉默了稍許,仰頭大笑,稱讚道:“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被職級遠低於自己的人這般頂撞,他也隻好用此種方式來挽回一些顏麵。笑完之後,孔定邦瞬間低下頭冷麵暴喝:“住口!黃口小兒,也敢胡言亂語!”


    季桓之不卑不亢地說道:“對著孔副千戶,小人可不敢胡言亂語。隻不過今日孔副千戶可以要挾小人在假供詞上簽字畫押,那麽日後小人也可能在其他人的脅迫下於另一份假供詞上簽字畫押。今日孔副千戶拿出來的供詞上寫著哪些人的名字小人並不清楚,但日後另一份供詞上,小人必定會親筆添上孔副千戶您的名字。”


    孔定邦緊了緊眉頭,嗬斥道:“你不過區區南鎮撫司一力士,竟敢反過頭來威脅本官?你不怕還沒結案,就沒機會走出詔獄的刑房嗎?”


    季桓之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但並未讓人注意。他冷靜地回答道:“正如孔副千戶所說,小人是南鎮撫司力士。小人身為南鎮撫司的人,被北鎮撫司羈押,本就不合規矩;而萬一又在北鎮撫司的詔獄中出事,南鎮撫司怎麽可能不追究此案經辦人員?屆時孔副千戶又當如何?”


    孔定邦搶過隨從手中的朱砂盒,猛一甩手將盒子一把擲在地上,而後將假供詞撕了個粉碎,往上一拋,弄了番天女散花,而後轉身便氣呼呼地走出了囚室。


    隨從忙關好門緊跟在後,不敢輕易吱聲。


    孔定邦怒氣衝衝地罵道:“這小子不得了啊,身為犯人倒比當官的還威風。如果不把他整死,有朝一日翻身了還不得在老子頭上拉屎?明天就讓鄧秉忠對他動用大刑,梳洗、灌鉛,一個都別落下!”


    那隨從謹慎地小聲勸阻:“孔副千戶,犯人到底是南鎮撫司的呀。”


    “我他媽要你提醒?”孔定邦破口大喝了一句,情緒方才逐漸冷靜下來。“我知道,”他說,“那就算了吧。”


    隨從不免吃驚地看著他。


    孔定邦惱了,斥道:“不算了我能怎麽辦?”


    北鎮撫司的人碰上南鎮撫司,也隻能沒脾氣。


    孔定邦走了許久,季桓之方才鬆了口氣,整個人的坐姿都癱下來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哪兒來的那麽大勇氣,敢和北鎮撫司十三太保之一的副千戶孔定邦那樣說話,或許是求生的本能給予了他力量吧。


    季桓之剛才硬撐了半天,精神消耗了不少,早已累得夠嗆,可以說現在是剛起床就想睡午覺了。他順勢側倒,打算闔目小憩。然而滿地的碎紙屑讓人心煩,他覺得至少也得將這一地的零碎收拾掉才有心情休息,於是他又起身,開始撿拾這些碎紙。季桓之一邊拾一邊想:精心編寫的假供詞說撕就撕了,難道堂堂孔副千戶,氣度就隻有那麽點兒嗎?不不、也許是我的話太令孔副千戶憤怒了?若真是如此,那麽看來我還是真有點本事的。


    惹怒了太保絕非好事,可季桓之居然自鳴得意起來。


    也不知他到底寫了些什麽?季桓之每撿一片,就順便看一眼,但淩亂的單字毫無意義,通過看這些碎紙屑上的字,他是不可能弄明白的。


    要不如把它重新拚出來?季桓之開始隻是出於好奇,才萌生了這種想法。


    反正坐牢的日子也很無聊,倒不如找件事做做打發打發時間。


    抱著這種心態,季桓之開始將碎紙用唾液潤濕,一塊塊地貼在裏側牆上,然後按照邊緣調整位置,漸漸拚出了個大概。


    從目前拚出來的內容裏,季桓之看到了幾個人名,都是錦衣衛裏的人。


    “看來案子的確和我想的差不多,是有人要整錦衣衛。”季桓之自言自語道:“既然你不仁,那也休怪我不義。孔副千戶,這份假供詞我收下了……”


    “嘿,小子,自己一個人在牆角嘰裏咕嚕說些什麽?”


    忽然牢門口有一人招呼他,令季桓之一驚,忙回頭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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