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以南幾英裏,狹長的沙灘上,站著兩個老頭,正在喋喋不休地爭論。


    他們眼前是浩渺無際的大西洋。背後是非洲大陸,周圍是原始森林那種穿不透的、濃濃的夜色。


    野獸在咆哮、嚎叫,各種神秘、可怕的響聲不絕於耳。為了找“宿營地”,他們已經逛遊了好幾英裏,可方向總是不對。他們簡直連一點“迷途知返”的希望也沒有,就好像突然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在這樣的時候,他們的聰明才智都必須運用到解決眼下這個生死攸關的大問題上,以便踏上重回營地的“老路”。


    塞謬爾·菲蘭德在發表高論。


    “可是,親愛的教授,”他說,“我仍然認為,要不是十五世紀斐迪南1和伊莎伯拉2在西班牙戰勝摩爾人3,世界會比我們今天的樣子進步一千年。”


    1斐迪南(ferdinand):亞拉岡王。亞拉岡是西班牙東北部之一地區,從前為一國。


    2伊莎伯拉(lsabe,1451—1504):斐迪南五世之妻,1474—1504為西班牙北部的王國gastile女王,1479—1504為gastile及leou女王。


    3摩爾人(moor):非洲西北部伊斯蘭教民族。


    “摩爾人是一個善於容忍、心胸開闊、崇尚自由的民族,他們有發達的農業、手工業和商業。正是他們這個類型的人使得我們今天在美洲和歐洲看到的現代文明成為可能。而西班牙……”


    “嘖嘖,親愛的菲蘭德先生,”波特教授打斷他的話,“我們信仰的宗教確確實實阻礙了你剛才所說的種種行業的發展。伊斯蘭教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隻能永遠是科學進步的絆腳石。它標誌著……”


    “天哪,教授,”菲蘭德先生突然打斷波特先生的話頭,他的目光正注視著叢林,“好像有什麽東西向我們走了過來。”


    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朝近視眼菲蘭德先生指的方向張望著。


    “嘖嘖,菲蘭德先生,”他不無責備地說,“難道我必須經常提醒你集中精力嗎?須知,隻有精力集中,專心致誌,在即興提出某個問題時,才能靈感頓生,爆發出思想的火花。而對於一個偉大的思想家,這種事情是常有的。現在我又發現你竟敢不顧禮儀,打斷我的思路,奢談什麽貓科四足動物。我剛才止說,菲蘭德先生……”


    “天哪,教授!那可是一頭獅子?”菲蘭德先生驚叫道。他眯細一雙視力很差的眼睛,緊張地瞅著黑漆漆的熱帶灌木叢中那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是的,是的,菲蘭德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在說話的時候使用俚語,那就隨你的便,說什麽lion1去吧。可我剛才說什麽來著……”


    1lion:原意為上文菲蘭德所說之“獅子”,此處是波特教授所指“俚語”中的某一個詞匯。


    “哎喲,天哪!教授,”菲蘭德又打斷他的話,“請允許我說出自己的看法:毫無疑問,即使我們先把您那個迷人的‘貓科食肉動物’的話題說完,再討論世界性的災難,那些十五世紀被征服的摩爾人現在也還得繼續生活在災難之中。”


    這當兒,獅子已經無聲無息地、不失尊嚴地走了過來。它站在那兒好奇地望著這兩個離它隻有十步遠的老頭。


    月光如水,灑在海灘上。這個奇怪的組合——兩個老頭。一隻獅子——在黃沙映襯之下,輪廓那麽鮮明,對比那麽強烈。


    “太應該受到指責了,太不像話了。”波特教授大聲說,聲音裏還有一絲憤怒,“菲爾德先生,我這輩子還從來沒聽說過允許這種動物在籠子外麵自在逍遙地亂走。當然我一定要把這種對道德規範不能容忍的肆意踐踏,報告給這附近的動物園管理人員。”


    “非常正確,教授,”菲蘭德先生說,“越快越好,馬上就走!”


    菲蘭德先生抓住教授的胳膊,朝可能在他們和獅子中間拉開最大限度距離的方向拔腿就走。


    沒走多遠,菲蘭德先生回轉頭瞥了一眼,十分害怕地看見獅子正跟在他們身後。他緊緊抓住大聲抗議的教授,走得更快了。


    “哦剛才說過,菲蘭德先生……”波特教授又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


    菲蘭德先生又朝身後飛快地瞥了一眼。獅子也加快了步子,和他們一直保持一個不變的距離。


    “它跟著我們呢!”菲蘭德先生嚇得連氣也喘不過來,撒腿就跑。


    “嘖嘖,菲蘭德無生,”教授責備道,“一個有身份的人這樣張慌失措可是太有失體統了。朋友們要是在大街上看見我們這副輕薄相,該怎麽想?哦,讓我們的行為舉止更得體一點吧!”


    菲蘭德先生又偷偷朝身後瞥了一眼。


    獅子步履輕鬆,一蹦一跳,離他們隻剩下五步遠了。


    菲蘭德先生放開教授的胳膊,發瘋似的跑了起米,那速度會給任何一個田徑代表隊增添光彩。


    “我說過,菲蘭德先生……”波特教授尖叫著——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他自己也“粗喉嚨大嗓子”起來。他飛快地向後瞥了一眼,看見一雙凶殘的黃眼睛和半張著的嘴。而且真正是近在咫尺!


    月光下,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身著燕尾服,頭戴緞禮帽,緊跟在塞謬爾·菲蘭德先生身後跑了起來。


    他們前麵不遠,叢林向一條狹窄的海岬延伸過去。他看見塞謬爾·菲蘭德先生連蹦帶跳,飛快地向那兒跑去,大概是希望在樹林裏找到一個避難的地方。就在那綽綽樹影裏,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正饒有興味地觀看這場“比賽”。


    原來是人猿泰山。他正咧著嘴嘻嘻嘻地笑著,看這場古怪的遊戲——“猴子學樣”。


    他心裏清楚,眼下,這兩個人還不會遭到這頭獅子的襲擊。因為熟知森林裏動物那套鬼把戲的泰山看出,雄獅努瑪之所以讓這兩個本來可以一口吃掉的獵物在前頭這樣跳跳跳跳地跑,是因為它吃飽了肚子。


    獅子可能就這樣跟在他們後麵,一直到它的肚子餓了。但是,隻要不惹惱它,它很快就會玩膩這套把戲,放過他們回到自己的巢穴。


    當然,也還有一種最大的危險,那就是如果他們倆誰不小心絆倒了,這個“黃皮魔鬼”就一定會撲過去咬死他。因為它經不住這種快樂的誘惑。


    因此泰山趕快蕩到一根比較低的樹枝上,這根樹枝跟那兩位越來越近的逃命人正好在一條線上。塞謬爾·菲蘭德先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他已經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爬上樹找一個安全的所在了。泰山一個“海底撈月”,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讓他坐到自己身邊的樹杈上。


    等教授跑過來,他又彎腰把他提起來。困惑不解的雄獅努瑪咆哮著跳起來,想抓住正在消失的獵物。


    兩個老頭緊緊抱著粗壯的樹枝喘著粗氣。泰山背靠樹幹蹲在那兒,直盯盯地望著他們,覺得又好奇又好玩兒。


    還是教授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太痛心了,菲蘭德先生,你在一個低等動物麵前居然表現得這樣沒有男子漢氣魄。由於你的膽小,害得我竭盡全力追你,好繼續我們剛才的談話。如我所說,菲蘭德先生,那陣兒你打斷了我的話,摩爾人……”


    “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菲蘭德先生插話說,聲音顯得冷冰冰的,“有時候,忍耐會變成罪過,而罪過又可以披上美麗的外衣,把自己裝扮得漂漂亮亮。你譴責我膽小。你說你瘋跑僅僅是為了追上我,而不是為了逃脫那隻獅子的利爪。請你注意,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我可是個敢拚命的人。忍耐得太久,就是一條蟲子也要動一動的!”


    “嘖嘖!菲蘭德先生,嘖嘖!”波特教授告誡道,“你太忘乎所以了。”


    “我什麽也沒忘!阿爾奇米迪斯·波特教授。相信我,先生,我僅僅是因為尊重您在科學界崇高的地位和您滿頭的白發,才盡力約束自己。”


    教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一絲微笑,但是全都罩在濃濃的夜色裏。過了一會兒他說:


    “聽我說,斯凱尼·菲蘭德,”他一副挑戰的樣子,“如果你想打架,脫了外套到地上打。我會像六十年前在胖子伊文思的穀倉後頭那條小胡同一樣,打你個鼻青臉腫。”


    “阿爾克!1”菲蘭德先生驚訝得連氣都喘不過來,“這話聽起來可真妙呀!當你通情達理的時候,阿爾奇,我崇敬你。可是這二十年來,你好像完全忘記什麽叫人情世故。”


    1阿爾克:阿爾奇米迪斯的呢稱。


    教授顫巍巍地伸出一隻瘦骨鱗峋的、蒼老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了老朋友的肩膀。


    “原諒我,斯凱尼。”他輕聲說,“還不到二十年呢。隻有上帝知道,自從他把我的另一個珍妮奪走之後,為了女兒,也為了你,我是怎樣努力使自己通情達理啊!”


    菲蘭德也悄悄伸出一隻蒼老的手,握住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再沒有別的話語比這個舉動更能使兩位老人息息相通,心心相印了。


    他們半晌沒有說話。獅子在樹下緊張地走來走去。泰山默默地蹲在靠近樹幹的稠密的枝葉裏,就像一尊塑像,一動不動。


    “當然是你在千鈞一發之際把我拉上樹的。”教授終於說,“我要謝謝你,你救了我的命。”


    “可我沒拉你呀,教授。”菲蘭德先生說:“天哪!這陣子光顧了鬥嘴,竟然忘了我自己也是被一種外界的力量拉上樹的。這棵樹上一定有什麽人或者什麽東西跟我們呆在一起。”


    “是嗎?”波特教授突然喊道,“你能肯定嗎?菲蘭德先生?”


    “絕對肯定,教授。”菲蘭德先生回答道,“我想,我們該謝謝這個人。他也許就坐在您那兒呢,教授。”


    “什麽?這是什麽話?嘖嘖!菲蘭德先生,嘖嘖!”波特教授邊說邊小心翼翼地向菲蘭德先生這邊擠過來。


    恰在這時,人猿泰山覺得努瑪在樹下徘徊的時間夠長的了,便仰麵朝天發出類人猿向敵人警告或者挑戰時發出的那種可怕的叫聲。這聲音在兩個老頭的耳邊回蕩。


    兩個朋友渾身顫抖,緊緊抱在一起,蠟縮在那棵不十分穩當的樹枝上。他們看見獅子聽到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吼聲之後,停下腳步,然後向叢林飛快地跑去,眨眼之間便沒了蹤影。


    “連獅子也嚇得發抖。”菲蘭德先生輕聲說。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波特教授喃喃著,發瘋似的抓往菲蘭德先生,因為剛才突然嚇了一跳,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倒黴的是,菲蘭德先生現在身體的重心也已經不穩,隻要波特先生稍給他加一點力,這位忠心耿耿的秘書便會從樹上倒栽下去。


    他們倆在樹枝上晃蕩了幾下,便緊緊抱在一起從樹上跌了下來,同時發出幾聲全無學者風度的尖叫。


    好長時間這兩個人都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因為他們都確信,隻要發現自己皮開肉綻,骨頭折斷,再想有所動作就絕對不可能了。


    後來,還是波特教授先試著動了動一條腿。他驚訝地發現,這條腿和以前一樣的好使。他又抬起另外一條腿,伸了一下。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喃喃著。


    “謝謝上帝,教授。”菲蘭德先生壓低嗓門兒熱烈地說,“這麽說,您還活著?”


    “嘖嘖,菲蘭德先生,嘖嘖。”波特教授說,“我還不十分清楚呢!”


    波特教授十分焦急地扭動了幾下右臂,太妙了!這條胳膊完好無缺。他又屏著呼吸,平躺在地下甩了幾下左臂,也活動自如。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說。


    “您這是給誰發信號呢,教授?”菲蘭德興高采烈地問。


    波特教授對這個充滿稚氣的問題不屑一答。他從地上輕輕抬起頭,前後活動了六七次。


    “太妙了!”他說,“我的脖子還能動。”


    菲蘭德先生一直沒有動窩。他也不敢作這種嚐試。如果一個人的胳膊、腿、脊梁骨都摔斷的話,他還怎麽能動彈得了?


    他的一隻眼睛被綿軟的沙土埋住了,另一隻眼斜睨著還躺在地上的波特教授。


    “多慘呀!”菲蘭德先生感歎道,“腦震蕩,外加全身性心理失常。這可真是太慘了!可憐我還這麽年輕!”


    波特教授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弓起腰,活像與一隻狺狺吠叫的狗對峙的公貓。他坐起來,渾身上下摸了一遍。


    “都在這兒呢,一件也沒少,”他快活地喊道。“太奇怪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朝還躺在地上的塞謬爾·菲蘭德先生輕蔑地瞥了一眼,說道:


    “嘖嘖!菲蘭德先生。這可不是躺在地上舒舒服服睡懶覺的時候。我們必須趕快起來幹正事兒呢!”


    菲蘭德先生扒開沙土,睜開另外一隻眼睛,直盯盯地望著波特教授,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後,他試著往起爬,萬分驚呀地發現,居然一舉成功!


    波特教授刻薄的不公正的諷刺,把他氣得要命。他剛想報之以同樣尖酸的挖苦,突然看見幾步開外,有一個奇怪的身影,正直盯盯地看著他們。


    波特教授用外套袖子仔仔細細擦了半晌那頂亮閃閃的緞子禮帽,剛戴到頭上,看見菲蘭德先生向他身後指著什麽。他轉過臉,看見一個巨人一動不動站在他的麵前。那個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隻圍了一塊纏腰布,戴幾件金屬裝飾品。


    “晚上好,先生!”教授摘下帽子說道。


    巨人沒有答話,隻是打手勢讓他們跟他走,同時在海灘上甩外大步,朝他們剛才來的那個方向走去。


    “我想,我們還是跟他走為妙。”菲蘭德先生說。


    “嘖嘖,菲蘭德先生,”教授回答道,“剛才你還跟我來了一場邏輯性極強的辯論,證明你的理論完全正確,硬說宿營地在正南。我當時雖然不同意,最後還是被你說服了。現在我堅信,必須向南走,才能找到我們的朋友。因此,我要繼續朝南走。”


    “可是,波特教授,這個人可能比我們倆都更熟悉這兒。他看起來就是這地方長大的。我們至少跟他走上一小段。”


    “嘖嘖,菲蘭德先生,”敬授又說,“我是個很難被人說服的人,可是一旦被人說服了,又決不改變主意。因此即使要在非洲大陸兜個大圈子才能到達目的地,我也過是要朝正南的方向走。”


    泰山看見這兩個怪人沒跟他走,便又返了回來,打斷了他們這種沒完沒了的爭論。


    他朝他們比比劃劃打手勢,可兩個老頭還站在那兒爭論不休。


    泰山被他們這種無知和固執搞得不耐煩了。他一把抓住嚇壞了的菲蘭德先生的肩膀,沒等這位可尊敬的先生弄清楚是要他死,還是留他一條活命,脖頸已經被泰山那根繩子結結實實地套住了。


    “嘖嘖,菲蘭德先生,”波特教授告誡道,“你屈從於這種侮辱,實在是太不成體統了!”


    可是他話音兒未落,脖子也被同一條繩子結結實實地綁上了。泰山拉著教授和他的秘書徑自向北走去。


    兩個老頭又累又失望,在死一樣的寂靜中似乎走了好長時間。實際上不一會兒,他們就爬上一道小山梁,小屋就在前麵不到一百碼的地方,兩個老頭看了十分高興。


    泰山在這兒放開他們,朝小屋指了指,便消失在旁邊的叢林裏了。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教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瞧,菲蘭德先生,跟平常一樣,我這個人總錯不了!要不是你固執己見,我們用不著受這麽多的屈辱,也不會差一點送了性命。以後需要聰明的勸告時,就要敢於允許自己聽從更成熟、更有實踐經驗的。心靈的引導。”


    這場曆險記快樂的結局太讓塞謬爾·菲蘭德先生感到寬慰了,也顧不得教授的話多麽尖酸刻薄,挽起他的胳膊便向小屋匆匆走去。


    大團圓自然給這幾個劫後餘生的人帶來極大的快樂和慰籍。直到黎明,他們還在興致勃勃地講述各自遭遇的凶險,推測他們在這片荒蠻的海岸上發現的這位奇怪的保護人的身份。


    艾絲米拉達一口咬定這是上帝特意派天使來保護他們的。


    克萊頓笑著說:“你要是看見他怎樣狼吞虎咽,大吃生獅子肉,艾絲米拉達,你就會覺得,他可決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使。”


    “他的聲音也沒有半點來自天國的味道。”珍妮,波特說。想起殺了那頭母獅子之後,“人猿”發出的可怕的叫聲,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他的行為舉止和我想象中的神的使者的端莊也大相徑庭。”波特教授說,“這位……哦,這位先生,怎麽可以拴著兩位受人尊敬、造詣甚高的學者的脖子,就像牽牛似的,拉著他們走過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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