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華大人與商會為謝將軍設慶功宴,縣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去。淮安王爺要不是病了,也會赴宴呢。姐姐你知道麽,何二小姐何麗華也要去。何老爺人在淮安府,這裏的生意都是她在打理。聽說她是不想嫁了,所以竟也不避這些拋頭露麵的事。你想不想看看她變成什麽樣子了?芸少爺一麵讓丫環梳著頭,一麵對荻小姐說道。


    荻小姐歎了口氣:我不去。殺人的事,有什麽好慶的。


    她說著幫芸少爺係好披風,道:別喝太多酒,別老想著出風頭。


    知道了。芸少爺說著推開門,卻一下驚得呆若木雞。


    門外一個高高瘦瘦的漢子,牽了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正是吳戈和骨骨。


    芸少爺嚇得聲音都有些抖:你們怎麽逃出來的?謝如鬆已經答應我放過你們的。


    吳戈笑道:芸官,很多年不見了。你知道我一向辦法多。我穿著軍服大搖大擺走出來的。說著指了指扔在地上的一套軍服。


    荻小姐注意到,骨骨的打扮與平日大不一樣,衣衫雖然都是舊的,卻漿洗得幹幹淨淨,頭發也都梳了。荻小姐第一次看清楚骨骨的眉眼,還真是一個非常清秀的孩子。而吳戈,還是那個邋裏邋遢的樣子。荻小姐不禁搖頭。


    放心,在我這兒你們絕對安全。不過荻小姐還是很高興吳戈來找自己。


    我是來拜托你照顧骨骨的。吳戈這一次沒有避開荻小姐的雙眼,這次真的要麻煩你了。我想以後我恐怕是不能再照顧他了。這孩子很可憐,四歲時死了雙親。本來他會說話的,從那時起就再也不肯說了。我曾試著逼他說,總之是失敗了。他想說話時隻喜歡亂叫。我本來隻是接濟一下他們,可自他外婆死後,我隻好自己胡亂帶他。你說得對,他跟你們走會有更好的前途。我應該為他選一條更好的路。


    那你呢?


    吳戈笑著說:你能再幫我一個忙麽?


    荻小姐高興地說:力所能及吧。


    吳戈眼裏閃過感激的光。


    山陽縣的大廟是淮安府一景。這裏有一個可納數千人的廣場,祭孔祈雨還有做大戲,都是在這兒。而今夜這裏比過年的大戲還要熱鬧。


    縣裏的各級官吏、顯要賢達、富商名士,幾乎無一例外地出席了。大門外的馬車列滿了街衢兩邊,一直延到路盡頭。兩廊一溜兒各自排開了十餘桌酒席,足足擺到十丈開外。端著酒盞菜碟的侍者流水價來回穿梭;歌伎舞女們貌美如花、衣香鬢影、裙袖翩躚。謝如鬆與華知縣在首席坐著,兩廊坐滿了山陽縣的頭麵人物,紛紛舉酒,諛詞如潮。


    而廣場上,數百鐵甲森森的兵丁舉著明晃晃的刀槍,圍著數百破衣爛衫的人。鍾秀才的五百部眾全被綁成一團,擠在一起動彈不得。而今夜正是謝如鬆的慶功受降宴。


    華知縣又舉起杯,道:此次不損一兵一卒,兵不血刃,而兩淮最大的流寇鍾秀才與火眼尉遲已然授首,五百匪眾束手就擒。謝將軍真是武侯再世,白起重生啊!我淮安府前有淮陰侯韓信,今有謝如鬆將軍,咱們躬逢其盛,真是何如幸之。未知謝將軍如何處置這五百賊子?


    謝如鬆酒意微醺,心裏也有些得意。畢竟,他娘的腿這次不能不說是奇功一件。師爺的露布塘報寫得很漂亮,文采斐然,不免也誇大了一番如何陣前斬殺鄧況的情形。他打了一個嗝,酒氣上湧,一揮手:留著浪費糧食,明日就全宰了!


    眾官吏富商聽了,雖然有些人倒吸了口涼氣,但大多數也都哄然叫好。那些俘虜們聽了,也都默然,都似麻木了。


    謝如鬆忽然想起芸少爺尚未到來,便問華知縣。


    華知縣便問高典史:要不要派人去看一下,芸少爺為何還未到啊?


    忽聽得庭中一片嘈雜,隻聽得有一個人正跟著那些歌女們說話:這位西施姐姐,這位王嬙妹妹,這位貂嬋姑娘,這位王母娘娘能不能讓開一下?謝謝謝謝。啊,那位西施姐姐,請不要掀我這個伴當的麵巾。此人貌若潘安,才壓子建,萬萬不可輕易見之。你若一見,不免魂飛天外朝思暮想朝三暮四欲仙欲死眾歌女嘻嘻哈哈笑罵著散開了。隻見一個高高瘦瘦的邋遢漢子,拉著一個蒙著麵巾的人站在庭中空地上。


    那瘦高漢子取出一個包裹,往地上一攤,竟是上十柄雪亮的短刀。


    這不是堤上演雜耍的挑夫長腳嗎!立刻便有人認出他來。


    堤上的賤民們不是全被官軍關押起來了嗎?怎麽跑出來的?


    你不知道,長腳是世外高人,有飛簷走壁、隔山打牛的功夫!


    胡說,他原是本縣的捕快,山陽縣第一條好漢,拳腳好,什麽隔山打牛!


    接著便有人喝起彩來,叫,長腳,今天你演什麽啊?還是飛刀啊?來點新鮮的吧


    吳戈聽到人群中一個女子輕輕地叫了一聲,他轉頭看去,對貴賓席上的何二小姐點了點頭。又扭回頭對起哄的人道:今天俺風流倜儻、英明神武、玉樹臨風的長腳,還帶了一個貌比潘安才壓子建的伴當,一同來為眾位父老鄉親、英雄豪傑、才子佳人玩一段蒙麵飛刀。


    華知縣皺起眉,便叫衙役去拿他。謝如鬆笑著打個手勢止住他:看他玩什麽花樣。


    傅仇臉色陰晴不定,從袍中取出兩截槍杆,暗自裝好,眼光死死盯住正在與眾人拌著口舌的吳戈。


    吳戈將他的伴當引到一麵牆前,拾起一大把刀抱定,道:先給大家說一段故事,有道是蓋世英雄難免無常,榮華富貴猶如春夢。話說某州某府某縣,出了一個窮酸秀才


    人群中便有無賴起哄道:不好聽不好聽,我們要聽葷段子,還是從前有個太監吧!


    吳戈停下來,說:好,那改一個。從前有個將軍,坐下一匹烏騅追風馬,掌中一柄七星劈風刀


    謝如鬆身邊的偏將們臉色都變了,幾個人都按刀站了起來。謝如鬆搖搖頭,示意讓吳戈繼續。


    那窮酸秀才便這樣死了,那威武將軍自然好好地活著。隻是死了的秀才卻勝過活著的將軍。你道為何?有分教,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無端吹起烏江水,卻似虞姬別霸王。輸了的霸王,一樣勝過贏了的劉邦。


    說完他將短刀一柄柄飛起。絕大多數人不明所以,隻知道喝彩: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柄刀了!


    那八柄雪亮的飛刀在空中穿梭轉動,煞是好看。猛地吳戈喝了一聲,隻聽奪奪奪一陣響聲,七柄短刀一柄柄激射而出,全部釘在那蒙麵伴當身後的牆上,每一柄都與這蒙麵人隻隔毫厘。眾人齊聲喝彩。


    吳戈牽那個蒙麵人出來,遞了他一個盤子,自己手中卻仍有一柄刀。吳戈道:伴當,麻煩你向各位父老鄉親討個賞錢。說著就牽著他直向謝如鬆與華知縣的席上走來。


    兩人直走到十步開外停了下來。吳戈道:知縣大人和這位將軍大人,不知兩位大人可以賞什麽給咱呢?


    華知縣道:吳戈你休得無理


    謝如鬆一擺手,截住話道:你想本將軍賞你什麽?


    吳戈哈哈一笑:果然好氣度。這個好說。我隻想謝將軍賞我賭上一把。


    賭什麽?


    接著你中午贏了的那個賭局,咱倆賭一把。


    鄧況是個英雄,你算什麽?一個賣藝的,還是一個扛碼頭的苦力,你憑什麽資格?娘的個腿,你有什麽賭本?


    吳戈仍是笑:現在山陽縣內,最值錢的大人物,不是你遊擊將軍謝如鬆,而是我這個伴當。他就是我的賭本。吳戈伸手扯下了蒙麵人的麵巾。


    芸少爺!芸少爺看著謝如鬆和華知縣一臉苦笑。


    說,你贏了如何,輸了如何?


    如果我輸了,萬事皆休,我也輸我項上人頭,這個風流年少的芸少爺還你。我贏了的話,一,放過鍾秀才的所有部下;二,辟一塊地給堤上的流民;三,厚葬鍾秀才與鄧況


    夠了,我不會受你要挾。我知道芸少爺與你有賓主之誼,你不是以俠義自許麽?我不信你會傷他。謝如鬆目光灼灼。華知縣卻嚇得不行,拚命拉謝如鬆的袖子,自是怕吳戈真的傷了芸少爺。


    你還有一樣好處。我贏了的話,我饒你謝如鬆不死。吳戈不慌不忙地說。


    謝如鬆仰天大笑:老子也不會中你的激將計。鍾秀才、鄧況都已經拿死來激我了,娘的個腿,老子不會上當。


    吳戈便道:如果他們兩條命不足以說服你,那便加多我一條不妨。吳戈回頭看向圍觀著的眾人,道,當著這山陽縣上上下下幾百人的麵,你英雄無敵的謝將軍有沒有膽量與我這小小碼頭苦力比上一比?


    謝如鬆忽然哈哈一笑:原來你也是與他們一樣,想要死諫啊!說著他提刀離席,伸手扯下錦袍,露出一身的戎裝,好,讓我見識一下當年山陽縣的頭條好漢。


    赴宴的人全部驚呆了。那些富商顯要們、跑堂的侍者們、歌女們、還有其他圍觀的人們,全部靜默了。他們紛紛不由自主地向後讓開,看著謝如鬆穩穩地走到吳戈麵前,拄刀一笑。


    聽說你也使刀,謝如鬆向一名親兵一揮手,拿我那柄飛雪來。


    吳戈接過刀,果然是把好刀,刀光晶瑩得似乎透明了,直如玉沼春冰,瓊台瑞雪,一股寒氣逼人而來。他把芸少爺推開,輕聲說:今天謝謝你了。


    芸少爺退到一邊,嚇得手腳都軟了。一群偏將衛兵立刻圍了上去護住他。


    芸官你沒事吧?一個女子的聲音已帶了哭腔。吳戈回過頭,看到荻小姐終於還是不放心趕來了。骨骨站在她身邊,衝著自己呀呀地大叫,又是揮手又是跺腳。


    吳戈向他們倆點點頭,回身對謝如鬆道:謝大人請。


    當吳戈與謝如鬆開始比武之時,三百裏外的一個荒山上,平野人堪堪躲開了平真秀的一招反手刀攔腰斬。他萬萬沒有想到,平真秀如此之快地悄悄跟上了自己。


    這是一場毫無餘地的決鬥。兩匹獸的決鬥。


    平野人對於這場決鬥期待多年,卻也沒有料到竟然會比自己期望的更加慘烈。兩人都不再保留,都是雙手長短刀齊出。右手長刀正握,而左手短刀為反手刀。


    兩人一個錯身後各自跳開數尺,相互瞪視著,喘著氣,汗水與血水一滴滴砸在地上。


    平真秀大腿中了一刀。平野人後背、左肩各中了一刀。


    平野人知道,那是因為自己剛才一輪急攻之後,錯身換位之時露出了破綻。渾成,嘿嘿,他在心裏苦笑,哪有這麽容易。還有收力、控製,這都是說得輕巧。拚命時都顧不了。難道,這就是刀法的本來?


    本來。他在心裏念叨著。什麽是本來。莫非驅使自己手中的刀的,就是本來?他一直以為是仇恨、寶藏、野心在驅使著自己手中的刀。然而在刀的揮舞之中,他心中浮起的那種快意,其實是與仇恨、寶藏、野心無關的。這是一種自由的快意。這種將自己身體的力量肆意驅使的快意,真是令人享受,令人陶醉。難道這才是自己從小習武的原因?


    他的心境忽然為之一亮。他凝視著平真秀閃爍的眼神,噴著粗氣的鼻孔,起伏的胸脯,前後趨避的雙足。他忽然浮起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他感覺自己能完全預測到平真秀要使出什麽招式。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本能。潑風劈!


    平真秀跨上一步,右手刀當頭劈下,暗藏於左手的短刀突刺。平野人卻在對手刀未舉起之際,已經斜縱出一步。料敵先機,他的刀自然更快。平真秀的左手刀尚來不及變化招架,平野人的刀已經吹到了他的後頸。


    側麵!果然破綻在側麵。


    又被吳戈說準了。這個念頭在平野人心中一閃而過。鬼使神差一般,就在刀刃擊中平真秀的一瞬間,平野人的右手轉了一下。平真秀跌倒在地,後頸一陣劇痛,卻知道自己的腦袋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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