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鏟土撒去,散落在鍾繼儒的臉孔上。


    鍾漢儒對吳戈說:這個孩子出世時,我比他現在還要小一歲。我從來就不懂如何教他。你知道我父母也去世得早。我不是一個好父親。這全是我的錯。


    吳戈拍拍他的肩。


    別太灰心。投降還是搶船,你有什麽打算?吳戈輕聲問,但是,我仍然不會隨你去。這堤上的人,還有骨骨,我得為他們留下來。


    當年我曾對謝如鬆有一句評語,說他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風。鍾秀才解釋道,這是晉朝嵇康評趙景真之語,下一句是恨量小狹。他如果足夠大氣的話,足可以成一代名將。三年前我殺了他弟弟謝如柏。他恨我入骨。


    我也常在想,人之間的仇恨,怎麽就能這麽深。多少年都不能化解,甚至越來越深。有時候我真的對這個世界無比絕望。吳戈歎了口氣。他身邊這些曆盡苦難的人們,正麵臨著比人生還黑暗的死亡。他們被繁華世界的萬丈紅塵拋在了身後,他們沒有仇恨過誰,卻不得不麵對來自高高在上的人的仇恨。


    寬容,為什麽就這麽難。


    鍾秀才喟然長歎道,這是古往今來先聖大賢從來都沒有能夠想通的道理。佛祖的大智慧、孔聖的忠恕之道也從來沒有化解過人世間的仇恨。唯一的可能,隻能是用一些人的血。等這些人的血汙淡去,仇恨也就淡了。隻是用的是時光而已。


    那不是冤冤相報?吳戈搖頭,我還是相信寬恕的力量。


    那麽好。讓我們一起來化解這仇恨吧。用我的血,和你的寬恕。


    鍾秀才站起身,走向刀槍林立的敵軍,不再回頭。


    東曦從運河東岸的雲層裏透露出的第一縷陽光把他寬大的身影映得血紅。


    火眼尉遲鄧況一個人,兩條水磨八棱鋼鞭,走進了謝如鬆的大營。兩排黑甲鐵騎居高臨下俯視著他,而他就這樣從容地從刀槍陣中走過,一直走到謝如鬆的馬前。


    他抬起頭,看到秀才的頭顱高高吊在中軍轅門之上,沒有什麽血汙,鍾漢儒的麵孔上甚至有一分笑意。


    鍾秀才是條好漢。我沒有難為他,他死得很痛快。謝如鬆淡淡地說。他說得沒錯,如果他將鍾秀才送到北京,所謂獻俘闕下,隻怕也逃不了淩遲。他也沒有想到鍾秀才會坦然請降,願用自己一命換其五百六十七名部下的性命。謝如鬆不否認,在那一刻,自己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那麽謝將軍同意鍾大哥的條件了麽?


    沒有。謝如鬆搖頭,我還是得報仇。現在來談判,你們並沒有什麽籌碼。


    我們五百六十七條好漢的性命,你要想拿走,你這次帶來的人馬隻怕也會減少三成。鄧況兩隻通紅的眼睛直視著謝如鬆,怎麽樣,再加我一條命。他們不過是小卒子,你要的就是我們兩個匪首的命。他們放下刀槍,你招安收編也好,讓他們回鄉也好,全憑你處置,隻要放過他們性命。


    不行,我都不知道你軍中是誰殺死的如柏。我不能這麽輕易放過你們。


    鄧況道:是誰都沒有分別。要不這樣,咱們賭上一賭。不才鬥膽,想以雙鞭會一會謝將軍的七星劈風刀。如果在下僥幸贏了一招半式,謝將軍可否放過他們?


    謝如鬆摸著胡子,饒有興趣地看著鄧況:我知道你們講義氣。不過,如果劉邦答應跟霸王單打獨鬥,他娘的腿能有大漢數百年天下麽?


    謝將軍不敢?


    這時身邊的傅仇道:謝將軍萬金之軀,且讓我再來會一會你的雙鞭!


    鄧況叫道:令弟當年是被在下八棱鞭擊傷後中亂箭身亡的,他的命,就算在我身上!


    謝如鬆麵色不變,眼神仍是淡淡的,卻道:給他牽匹馬。


    鄧況道:不用了。


    你若找死我不攔你。


    謝如鬆一催座下的鐵脊銀鬃馬,那馬雙蹄一立,長嘶一聲,便撒開四蹄向鄧況衝去。馬上的謝如鬆抽出他那柄七星劈風刀,平端著刀,指向挺鞭而立的鄧況。


    眾人都在等著,以謝如鬆的寶刀與神力,相信加上馬的衝力,這一刀,就算鄧況是神力驚人,也無論如何是擋不住的。大家已在想象著鄧況連鞭帶人被斬為兩段的樣子。


    銀鬃馬轉眼就奔雷一般衝到眼前,雪亮的刀鋒已映在鄧況血紅的眸子裏。鄧況卻不招架,右手鞭攔腰掃向謝如鬆,要搏個兩敗俱傷。


    謝如鬆果然收刀回擋。傅仇一下叫了出來:這一鞭一定是虛招,致命的是鄧況的左手鞭。


    鞭刀一撞,當地一聲巨響,果然鄧況的右手鞭脫手飛出,在空中畫過一個巨大的弧線遠遠飛開。而鄧況的左手鞭卻狠狠當頭砸到。


    謝如鬆一個鐙裏藏身,人就從鞍上消失了。一人一馬錯身而過之際,鄧況左手鞭噗地砸在了銀鬃馬的三叉骨上。那馬慘嘶一聲,仍是向前竄出兩丈,癱倒在地。


    就在這一瞬,鄧況身後,謝如鬆的身影從馬腹下閃出,七星寶刀像一條蛟龍脫手而出,風車一般在空中滾過,卷起一團雪光,正中鄧況的後心。


    鄧況一低頭,就見那寶刀從自己前胸透了過來。他的腿一軟,抬起頭,看到鍾秀才首級上,那雙眼也正望著自己。


    鄧況的喉嚨裏嘿出一口氣,將左手鞭往地下一頓,撐住身體。他高大的身軀漸漸涼了,卻一直矗立著不肯倒下。


    這也是條好漢。謝如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說,明天,帶著這兩顆人頭去招降。


    他們放下刀槍之後呢?少年小心地問。


    謝如鬆道:鍾秀才說明了他們人數。到時候,流寇斬首;流民,全部趕走。


    傅仇回到自己帳中,想到鍾秀才與鄧況的死,心頭久久不能平靜。他攤開紙,繼續給母親寫信:


    母親大人萬福金安,兒幼承庭訓,皆為忠烈孝義之道。然世事詭譎,非黑白可辨。今鍾鄧二匪,為保全諸匪性命,以死諫於謝將軍。義氣凜然。吾輩眼中萬惡不赦之徒,竟有大類豪傑英雄之舉?忠臣孝子耶,孤臣孽子耶?又如吳戈其人,事跡如何,兒已略知。此人於民竟素有仁義之名,今如殺之,豈非亦如鍾鄧二人故事,反助其求仁得仁耶?孰是孰非,願母親大人有以教我。兒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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