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八年前年你救了我和玉笙。可是其實,救與不救有何區別。我們當時如果被那些惡人抓走,不過也是侍候那些肮髒猥瑣的男人,和現在又有什麽不同!如果當時就死了,豈不幹淨?你還不如不救我的好!”


    八年前的事是轟動一時的大案。一夥騙徒聯同海盜以選秀女為名,前後騙了數十名少女要運出海。當時虞畹蘭和舒玉笙是山陽縣最出名的美女,他們的養父貪財,也被騙了。吳戈當時一個人,一口刀,身中數槍,斬殺了九名海盜,救回了他們三人和其他少女。請官府送走其他少女後,吳戈帶傷奔波數百裏將他們三人送回了山陽縣。當他們回到縣城之時,圍觀的人成千上百,吳戈真是風光無限。那養父為了報答吳戈的救命之恩,加上知縣大人主媒,許他在虞畹蘭和舒玉笙中挑一個為妻。他挑了舒玉笙,因為舒玉笙沒有虞畹蘭那麽美。他那時年輕,並不懂女人的心事。他們訂了婚下了聘,可是兩年後,就在結婚的前夕,舒玉笙走了,去了南京,和虞畹蘭一樣,做了歌妓。


    他五年前曾進京找過她,也見到了虞畹蘭。她倆那時正紅得不得了,沒有十兩五兩銀子,旁人見她們一麵也難。吳戈當時還做著他的小捕快,和現在一樣的窮,而舒玉笙請他喝的都是要賣四兩銀一斤的日鑄雪芽茶。那一次,她倆倚著朱欄,撥弄著琵琶,輕輕唱著吳戈聽不懂的曲子,衣衫飄動,如同仙子。而吳戈隻是遠遠地看著,一口氣喝了七大碗茶,悄悄地回去了。


    天色黑了下來,窗外的秦淮河卻漸漸熱鬧了起來。月亮如一枚玉梳,靜靜躺在天上,俯瞰著下界的眾生。虞畹蘭漸漸止了淚,說:“我知道當年你為什麽沒有挑我而選了玉笙。咱們共過生死的,我知道你,當時我就猜到你會選玉笙。”她神情有些飄忽,仿佛回到了當年。


    “你那時槍傷發作,燒得神智不清。我和玉笙用冷水擦你的身子,卻隻聽到你嘴裏不停念著一個女人的名字,我和玉笙就都知道,你眼裏根本沒有我們,你救我們隻是因為你職責所在,你心裏早就有了人。你答應縣令娶我們中的一個,不過是因為那個人你可望不可及,而你又覺得確實該娶妻了。玉笙不象我,她又溫柔又隨和,她會有不切實際的希望;而我,總是那麽咄咄逼人,總是看到事情後麵的醜惡。所以雖然別人都為你選玉笙而吃驚,我卻一點也不意外。


    可是,我還是恨死你了。你這個虛偽的家夥,自以為是,自以為高尚偉大,又自卑又驕傲的渾蛋。你不為自己活著,可別人要!你算是毀了玉笙的一生。我們那時候還都是清清白白的,她還以為能跟你白頭偕老,她偷偷告訴我,她要好好對你,要讓你忘了那個人。可是她後來跟我說,她從來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的心裏根本沒有她。要知道,玉笙她不是一個物件,她是個人!


    我呢,你救了我,不過是從一個火坑到另一個。我被養父賣到這裏。不錯,我才十六歲就紅遍了整個京城。我是風光過。可那又如何?這裏的勳戚顯要們比秦淮河裏的爛魚還多,誰不是對我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當年看到我又風光又自在,玉笙才會跑來找我,其實後來還是後悔不該入這行,所以才會跟了項裴。我知道,老婆跑了你很沒麵子。但玉笙跟我說過,雖然後悔做了歌妓,但離開你,她不後悔。”


    吳戈聽著,堅石一般的心早已被砸得粉碎,舊時的創疤又被一一撕裂。但他一向是這樣,越是痛苦他越要忍。所以,他隻是聽著,承受著,繼續不動聲色,任心中的驚濤駭浪把舊日的苦楚再揉碎百遍。


    虞畹蘭說得是對的,他心裏確實曾有個可望不可及的身影。當年他隻是想從夢幻回到現實中來,才會選了姿色才藝都稍遜的舒玉笙。他隻是想找個妻子老老實實過日子,他知道自己一窮至此,就算是小戶人家的女子,他也付不起聘禮娶不起妻。這樣的機會對他而言,已屬奢侈。然而錯了,自己固然做不到不再夢想,舒玉笙也做不到跟他當一輩子貧賤夫妻。他在山陽縣那個黑暗肮髒而狹小的屋子實在容不下玉笙那樣善畫蘭竹墨梅,會唱弋腔吳歌的女子。


    當年他曾是山陽縣萬人矚目的英雄和美人於歸的幸運兒,項裴卓燕客他們曾經多麽忌妒,他自己也曾多麽自得;可是無論英雄美人,豪情過後,都還是要緇銖必較地過日子。最終,他還是一個人孑然獨行,傷痕累累。而且連朋友也失去了。


    吳戈沉默了片刻,說道:“如果我死了,請你替我把玉笙的骨灰還給項裴。他比我更有資格。”


    至少項裴給她帶來了三年歡樂的時光。吳戈知道自己沒有辦法給她們帶來這些。


    看著吳戈離去的身影,虞畹蘭忽然發現吳戈一向筆直的脊梁竟有些佝僂。她知道事隔多年,這一刻,自己的心一下子又碎了。


    她忽然跑過去,從背後緊緊抱住了吳戈,流淚說:“你不要走,你也不要死。”


    吳戈感到貼在自己後背的她溫暖的身體,還有她溫暖的淚,浸過衣衫,穿過肌膚骨骼,一瞬間包圍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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