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水靜靜地流著。斜陽貪婪地鋪滿了整個水麵,化身千萬隻橙紅的閃耀的小手,仿佛要打撈或是挽留這河水裏不停流逝的紀念。


    晡時已過,酉時未到,河上舟船不多,隻有幾艇遊船劃過時,槳聲欸乃,象是預告著喧鬧的秦淮夜即將到來。河兩岸環集著歌樓畫舫,這些房舍,人稱秦淮河房。河房多建成水樓,外有露台,可以賞河景,坐看畫船,臥聽簫鼓。


    此時一座河房的露台上,一個白衣女子正慵懶地倚著朱欄,裹著一張薄毯,幾乎沒有妝,隻是意態蕭索,神情淡漠地茫然看著水麵,又仿佛怔怔地聽著簷上丁丁的鐵馬。雖然沐在斜陽裏,但西風吹來,寒意料峭,她不禁咳了幾聲,用手牽了牽薄毯,似仍不想起身。


    這女子年約二十四五,在秦淮河,早過了五陵年少爭纏頭的年齡了;但她眉眼間的那種不經意的寂寞和滄桑,楚楚謖謖,不是二月怒放的鮮花,卻象遠方的一縷孤雲。滿河畫舫上隨處可見鶯鶯燕燕的那些十六七的少女,沒有這種風韻。


    這女子看著水麵,忽然看見一個瘦瘦的身影,筆直地立在一條小艇上慢慢駛近,逆著陽光,麵目都在陰影裏,斜陽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而那人便如一座碑。


    她心裏一跳。看見那船靠了岸,那人走近了這座河房,又聽到了問路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身後的珠簾一響,她回過頭來,隔了五年多,又看見了吳戈。


    他似乎沒有什麽變化,仍然瘦削,仍然站得筆直,仍然衣衫破舊,滿襟風塵,甚至還有血痕。但細看來,他當然變了。臉上多了棱角,眉目間不再有少年時的飛揚,和自己一樣,隻是落寞與孤寂。他的臉上身上還帶著傷,就象當年初見時一樣。


    虞畹蘭呀地一聲,霍地站起,問:你怎麽找到我的?聲音中掩飾不住那分驚喜。


    吳戈看見她,心裏也很高興,但在虞畹蘭麵前,他一向手足無措。吳戈由著她拉著自己的手回到屋內,壓抑著心情,想了一下,才道:我本來是來找玉笙的,你知道她的事嗎?


    虞畹蘭看了吳戈一眼,鬆了手,方才的驚喜冷了下來,她淡淡地道:原來你是來找她的。我也有三年多沒見過她了,她還好吧?還有你呢?做到總捕頭了吧,還是這次升官升到南京來了?


    她見吳戈低沉著臉,知道自己一張口就尖刻傷人,可忍不住每次她還是要這樣說。她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繼續道:玉笙她現在,你的朋友項裴養著她,你知道吧?


    聽著虞畹蘭刻薄的話語,吳戈慢慢也恢複了他平日的麵色,冷靜地道:玉笙出事了,她已經死了。


    虞畹蘭驚呼一聲,心裏又是難受,又後悔,也為自己的話而慚愧。她和舒玉笙五六歲時就在一起,都是被她們養父買來的瘦馬(注:揚州人舊時多買貧家幼女,教以琴棋書畫歌舞之類,長大後賣給富家作婢妾以獲利,名曰瘦馬),十餘年來真是相依為命。想到舊時的歲月,虞畹蘭再也忍不住,泣不成聲。


    吳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大致說了事情原由後,等她平靜下來,才又道:我不知道這事是否已了。但為安全起見,我想勸你和項裴都躲一陣子我已經跟項裴說了,他這幾日就告假回山陽。


    虞畹蘭擦了擦淚,低頭想了一會,搖搖頭說:三年前玉笙告訴我她不再當歌妓了,她跟了項裴。項裴不但身家殷實,人也英俊,又擅風雅,是玉笙的良配。雖然她也知道項家不會輕易讓她落籍進門,但不管怎樣,總是有了個好的歸宿。當時我就想,我年紀也大了,也沒人捧了,不如退步抽身。這三年,我就躲在這裏,我不缺錢,隻想象玉笙一樣,找個疼我愛我的人。江湖上這些事,我既與之無關,也就不用躲它。再說,我也是無家可歸的人,你讓我躲到哪裏去?


    吳戈猶豫著道:我在山陽縣的朋友,耿昭,你可以在他家躲一陣。其實項裴家也行。


    虞畹蘭冷笑一聲:我跟他們又不熟,為什麽要躲到他們家?她為人一向如冰似霜,從不留情麵,冷冷地道:你也不用假惺惺,玉笙已死,我倒願意陪她去。


    吳戈歎了口氣,說:這樣吧,我能不能留下來一陣,我會保護你的。


    虞畹蘭眉毛一揚,道:我不要你保護。如果命中如此,你救得了我嗎?她扭過頭去,眼淚洶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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