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何麗華的書房。依然和上次一樣,幾架書,三五幅字畫。尷尬的沉默中,隻有書桌旁,一隻小銅壺燒在小炭爐上,依然咕嘟響著。


    何記快不行了。京城,南京,還有揚州,十二家最大的供貨商號,聯手催我們補齊賒賬的貨款。何記的現銀缺口補不上。這些合作了幾十年的老朋友,真讓人寒心。何麗華輕聲說,努力不想讓吳戈聽出自己的聲音的顫抖。


    你什麽時候注意到何記出現支付困難的?


    紫嫣早就提醒我了。我們為了跟卓鼎豐爭贏京城的生意,降價降得太狠,收回的現銀,不足以支付貨款。可我們沒有選擇:卓燕客的米,比何記的新鮮,還比何記便宜。如果不降價,我們更沒有生路。


    其實你有沒有考慮過與卓燕客合作?


    除非我死了!何麗華是個倔強而剛硬的女子,她憤怒地看著吳戈,難道你是為他做說客?我決不會讓他吃掉何記!你知道麽,他不但要我何記的生意,而且要我們何記的賬房大先生紫嫣!他之前三番五次打紫嫣的主意,開出過三倍的高價來挖紫嫣去卓鼎豐。他那裏二十多個賬房先生,加起來也不如一個嚴紫嫣。如果不是紫嫣精打細算,何記早撐不到現在。吞並何記,他不但得到京城四分之一的米市生意,還能得到全京城最好的理財大師。


    吳戈點頭,他溫顏笑道:你記得卓燕客買下晟和茶莊麽?晟和的盛老板,賣掉祖宗產業時比割肉還痛,一樣也是發誓,除非他死了,決不肯賣。可其實他現在過得也很快活。他從卓燕客那兒拿了一大筆現銀,每年還有花紅,不用再操心商場上的勾心鬥角、和茶莊的收支賬目,天天喝茶聽戲,生涯如閑雲野鶴,豈非也很好?


    何麗華仍然搖頭:這裏有我的一切心血。盛老板那樣的超脫,我做不到。如果我她忽然打住了,你不會明白的。


    吳戈其實明白,如果她嫁了人,有了子女,便是另一番心境了。兩個人都有些黯然。吳戈又問:何記還能撐多久?


    二十五天。除非這二十五天我們庫中的存米全部賣光,才可能有足夠的現銀回流付清賬款。江南傳來的消息,今年是大豐年,米價要大跌。百姓們都在捏著銅板等米價再跌,所以近來米都不好賣。卓燕客的鋪子也一樣。


    吳戈霍地抬起頭,他清楚地記得,十餘日前,卓燕客的一名從南京米行趕來的夥計,悄悄對卓燕客說,預計江南歉收,收成恐怕將不足去年的七成。他連忙問:這是哪裏來的消息?


    最早也是向我們催貨款的十二家商號跟我提過,他們擔心何記由此爭不過卓記,米給壓在倉裏賣不掉,所以來催款。後來沒多久全城就都傳開了。


    你可有跟江南的人確認過這消息?


    這消息近半個月來已傳遍京城,大約你是忙於擂台,所以才不知。而且漕幫的陳爺也跟我確認了,說江南今年米賤如土,他還準備入秋後從江南多進十船新米進京呢。陳爺何等身份,大約不會有錯吧?


    陳繼佐早已經和卓燕客化敵為友了。這個局是卓燕客一手策劃的。那消息全是假的:事實上今年江南的米歉收。吳戈心中已然一片雪亮:卓燕客有意散布這個假消息,就是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拖垮何記米行。何麗華人在北京,消息陰隔,隻要何麗華一屈服,京城的米市就會被卓鼎豐完全壟斷。


    吳戈沉吟了一會兒道:何二小姐,你速命餘一過招集所有兄弟們,到全城去澄清這個謠言。今年入冬後米價一定會飛漲。京城的百姓如果不及時儲備足夠的米,到時候會出亂子的。如果歉收的消息傳播得夠快,我估計你倉庫裏的米會被搶購一空的。如果這樣,或許你還有機會得到足夠的回流現銀。


    何麗華急召嚴紫嫣和餘一過,安排了事宜之後,吳戈拱手告辭,隨嚴紫嫣一齊出了書房。


    大先生,吳戈向嚴紫嫣躬身行了個禮,見嚴紫嫣並不搭理,便改口道,嚴小姐。


    吳先生何事?嚴紫嫣轉過身,漠然用眼角看著吳戈。自從上了京華英雄會,卓燕客請人為他上上下下置辦了四季的新衣,吳戈不再是幾個月前那個蓬頭垢麵、破衣爛衫的苦力了,頭發梳洗過,也修過麵,顯得很是年輕英挺。然而,在嚴紫嫣的注視下,吳戈總覺得非常不自在,甚至有兩分不自信。


    吳戈遲疑了一下,他知道嚴紫嫣對自己有很深的成見,但這件事實在太過重大,不得不求她。


    我今天從別人處看到一個本子,裏麵的字,我個個認得,卻一行也看不懂。我認為它是一個用某種暗語記錄的賬本,我十餘年前做捕快時,曾見過類似的暗語賬簿。今天是我趁人沐浴更衣時看到,時間緊迫,隻能盡我可能,硬記下最後一頁,一到家就把它抄下來。我相信整個京城,你是唯一有可能破解這個謎團的人。說著,他遞過一張紙。


    嚴紫嫣並沒有要接過的樣子,她看著吳戈,清澈的雙眼似乎想一直看到吳戈心裏去:我為什麽要幫你?


    這對我非常非常重要。而且其實也對何記,對何小姐,對您,都非常重要。你知道我在幫何小姐。


    卓鼎豐的財力現在已是何記的十倍,就算這次度過了難關,隻要卓燕客不放手,何記遲早仍是難逃此劫。嚴紫嫣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絲悲哀,我實在是放心不下麗華。你知道,何記這產業,全是她這十年一手打下的,你要她賣給別人,她說著,她有一些哽咽了。


    所以你一定要幫我。這就是幫麗華。吳戈堅定的聲音,讓嚴紫嫣不由自主伸出手接過了那張紙。


    紙上寫著全是不成詞句的字,一眼看去,有天地,有時光,甚至有音律,但排列得毫無道理,毫無規律。


    這就是一個用商號專門暗語記賬的賬本。嚴紫嫣皺眉沉思著,隻不過各家商號所用暗語不同,若要破解,隻怕還需些時日


    吳戈大喜:多謝大先生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將一道道光明投進耿思明黑暗的小書房。窗欞的花紋映在他因疲勞而略顯鬆弛的臉上,令他的五官布滿錯落的陰影。他的心境一如往日地頹唐著,直到仆人告知荻小姐來訪。


    耿大人,請恕民婦無禮,擅自上門攪擾,實是冒昧。現在因為吳戈的緣故,家裏的境況已然大好,可荻小姐仍然一身荊釵布裙,未施粉黛。她躬身施禮,頭也一直沒有抬起。然而她的聲音卻十分平穩從容,鎮定而自信。


    耿思明在心裏痛苦地想:這是一名堅強而偉大的女子。崇高善良潔白無瑕。這樣的女人隻能讓自己不可企及地仰望,如同夜晚清澈天空中最遠的一顆星星。


    他猶豫了一下,把幾乎脫口而出的鄭夫人改成了大小姐:大小姐的來意我很清楚。令弟找過我,而我也已拒絕了他。您知道,我曾經是一名諫官,我幫他轉達意思到下官嶽父處,已經是最大限度。我不能再幫他了。這也是吳戈不肯為他做保人的原因。大小姐您又親自來,這讓我很為難您為什麽不再去求求吳戈?


    荻小姐緩緩抬起頭說:我不能再欠吳戈的。他已答應我不再去打那個京華英雄會。我不能讓他再用性命換這銀子。至於買官是如何的不道德,這裏麵所有的道理我都明白。隻是,芸官他現在已是一無所有,他還年輕,還有夢想,還有將來。如果他能得到一個機會實現夢想,我寧願用一切來為他換取這個機會。


    可是如吳戈所說,令弟若想做個清正廉潔的官,這個債就永遠別想還得清。耿思明猶豫著說道,可是他看到荻小姐的目光已不再堅定,她在拚命地忍著眼淚,也在忍著內心屈辱的感覺,他看到極清澈極沉重的眼淚在荻小姐的眼眶裏顫抖。


    我非常理解大小姐你的心情。令尊晚塘大人的離去,家破人散,隻有一個弟弟是您的親人。你願意為他付出一切,哪怕事情本身是錯的也再所不惜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很多壞人高居廟堂之上,袞帶簪纓;無數高潔之士,卻蟄伏為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輩。這個官場已然腐爛。我身在其中,再清楚不過。芸少爺想走這條捷徑,原也無可厚非。隻是他可有想清楚,一旦置身其中,最後的命運,隻怕是同我一樣,在腐朽的一群中慢慢腐去。


    耿大人教訓得是。隻是民婦有時卻在想,這世上原沒有什麽事可以認真算得清值不值得。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所圖的,無非是心裏安樂。有些人一定要穿金戴銀才開心,而有些人隻要可以看婦機中織、弄兒床前戲便無比快樂。每個人想的都不同。至於芸官,我不知道他將來會如何;隻是他現在非常非常不快樂。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不快樂過。我不向往任何榮華富貴,芸官他也未必一定要富貴才快樂,他是希望能有個位置讓他實現自己的抱負。


    大小姐您是世上最偉大的姊姊。耿思明的眼神有些迷離,不勝唏噓,然後說道:好吧,我願意為令弟作保,借這五千兩銀。


    貪鱗輕鬆地在大街上走著。周圍的人群仍是行色匆匆。可憐的人們,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麽。他在心裏憐憫著,不知不覺來到東城的一座土地廟前。一個灰衣人正在上香。


    貪鱗伸出手,遞過一個信封。灰衣人接過,打開,皺眉道:這是什麽?徐白眉的兩條眉毛。貪鱗得意地笑。


    灰衣人隻是淡淡地笑了笑,說:謝謝。


    貪鱗又道:徐老頭偷的賬本我已送回去了。徐死前,跟一個以前的捕快、現如今在京城大大有名的武師姓吳名戈的有聯係。而這個吳戈近來一直在跟何記米行的賬房女先生來往,我偷偷到那個女先生的家裏,發現了一大堆寫滿了各種符號暗語的草稿廢紙。我這人一向不容忍任何風險,現在我很有些擔心,所以,用不用


    灰衣人抬起頭:徐案一發,如今京城戒嚴宵禁,緹騎捕快,都在滿城搜捕。還是不要多事。他如果有所舉動,你再相機行事吧。慎之,慎之!


    貪鱗哈哈一笑:我無所謂的,反正是你出錢。當然,如果危及到我自己,那天王老子我也要把他除了。


    灰衣人拱了拱手,在北京的暮色裏消失在人群中。


    天就是一;地就是二;光是三,因為有日月星三光;時則是四,春夏秋冬四時;音為五,宮商角徵羽五音;律為六,黃鍾無射等六律;政是代表七,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星;寶即八,取八寶之義;畿則是九,九畿之義;重是十,重複完滿之義。嚴紫嫣努力讓自己用最平淡的表情來說出這番話,但她的眼神卻有興奮和驕傲的光芒閃動,這就是那個賬簿所用暗語的全部秘密!


    所以這最後一頁,第一筆是律寶政重重,可是六萬八千七百兩之意?吳戈的眼中也閃著光。


    嚴紫嫣點頭:嗯,對,這是上個月初四入賬。你看,這最後一筆最為關鍵。吳戈念道:光音重重重重,這是


    三十五萬兩,下月初五,也就是十五天後入賬。嚴紫嫣的聲音也有些激動。


    就是說,這是應收未收賬款?吳戈問,這麽大一筆現銀嚴小姐,實在是太感謝了!這件事有可能為何記帶來轉機。


    現在已經有轉機了。你沒看到京城所有的米店門口都排起了長龍麽?何記昨天已收入了現銀八千多兩,到月底應該能有足夠的現銀回籠。嚴紫嫣又問,我們商家當年用暗語記賬,原本是為了保密,但近年來,因為合夥人的要求,賬務要公開,所以大商號基本已沒有用暗語記賬的了,包括卓鼎豐在內。我很奇怪,這個賬本是哪裏來的?


    何記有沒有兩本賬?吳戈反問。


    嚴紫嫣沉默了一會兒道:何記也有的。她補充道,你也知道,做生意,不聯絡地方官吏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些賬務往來見不得光,我們也會準備兩本賬。


    吳戈點點頭:如果皇上要查,能查出來麽?


    如果真要查,比如讓我這樣有經驗的賬房來查,恐怕沒有查不出來的。但據我所知,有些人會想盡辦法,讓賬務複雜得難以跟蹤,而參與調查的官員未必具備相應的識見,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貪官是有可能把自己的贓銀洗幹淨的。


    它可能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最多的就是會利用商號,利用虛擬的交易和虛擬的盈利。比如官員聲稱其某個親屬,有參與某商號的合夥,這個商號子虛烏有的生意利潤卻在那幾年內不可思議地翻番,這樣官員就可以解釋他的財富全是來自投資參營這商號的紅利。還有人可能利用珠寶古玩字畫交易,因為這種交易估值比較難以核查,隻說自己的贓銀來自古董買賣,一千兩買入一萬兩賣出。還有人還可以利用賭場,隻要賭場開具得出證據,他的財富來自賭博


    比如京華英雄會?


    嚴紫嫣點頭:可是卓燕客是你的朋友,你不怕他怪你麽?


    吳戈的眉緊皺了起來。是啊,卓燕客是自己的朋友,在最困難的時候拉了自己一把的朋友。


    京華的夜色在熙攘喧嘩中裹著無邊的黑暗如約而來。


    精致富麗的聆鶴園今夜依然燈火絢爛。這裏是卓燕客在南城的私宅,外表並不起眼,不算太大的一個園子,高高的灰牆,門庭並不高峻,連石獅子都是很小的兩隻。但這高牆之內的富麗堂皇卻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往來其間的,不是深藏不露的達官貴胄,就是名滿京華的巨賈名伶。隻有吳戈,是第一次坐在這裏。


    今夜是為了慶賀耿思明,他年底就要升授從四品的朝議大夫:這青袍可是要換大紅袍了。坊間都在傳,將來他是要入閣做大學士的。耿思明素不喜熱鬧,所以隻請了吳戈。此時三人坐在酒桌上,飯菜都已撤了,上了些清淡的小菜點心。吳戈仍推說戒了酒,耿思明便笑道:不必勉強。不如就喝點果酒吧。


    廳裏有位身材纖美的少女正端坐著彈琵琶。她一身淡淡的月紅衫子,淡淡的妝,髻上也隻有一隻小小的玉簪,纖細如玉的十指拂動,一闕幽婉低徊的曲子便叮咚叮咚地流淌在清空的夜裏。


    卓燕客見吳戈正有些茫然地聽著曲子,便笑道:吳戈你肯定還不知道她是誰。她可是京華曲中風頭最勁的人物。莫說尋常的富商權胥,就連京中的勳戚大佬,也難得聽到雪汀主人一曲。我此次還是七日前送書帕相邀,才請得她來。吳戈你在英雄會上的風頭,竟也未必及她。


    耿思明也笑了:雪汀主人的琵琶,我這也隻是第二次聽到,還是托了你的福其實燕客今天是請你,我才是陪客。


    雪汀緩緩放下琵琶,嫋嫋地走過來,斟了杯酒,敬到吳戈麵前,柔聲道:吳大爺,其實我早見過您的。若非卓爺說起,小女子還真不知道名震京華的吳戈,便是數月前在天香樓賣藝的雜耍藝人長腳。


    卓燕客皺起眉,正怪這雪汀不會說話,她又溫婉地說:其實您的雜耍我們姐妹們一向最愛看。我們這些卑微的小女子,每日無非迎來送往,逢場作戲,別人看我們錦衣玉食風光旖旎,其實又哪有什麽真正的樂趣;隻有您的雜耍,還有,她抿嘴一笑,清淡素雅的她在這一瞬顯得風情萬端,還有您的那些笑話,真的讓我們很快樂,很開心。所以不管您是京華的大英雄也好,還是就是以前的長腳,在小女子眼裏,都是非常非常了不起。


    吳戈有些拘謹,這是一杯烈酒,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喝了。


    您的話,可沒有在天香樓的台上多。雪汀微微笑著,三位大爺,你們想聽《王月英留鞋記》,還是《花月滿春城》?


    卓燕客笑:可有新的曲子?


    雪汀一頷螓首,輕啟朱唇,唱的是國初曾允元的一闕《點絳唇》:一夜東風,枕邊吹散愁多少?數聲啼烏,夢轉紗窗曉。來是春初,去是春將老。長亭道,一般芳草,隻有歸時好。


    歌聲嫋嫋,不絕如縷,三個人都聽得癡了。半晌耿思明喃喃歎道:隻有歸時好他忽然抬頭對吳戈說,吳戈,你應該娶她。你知道我說的誰。我已經答應為芸官作保了。吳戈低了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會替芸官把錢還給燕客的。耿思明凝視著他:你真蠢。


    卓燕客也有了酒意,也一樣神情惘然,連連舉杯,都是一飲而盡,他忽然抬頭問:吳戈,你是不是在幫何麗華?


    吳戈看著卓燕客的眼,緩緩說:今年是個災年,百姓都想著屯米過冬。這十天來,京城米價飛漲,帶著油價鹽價肉價也飛漲,仍然處處供不應求。我想這十天你的米、油、鹽鋪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卓燕客一擺手:不說這個掃興的了。我決定了的事,不會改變。反正我現在並沒有虧錢。


    他見吳戈對自己的大度有些意外,便道:我沒怪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這個人,一向正義感太強。可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是複雜的,你不能簡單地判定一個人、或者一件事的好壞善惡。隻做你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是遠遠不夠的。


    吳戈歎道:我恐怕很難明白這些。


    卓燕客點頭:我告訴你一件事:作為男人,中年男人,我們要做的,隻有一件,就是成功。我在商場成功,思明在官場成功,而你在擂台成功。隻有成功的男人才有魅力,你可以讓自己的家人衣食無憂,讓自己的孩子被最好的先生教導,你可以改變許多人的生活,讓你周圍的人一起享受你的幫助得以幸福。他指了指也在認真聽著的雪汀,道,這是北京城最美麗的女子,她剛才說得非常動聽。然而事實是,如果你不是京華英雄會十七擂全勝的京華新英雄吳戈,而仍隻是那個苦力藝人長腳,你絕無可能與這個最美麗的女子坐在一起。


    所以,請你放鬆自己,和我們一樣,做自己願做的事,而不僅僅做你認為正確的事。請你不要再這樣特立獨行下去,不要再折磨自己。雖然我們都曾有過夢想,但我們已不年輕。我們應該踏踏實實地讓自己躋身在這個世界之巔,而不是放逐自己於泥淖沙漠。你現在,應該跟我們一起,享受京城最美麗的女子的曼妙歌聲。卓燕客的目光正如火炬,和那盞烈酒一道,直燒到吳戈內心的深處。


    這時,上次那個夥計匆匆走了進來,對卓燕客耳語了幾句,卓燕客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夥計旋即施禮離去了。


    吳戈起身如廁。他走到那個正要離去的夥計身邊,問:這位兄弟是哪裏人?那夥計恭敬地道:回吳爺,小的是揚州府人。淮揚一家,說來與吳爺卓爺,也算是大同鄉了。


    吳戈勉強笑了笑。他回到酒筵,心情無比沉重。他說:思明,燕客,今天,我想再讓自己醉一次。


    於是他就又醉了。


    無邊的夜色更加黑暗了,暗月完全消失在烏雲背後。吳戈推開要來扶他的卓府仆人,搖搖晃晃地走進夜色裏。他看到雨滴開始一點一點地砸在腳背上,越來越大,越來越疾,腳下的地也越來越泥濘。他滾倒在泥淖裏,開始嘔吐。他想掙紮起來,卻怎麽也站不直身。


    這時正有一盞暗紅的燈光向他走來,隻是他沒有看到。他再也忍不住,蜷曲在地上,眼淚肆意地流淌了出來。


    燈光走近了。一名穿著月紅色衫子的女子打著傘向他俯下身子。她並沒有嫌他一身的汙穢,隻是緩緩將他扶起,攬在懷裏,撫著他的頭發和臉龐,憐惜地說:可憐的人。不要傷心了。到我這兒來。


    兩名青衣丫環費力地將吳戈架起來。那女子打著傘走在後麵。


    不遠處,就是塔磚胡同口。街口還有一個纖纖的身影,撐著傘,在等待著。她已經等了很久,最後她看到她等的人,跟著一個絕美的女子,一同走進了天香樓。


    她就這麽站在雨裏一直癡癡看著。一直等著。終於她看到,遠處天香樓最後一盞燈火也熄滅了。她扭回身,才發現雨已停了,天已蒙蒙亮了,而自己幾乎僵了的身心,再沒有一絲暖意。


    她伸手輕輕抹了抹臉,露出那張清麗的臉容。赫然是荻小姐。


    吳戈睜開眼睛,額上全是汗水。


    這卻是完全陌生的一個地方,淡淡的不知名的幽香,溫軟的錦被,熒熒的燭光。這是在哪裏?吳戈有些茫然,他猛地坐起身,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女正坐在床邊梳著長長的頭發,寬寬的袖從她抬著的手臂上滑下來,露出一截手臂,潔白得玉一樣耀眼。吳戈虛弱地看著,這是他所不能抵抗的溫柔誘惑。


    你醒了?少女的聲音如同夢幻般誘人。吳戈看到,牆上貼著一幅娟秀的字:久立歎華顛,幾度浮萍梗。城郭重重百丈圍,人世渾如井。行者故匆匆,棲者何曾醒。葉落長街袖手過,驀地西風冷。落款是,雪汀主人謹錄鴻影詞右調卜算子。


    吳戈讀到最後一句,緩緩低下頭沉默著,許久才抬起頭,說: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喝醉。少女微微笑著:男人有時候需要醉一醉。


    吳戈道:我必須走了。我現在必須去見一個人。


    少女的眉毛輕輕一挑,有些吃驚:沒有人趕你的,隻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留下來。吳戈立刻接口道:反正卓燕客會為我付賬,不是麽?少女低下頭,吳戈看到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床邊。他有些不忍心,輕輕伸出手,撫了撫她的長發。


    您要去見的可是一位女子?少女抹抹淚,強笑著問,她一定比奴家美貌百倍。吳戈愣了愣,道:不,她沒有你美麗。


    離開天香樓之後,他已經記起了少女的名字叫雪汀。


    吳戈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也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人。可是他沒有打算娶你。然而我願意。我會托媒上門向您求婚的。耿思明在院子中說道,其時天光熹微,他頂著一頭的寒露。


    荻小姐低下頭,她隱隱看到耿思明的眼中有淚光閃動。


    城外的官道一片狼藉,圍觀的人們在官道邊密密地聚了幾層。沈天涯皺著眉,很不心甘情願地騎馬往出事地點趕來,心中不停地暗罵。他手頭同時接著三個案子,然而最令他揪心的,卻是一手調教自己出道的師父、白眉狐狸徐介臣的命案。師父是中毒致命,毒殺四品京官而且是刑部的要員,這麽大的案子已轟動京師,卻仍然毫無頭緒。


    官道邊幹涸的河溝裏,怪石嶙峋。一匹白馬尚未斷氣,蹄子偶爾還會痙攣抽搐一下,深身都是淤血,折斷了的車轅還掛在軀幹上。十餘丈外,已撞成碎片的馬車車廂、車輪、木板散了一地。死者是一個富家女子,衣著首飾雖不華麗,卻都是最上等的手工料子。


    官差們驅趕著圍觀的人們。有一名高高瘦瘦、看來斯文有禮的漢子一直端立著不肯離去。幾名官差正要發作,卻已有人認了他出來:這是京華英雄會的吳戈!


    沈天涯心頭一凜,下馬趕了過去,他與吳戈十年前見過一麵,當時吳戈還在山陽縣當差,進京辦案,從自己手上借去了許多卷宗。而且沈天涯也知道,吳戈是一等一的神捕;在徐介臣眼裏,他比自己更強。更重要的是,吳戈是第一個發現師父屍體的人。


    沈大人,死者是我的朋友,何記米行的賬房大先生,嚴紫嫣小姐。吳戈的表情無比凝重,心中充滿了憤怒。


    難道不是意外?沈天涯小心翼翼地問,吳兄怎麽看?


    據現場目擊者說,那馬是忽然發狂的,而且似乎瞎了一般地狂奔撞下河溝,完全不看路。我剛才撥開馬的眼皮,那馬的瞳仁完全渙散,蒙上了一層陰翳,確實是盲的。然而這馬出城之時還好好的,怎麽會忽然盲了並且如負劇痛一般地狂奔呢?依我的判斷,隻怕是被人下了毒。請沈大人容小民剖開馬的胃,一查便知。


    吳戈向一名官差借了柄刀,揮出。沈天涯心頭悚然一驚:自己這一生也沒見過這麽快的揮刀


    不一會兒,吳戈捧出一堆馬胃中散發著惡臭的尚未消化的馬食來。眾人都厭惡地捏住了鼻子。吳戈用刀尖仔細地撥尋著,終於,他找到了一個拳頭大的一團又黑又黏的東西,取了出來。


    就是它了。他把這黑乎乎的一團輕輕掰開,一股奇怪的辛辣刺鼻、而混有油脂香的藥味傳來。


    吳戈道:這毒藥不是中原江湖人常用的斷腸散、奪命丹一類砒霜為主的藥,不是草藥,而是從劇毒的蛇蟲之類的毒涎中提煉的。這藥毒性很大,瞬間能把一匹四五百斤的駿馬毒倒。而且還遠在嚴紫嫣出城之前,凶手就把這個混進馬的草料中。他精密地計算過,藥性要到馬車行到城外這段最險的官道時才發作。


    難道又是貪鱗?沈天涯的聲音有些顫抖,手心全是汗師父徐介臣是被人在茶中下的毒,而江湖上的第一殺手貪鱗正是最大的嫌疑人。


    吳戈點點頭:貪鱗擅長使用苗族山蠻的蠱毒。徐大人生前托我幫他查一個案子,而嚴小姐正在幫我。他們倆的死肯定有關聯。而且,他從懷中取出那個十字架,這是我在徐大人的手心裏發現的。凶手在他懷裏搜東西和割去他眉毛時,徐大人應該尚未斷氣,所以從凶手身上抓下了這個物件。我記得十年前你們曾查到貪鱗的老巢,險些抓住他,雖然撲了個空,卻在他家發現許多西洋上帝教的法器。大約這家夥在拜上帝教。據我所知,這十字架上的毒龍,在西洋語裏,便叫作貪鱗。


    東城的土地廟前,貪鱗微微笑著,對著土地神在胸口畫著十字。其實他不信上帝,他誰也不信,畫十字隻是一個習慣,對他而言,這跟殺人前殺人後一定要洗澡,而在上廁所時一定要哼小曲一樣,並無二致。灰衣人靜靜地站在他身旁,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


    我第一次知道沒錢你也會殺人。


    我是為了保護自己。貪鱗咧開嘴,他的牙齒白得發亮。你別信江湖上的傳言。我不收錢殺過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現在,我還要殺一個人。


    灰衣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同意。


    你說過,如果我跟崔冀野比武,會和梁公度那場一樣,勝者贏八千兩,負者三千兩。你有可能盡快安排我們比麽?就算我輸了,我也湊得出五千兩替芸官還你。


    卓燕客沉默了,過了半晌,他拍拍吳戈的肩,回頭對夥計說:召集英雄會的夥計,通知七大武館,十三天後,吳戈對崔冀野。


    十三天後?吳戈問。你還需要更多的準備時間?卓燕客抬起眉。十三天正好。吳戈又問,你知道嚴紫嫣出事了麽?


    聽說了,很可惜。卓記急需她這種人才。卓燕客遺憾地歎氣。


    推門進來的,卻是吳戈。卓燕客看著吳戈,並沒有半點驚訝的表情。他指指身前的座位道:坐,喝什麽茶?


    吳戈坐下。神情複雜。不出意料,卻仍是無比失望。


    卓燕客隻是笑笑:自從我發現你去找了嚴紫嫣,我就知道,是你翻了我的賬簿,我就開始猜想,我們的友誼或者就將結束了。我隻是好奇,你怎麽查到我的?徐介臣並沒有任何證據。


    在我還是一名捕快時,我曾努力學習過一門技巧,叫做讀唇術。咱倆那日練武,那個夥計進來與你耳語,我雖聽不到,卻看得到他的唇,他說的是五個字白眉已辦妥。我曾經想過會不會是冤枉了你,也許他說的是白米已辦妥,但後來在聆鶴園,他又跟你說:三十五萬兩十四天後進賬。我裝作如廁問了他,他是揚州人,用揚州話來發音,更核實了我的讀唇術無誤。


    我沒想到你居然會讀唇之術。卓燕客道,可這仍然構不成證據。三十五萬兩?你可是要利用我和崔冀野來洗這筆贓銀?


    卓燕客點頭:洪武爺是窮苦出身,最見不得官吏貪汙,貪六十兩以上者剝皮實草。可是,當今為官的,有無可能找到一人貪汙不足六十兩?不可能。我為這些貪官汙吏們提供了清洗贓銀的一個巨大的池子。就說這京華英雄會,每場比武,參與賭拳的人下注銀兩已經極高,總額少則七八萬兩,多則數十萬兩。你和崔冀野這場比武,自從消息傳出,十天來,下注銀兩已達六十餘萬,創紀錄地超過了崔梁一戰。將正常經營的錢與贓銀混在一起,賭場是最好的工具。我本意確實是想用你與小崔一戰來洗這三十五萬兩:我隻需要開出證據,證明某人最後在我這裏贏了三十五萬兩即可。


    對我而言,京華英雄會雖是最好的、但卻並不是唯一的途徑。所以,這次就算我跟你說了這麽多,你仍然抓不到我任何證據。


    卓燕客招招手,一名夥計趕緊躬身上前。通知各位夥計,三天後京華英雄會吳戈與崔冀野的比武,立即取消。


    他轉過頭對吳戈說:我自有別的辦法處理這三十五萬兩。而你,就算找到了我的證據,將我繩之以法,也不能對這個世界改變分毫。官場和商場之間自有默契,他們會很快再找到一個張燕客、王燕客來做這件事。我希望你再認真考慮一下:我可以當你今天沒有來過這裏、也沒有對我說過這些話。咱們仍然可以做朋友、做兄弟,京華英雄會仍將是你的天下。否則的話,我也就無法再幫你了。


    吳戈坦然一笑:燕客。我們不同。你從不曾真正為生死掙紮過,你也沒有真正為衣食擔憂過。而我和我周圍的人們,則天天麵對著這些。當我身邊的人們蒙受巨大苦難的時候,我總是告訴他們:活下去。不管再苦再難,活下去。然而,我們必須給他們一個希望、一個意義,活下去的希望,活下去的意義。如果舉世皆濁,我們堅持活下去,就算自己永無可能看到,也要給子孫們一個清白的明天。為了生活,我已經放棄了太多太多,可這是我最基本的信念,何況還有嚴紫嫣無辜的生命,我不會妥協。


    卓燕客喟然長歎:這並不是我意料之外的結局。你好自為之吧。如果你繼續去找那個沈天涯,你的處境會變得非常危險。貪鱗的神出鬼沒你想必也知道連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另外,我不知道你與荻小姐之間發生了什麽事,聽說她已經答應了思明的求親,三書六禮已備,三日後便是納吉文定下聘之期。所以,那五千兩銀,你也用不著替芸少爺還我了,思明會還的。


    沈天涯一攤雙手:現在說什麽都晚了。卓燕客動作之快,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今天有司已經下令,說聖上有諭,京華英雄會涉及賭博,有違替我大明遴選武術高手的初衷,因此跟唱戲、雜耍一樣,也須在太子的喪期停辦。三個月後才許重開。你的比武因此取消。近期聖上召了三十多名總督、提督、巡撫之類的官員上京述職,這中間有多少人有問題咱們也無法知道,很難說卓燕客這三十五萬兩銀是哪裏來的贓銀。他也真夠謹慎,至少咱們從京華英雄會是抓不到他的馬腳。現在隻有一個人證,便是貪鱗。如果抓到貪鱗,謀殺朝廷大員的罪便能坐實。


    吳戈苦笑道:那麽就守株待兔吧。貪鱗他會自己上門找我的。


    可是,上麵已經有了另一道手諭,徐大人遇害一案已由別人接手。卓燕客一案則停查。我將被調去南京刑部,現在連嚴小姐的命案也不許碰了。我們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有意義。真讓人寒心啊


    吳戈知道,無論朝廷做出多麽荒謬的決定,都不會再讓自己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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