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戈終於站在了京華英雄會這個擂台上。


    晴朗的夜,颯颯的風。台下,人頭湧動,人聲如潮。吳戈瘦削而有力的身軀筆直地立在擂台上,如同一杆槍。卓燕客為他新買的衣衫有些寬大,在夜風裏獵獵作響。


    成濟寬咚咚的腳步震得擂台直抖。成濟寬是滄州鐵臂門的高手,身高八尺,兩條臂膀極為強壯,肌肉虯結,關節粗大,麵目彪悍之極。成濟寬來京華英雄會比武隻有四個月,卻六戰全勝。此次是他自兩個月前腳踝傷愈後複出的第一戰。成濟寬一招老僧托缽,左手巨大的手掌叉向吳戈咽喉。吳戈一側身閃開,而成濟寬的右掌猛地一記開碑手,帶著一道風聲就砸向吳戈後頸。吳戈一貓身,翻滾到對手下盤;成濟寬此時體重全撐在左腳之上,吳戈一記鏟踹,正蹬在他的左腳踝關節。鐵臂門的武功全在雙臂,下盤根基本就不好,偏偏又是成濟寬有傷的那隻腳。他的足踝一扭,腳掌一下翻轉了過來,一股鑽心的痛楚從扭曲的踝部傳來,再也支撐不起他二百五十餘斤的體重。他心裏叫了一聲完了,魁偉的身軀轟然倒下。


    站得較近的看客似乎也感覺到了他摔倒在擂台上的巨大震動。而公證老拳師的第二招還不及叫出口。


    陰雲密集,空氣濕悶。山東威海梅花螳螂門的丁子穀向吳戈一拱手。他身材矮小,一身上好緞子的玄色緊靠,幾排白色的琵琶扣分外醒目。丁子穀出手幹淨利落,進退之間,兩腳似僅以足尖點地,如同靈貓,一擊不中,立刻閃開,決不拖泥帶水。吳戈端立在擂台中央,丁子穀在騰挪跳躍之中,從四麵八方向吳戈展開攻擊。第十一招,第十二招,公證的數招之聲中,丁子穀右手一揚,卻是從梅花門衍生出的七星螳螂拳中的一招青鳥銜梅,啄向吳戈麵門。吳戈伸手一格,丁子穀的左腿一彈,踢中吳戈右胯。然而吳戈一沉腰,硬卸下來腿,右手一撈,將丁子穀左腿牢牢拿住;同時左手伸出,當胸揪住對手衣服。丁子穀手腕一翻,抬肘砸向吳戈太陽穴。吳戈一偏頭,額上被重重敲了一記,然而就在同時,丁子穀的身體如同騰雲駕霧般飛起,被吳戈狠狠地從擂台上摔了出去。


    豔陽天,陽光照得四下裏亮得晃眼。廣州海幢寺白眉拳掌門趙天闕第十三招時,被吳戈左手一招昭陽日影擊中左眼,立仆。


    早夏的午時已熱得可怕。川北石家拳石挺脫光了膀子,渾身腱子肉引得看客們紛紛叫好。第二十二招,吳戈伸手,藏花式照麵燈,誘開石挺門戶,右腿遽伸,點在石挺小腹上。石挺立仆。


    黃昏,微涼。福建連家拳拳師連師江在第十一招使出抱虎頸,卻被吳戈一記過頂背摔摔出。連師江立仆。


    大雨如瀑。台下居然仍是滿滿的看客。洛陽著名拳師唐駿頭發披散,一跤坐倒,撫著右臂神情痛苦,挺身幾次之後,終於轟然臥倒。


    他的對手吳戈卻緩緩站起身。台下密密麻麻立在雨中的看客們狀若癲狂,揮手呼喊著,咆哮著,舞蹈著,宣泄著。而吳戈耳中全是雨聲,人群的狂呼如同遠隔雲端,他抹去眼上的雨水,麵無表情。短短兩個月間,他對勝利已然麻木。景帝朱祁鈺坐在養德殿裏,雙眼緊閉,身後兩名宮女輕輕地打著扇,兩排太監遠遠地垂手侍立殿中闃靜如墳,隻有羽扇緩慢而有節奏地吱吱輕響。


    他的眼疾頗為不輕。還不到二十七歲,可是短短四年來的變化,讓他的身心一下子衰老了。他覺得孤寂,周圍的人似乎離他越來越遠。這些來稟奏的官員,他根本不信任。他覺得周圍沒有一個人可以信任。


    他歎了口氣,揉著眼睛問剛剛從宮外回來的曹吉祥:近來京城有什麽新聞?


    曹吉祥是京師三大營的監軍太監,所以宮外之事自然知之甚多。大致稟奏了些要事後,曹吉祥想著皇上年輕,大抵貪玩,便隨口道:若論京中現而今最為好玩、百姓街談巷議最多的,便是京華英雄會。說來這個擂台本旨也是弘揚尚武精神,為我大明遴選保家衛國的勇士。陛下若有意微服探訪民情,奴才願


    朱祁鈺笑了笑。他的父親宣宗皇帝酷嗜促織,也就是鬥蟋蟀。自己從小也愛玩,兩人相鬥,大抵比鬥蟋蟀好玩吧。他幾乎就動了心。就在這一閃念之間,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所說的這個英雄會可是一名在京的淮商主辦的?


    陛下聖明,無所不知。這京華英雄會正是淮商卓燕客所辦。此人乃是武舉出身,武藝精湛,是京中最大的武館燕山拳館的館主。這個卓燕客本是淮揚的鹽商,家境富殷,樂善好施,在京中廣張善舉,幾乎每年都為山東河南在京的流民放賑;英雄會所籌銀兩,也多捐作善款。所以京中百姓,無不稱他為賽孟嚐。


    十商九奸,哼,我倒不信朱祁鈺打住了話,他看了看跪在下麵的曹吉祥,心裏鄙夷地想,鬼知道這曹吉祥是不是也收過那鹽商的銀兩。他也從來不曾真正信任這個太監事實上他覺得沒有一個人可以信任。


    他一擺手,算是結束了這個話題,皺眉道:替朕傳邢部總捕頭徐介臣。


    你為什麽這麽不快樂?卓燕客曾這樣問吳戈。


    卓燕客說:你現在是京城最受人矚目的英雄,風頭正勁。除了當初崔冀野,再沒有一名武者似你這樣短短兩月間名滿天下。你走到京城的任何一條小胡同,立刻就會有人雀躍歡呼著你的名字;天香樓說書的陳子羽現在每天說完《英烈傳》,便要講一段你的擂台;燕山拳館學武的少年們,已經有人取了賽吳戈做綽號而且你現在已經是一名富翁,你已贏了近三千兩的花紅,這是你以前一輩子也掙不了的財富。你不用再擔心房租、骨骨的診金,還有這一大家子的柴米油鹽。


    但是你必須戒酒。酒色是武者的大敵。你天賦極高,可是今年之內,我都不認為你具備條件跟崔冀野一決高下。明年再看吧。你必須開始跟我一起每天在燕山拳館練功,你必須按我為你定製的食譜調補身體你太瘦削單薄,在擂台上這非常吃虧;過去長年缺少肉食,使你的肌肉力量大打折扣;而且你的肺,當挑夫這些年,倉庫裏粉塵彌漫,你的肺裏積了太多濁氣,這讓我非常擔心你的呼吸很吃力;還有右膝的舊傷,你遠不如年輕時快了。


    你為什麽一直都這樣不快樂?荻小姐也這樣問吳戈。


    我知道,過去三年,你一直在遊曆。你說你去過瀚海之南沙漠之濱的賀蘭山,你說你去過烏思藏大寶法王在薩加的駐錫地,你說你去過天山腳下的亦力把裏,你甚至去過撒馬爾罕你喝醉了時曾跟我說過,如果不是大雪山攔住了你,你會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我知道你在找一個人,可是永無可能找到你還曾說,終有一天,你還會回到雪山腳下,一步一步爬上去可是,就算是站立在這天下的巔峰之上,你還是不快樂。


    所以,我有三個願望。一是你必須戒酒。二是不要再去打英雄會了,我們已經有足夠的錢治骨骨和阿玨的病,這錢是你拿性命換來的。三是,骨骨他們病好了後,希望你能翻過雪山,找到她。我希望你能快樂起來。


    徐有貞?芸官的眼睛瞪得幾乎掉了出來,實在不能相信這話出自耿思明之口,耿大人您要我去求徐有貞?


    耿思明皺著眉道:徐有貞心術不正,為人陰險,舉世皆知。然而此人精明強幹,智計百出,當朝幾乎無人能及。我嶽父指示你去找他,自然是由他幫你打點此事,其它的我也一概不知了。


    徐有貞具備各朝各代投機家的一切優點。精於溜須拍馬,世事洞明練達,深諳厚黑之術,口才文采俱佳;更重要的是,他在輸光了的時候敢把褲子也押上。當然投機家的缺點大抵是一致的,就是隻盯著眼前。


    此刻芸官已在他府上,被親切地拉著手道:芸世兄不必拘禮。當年您父親晚塘大人還未主政之時,在翰林院便一直是徐某的前輩。此次又是高侍郎高大人親筆推薦,徐某豈敢不倒履相迎?


    芸官萬萬沒有想到徐有貞竟是這樣平易近人。這與耿思明的冷淡狷介,高侍郎的龍門高峻難見一麵,形成鮮明對比,也使得芸官對這位奸佞先入為主的反感淡去了。隻是,事情卻比自己和耿思明預料的要複雜得多。


    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您要換個名字。莫如就取諧音,換作昀字,或者改為白雲之雲?第二,今年的秋闈大考,您還是要全力以赴。第三步,則是視你科考能否高中而定,我們再作商議。我知道芸少爺您滿腹詩書,如果已然高中,那麽京官還是地方,翰林院還是禦史台,就看您想去哪兒;萬一馬失前蹄,不盡人意,那麽您也放心,我們自有辦法,至少將您的卷子往前挪一檔;如果完全落榜無法挽回,我們也能安排您以舉人身份入國子監。


    徐有貞輕描淡寫地說著,芸官的汗卻滾滾而下:他以為買官是很簡單的事,卻沒想到要到科場上去舞弊。這是要殺頭的,而且要株連。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一案,其實並無作弊,隻因高中的全是南方人,太祖皇帝一怒之下,竟處斬了兩名主考官和當時的狀元。


    高侍郎那邊提過的五千兩銀子,隻是訂金。事成之後,視操作難度而定,大約仍需要至少三千兩。而您籌好這訂金之後,到鼓樓外南大街,找到一家恩記珠寶店,用這五千兩銀子,訂一把北宋時日本國進貢的折扇。您會收下有恩記印戳的收條。之後的事,就完全不用操心了。


    這是天大的機密,咱們可是擔著血海的幹係才肯來幫你畢竟我一直視晚塘先生為恩師。即便您此刻改變主意,也隻能當作從來不曾來過我這裏、從來不曾聽我說過這些話。否則您的家人、妻小的安全,都會變得毫無保障。


    您請記住:做這麽一件事,我們背後一直有一個龐大的組織。自永樂朝開始,這個組織就一直存在。它並不嚴密,事實上相當鬆散。隻是這麽多年來,所有參與者,或者知道它的人,都隻是無比默契地保守著這個秘密。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是不能公開的,所有的揭發核查都是徒勞。沒有人有能力有勇氣來承擔讓它大白於天下的後果:那將給整個朝廷帶來空前的混亂。所以它事實上也就是個公開的秘密皇上本人,也決不能說毫不知情。這就像一個最大的膿瘡,卻沒有人敢揭開這層疤。隻好由它繼續生長。或者竟爾慢慢自然痊愈,或者日益生膿惡化,這都是你我所不能阻止的。無論高侍郎,還是徐某人我,都隻是這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環而已


    燕山拳館髹漆一新的練武場上,數十名少年穿成黑白二色,正在捉對練拳。隻有一名精壯彪悍的青年是獨自在練。他精赤著上身,拳腳並不很快,但一招一式之間,卻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令人賞心悅目。這正是燕山拳館十三太保之首,京華英雄會上二十八招打垮了中原武術宗師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崔冀野。


    小崔,過來叫吳師叔。卓燕客向崔冀野招手。


    崔冀野收了拳,懶洋洋地晃著高大的身軀走了過來,抱拳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禮。


    師父,聽他們說,英雄會下一場對我的,是個山西五台山來的喇嘛。您知道這喇嘛的底細麽?說真的,兩個月沒出手,真是憋屈壞了。崔冀野一邊說著,一邊拿眼斜睨著吳戈。卓燕客歎道:我前些天還遣人去探望了梁師父。還是老樣子,一直不醒人事,活死人一般。你出手太重,憋一憋你總是好的。那名山西來的持真師父曾在西番地和烏斯藏駐錫,研習過天竺武術。我想你一定極有興趣。


    崔冀野的眼睛閃過一絲欣喜的光芒。他轉過頭對吳戈道:吳師叔,您可知道現在京城之中,您的名頭有多大?我一直想跟您請教一兩招呢。


    吳戈尚沒來得及回答,卓燕客已攔在前麵道:吳師叔跟你不一樣,他多年沒與人這樣比過拳法。我希望他再慢慢適應一段時間。


    崔冀野笑道:師父您別擔心,我們隻比比招式,行不?卓燕客道:不行。我請了程大夫為他醫治身上的舊傷,所以現在不能動手。崔冀野撓著頭,道:那我們文比,就是用嘴比試。


    吳戈尚愣在那裏,崔冀野便道:吳師叔,看招了哈,我先出六合心意的起手崩拳浪頭行舟攻你麵門。


    吳戈已明白過來,他這是用口述招式來比武,便應道:我嶽家散手左手陰掌撥雲見日,右手陽掌變八極拳五嶽朝天錐攻你咽喉。


    崔冀野應聲道:我側身虎跳澗,扭腰使回回彈腿碰鎖跺轉環,再踢蓋抹七星式攻你下盤。


    吳戈沉吟道:你力大剛猛,人高臂長,我不與你硬碰硬。我以二十四探馬的燕子鑽天式相避。接著虛招使大劈掛的鷂子穿林進身誘你,實則鷹爪拳大擒拿攻你胸腹缺盆、天樞二穴。


    崔冀野接著便道:我伏虎拳六合撲地錦拿你左手。


    吳戈愣道:你如何使這一招?


    崔冀野笑道:不好意思,吳師叔,如果是別人,您這一招攻出,就隻能後退了。可我一是力大,二是快,我比任何拳師出招都快三分。說著他身形一晃,便閃在吳戈身側,左手輕輕鎖住吳戈左腕,右臂作勢勒住吳戈的脖子,卻隻是比劃、並未發力,嘿嘿說道,之後這招斷山絞。吳師叔如何破解?


    吳戈沒有料到他如此無禮,卻也著實被他招式之詭譎、出手之迅猛震撼了。崔冀野雖然不曾用力,隔著衣服,吳戈也感覺得到他硬如磐石的肌肉。如果真的比武被他這樣勒住脖子,著實難以掙脫,於是吳戈幾乎不加思考便說道:我側頭咬你胳膊。


    崔冀野一下子愣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英雄會比武可不許用牙齒咬啊。那不成了痞子打架了嘛!


    卓燕客一直在旁邊微微笑著,這時才說道:小崔不得無禮。


    吳戈淡淡地笑了笑,說:崔兄弟在英雄會四年來七十二擂全勝,果然厲害。如果不用牙,我確實想不出怎麽脫身。隻是剛才你閃身撲進的身法,卻似乎不是中原的武術啊。


    崔冀野和卓燕客麵色都是悚然一驚。崔冀野一蹲身,擺出一個架勢,身體壓得很低,右拳卻抬得老高,姿勢甚為詭異,正是之前打倒梁公度時用過的拳法。吳師叔可識得我這路拳?他問道。


    吳戈緩緩道:燕客,我十餘年前曾兩次分別從雅州和鬆潘入烏斯藏,曾見過一名喇嘛教高僧使這路拳。這路拳本是天竺南部所傳,名曰喀剌裏帕雅圖。聽說滿剌加語裏喀剌裏乃是學堂之意,而帕雅圖則是武功之意。此拳模擬鳥獸縱躍撲鬥之形,共分九式,分別模擬白象、雄獅、駿馬、野豬、巨蛇、靈貓、雄雞、遊魚、孔雀。方才崔兄弟使的,便是象拳,右拳乃是擬象鼻之形。


    崔冀野臉上的表情漸漸從驚異變得莊重了起來。他點頭道:吳師叔果然是個人物,我方才實在是太無禮了。慚愧慚愧。


    卓燕客長噓道:吳戈,我從億萬人海之中找出你來,真是沒有找錯。


    他邀著吳戈往裏走,一邊道:其實道是相通的。武學之道,與為人之道,與營商之道,為官之道,治國之道,都是相通的。但我對道的理解,卻與別人的不同,隻有一個字:準。


    兩人很快進了客廳,卓燕客讓他坐下,若有所思:對,就是準。隻要準確,精確,你就能夠完全掌握你下一步的風險。我三個月前買下了晟和茶莊,談判時底氣十足,因為我清楚知道,卓鼎豐的每擔茶葉比他晟和成本低二兩三分四又八分之一錢銀子這是因為我的采茶工比他們的更優秀;我的運費每擔又比晟和便宜三兩七分銀因為我有自己的船隊而他們必須雇漕幫的船。他無法跟我爭,隻能投降。


    吳戈點點頭:我很佩服你。你是個有大誌向的人。跟思明一樣。你說得有些道理,我並不能完全懂。


    卓燕客放下茶,低眉深思了一會兒,緩緩道: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如無意外,很快我要買下何麗華的何記米行。


    卓鼎豐的米行在京城,跟何記近年來一直是兩分天下、劃江而治。跟我買下晟和茶莊一樣,何記爭不過卓鼎豐。何麗華過去一鬥米賣得要比我的貴出兩錢,現在她在拚命降價,以圖壓過卓鼎豐可是她能撐多久呢?我計算過,她手上的現銀已經撐不過月底了,全靠老關係賒欠。對我來說,也不願意降價。所以,我們合並則兩利,互鬥則兩傷。我買下何記是最好的結局。


    吳戈從程大夫的藥鋪出來,程大夫的推拿針灸確實讓他的身體徹底鬆弛了下來,然而掂著手中的藥,心情卻無比沉重。


    骨骨今年已十四歲了,卻不幸與芸官九歲的兒子阿玨一同染上了傷寒。之前程大夫一直開些麻黃、桂皮、甘草、杏仁來發汗,後來不見效,便用上了些猛藥,有大黃、木蘭、甚至芒硝。程大夫一直說,這病一半靠藥,一半靠病人的元氣。阿玨自小不愁吃喝,身體底子確實壯健很多。這兩個月眼見著臉色就紅潤了起來。而骨骨,卻不見半點起色。


    他一邊擔憂著骨骨,一邊又回想著崔冀野快如鬼魅的身法和神力,知道卓燕客所言非虛。現如今在京城,確實沒有人可能跟他過到五十招外。拳怕少壯。嘿嘿,吳戈歎息著,自己難道真的老了?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崔冀野顯然是一個絕無半點脂粉氣的漢子,可他的身上卻一直有一股如甜酒糜爛的異域的香味。這種古怪詭異的香味一直令吳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喲,這位不就是京華英雄會上連勝十七擂的吳戈吳大英雄麽?吳英雄為何麵帶愁容?可想老夫為您卜上一卦?


    吳戈抬起頭,這幾個月來,他已經習慣了走在街上被人認出來。這是一名兩鬢斑白的算命先生,雙目炯炯,胡須仍是黑的,一雙眉毛卻是白得發亮。


    吳戈猶豫了。他認識這個人。此人姓徐名天字介臣,外號白眉狐狸,十數年前便是京中刑部的總捕頭。九年前吳戈還是山陽縣一個小小的捕快,受徐介臣之托,將徐的師兄魏風子從風神鎮中救出。那也是吳戈最後一次當差。


    吳英雄,算命先生微微笑著,又喚了一聲,吳捕頭。


    徐大人說笑了。吳戈躬身行禮,道,小民隻是一名米行的挑夫。而且也從來沒做過捕頭,當年也隻是個小小差役,徐大人折殺小的了。魏大人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徐介臣笑笑:師兄他已經歸隱多年了,你知道他仇人太多,隻能隱姓埋名。他這次專門托我向你問好。


    吳戈緩緩道:徐大人可是找我有事?我已離開衙門近十年了。


    可我知道,你一直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捕快。你太委屈自己了。徐介臣撚須歎息,當年你破案無數,卻居然連個縣府的小小捕頭也升不上去,老夫明白你懷才不遇的委屈。可你不應該放棄自己。你的才華、武藝、見識,我和魏老都清楚。我手下也有三百餘捕快,加上東廠五百白靴校尉,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你。


    吳戈靜靜地聽著。


    這次我確實有一樁大案要你援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曾經做過大明朝的捕快,這件事,你便責無旁貸。江湖上有傳言,六年前東廠千戶周世驤,中官太監寧瑛,俱是死在你的手下。你不必解釋,這些無憑無證的陳年舊事,我自然不會追究但此案不同,皇上親下密旨徹查皇上要查的,便是你的好朋友,卓燕客。


    吳戈將阿玨的藥送了過去。芸官總是不在家,隻有劉氏低頭道謝。吳戈也感覺到,自從上了擂台,每次都是一二百兩銀子掙回來,劉氏對自己的態度也有了變化。吳大哥,這是劉氏第一次叫吳戈大哥,有一件事芸官他,他需要一大筆銀子。姐姐不許我們找你借,說我們已經欠你太多,二來你也拿不出這許多錢。於是芸官去找了卓燕客。可卓燕客說,必須有保人才肯借。這保人,他指定,非要吳大哥或者耿思明耿大人才行,說其他的人信不過


    是不是要五千兩銀子?吳戈苦笑,這事耿思明私下已同他提過,芸官真的這麽想當官?


    劉氏略有些慌亂:可是姐姐已跟你說過了?吳戈一擺手說:她從沒跟我提過這事,不過我已知道了。這事,荻小姐怎麽說?


    劉氏臉有些紅,囁嚅道:姐姐也不許我們找你做保人,說這同直接向你借錢並無二致。其實隻是做個保人而已所以吳大哥,你的麵子,卓燕客一定給的。芸官隻是現在不得誌,如果做了官,他一定會大有作為!你不知道他有多大的誌向!


    吳戈歎道:這事,我本來想哪日把大家請到一起商量的。少奶奶你也知道大明官員的俸祿如何,就算芸少爺平安無事買下了官,一輩子的俸祿也還不起這五千兩銀,除非他去當貪官。他搖頭道,我願意盡一切努力幫芸官完成他的誌願,但前提是必須光明磊落。我不會為一個將來的貪官做保人的。


    吳大哥!劉氏嘟起嘴。但吳戈已轉身離去,不打絲毫商量。


    骨骨仍起不了床,吳戈將藥遞與荻小姐去煎。骨骨強打著精神說:長腳你這家夥,荻姐姐正在跟我講故事呢,被你打斷了,你得賠我一個故事!吳戈溫顏問:剛才她講什麽故事?中山狼還是虯髯客?


    都不是。荻姐姐講的,是當年她跟芸少爺怎麽認識你的故事。荻姐姐那個時候就跟我現在一樣大。骨骨微微笑著,說你一個人打翻了鹽幫的二十多條大漢。


    荻小姐走過來說:骨骨,你不是沒力氣麽?偏又有這許多話。吃了藥乖乖躺著休息。


    我要長腳跟我講故事才睡得著。骨骨堅持。


    那你想聽什麽?


    我已經知道你認識荻姐姐之後的故事了。那認識她之前呢?


    吳戈和荻小姐都愣住了。吳戈遲疑了一會兒,靜靜地看著荻小姐一勺勺喂骨骨喝藥。燭光映著荻小姐瘦削的麵頰,她的一綹頭發從鬢邊掉下來,卻騰不出手來攏上。吳戈幾乎想伸手去幫她攏一攏頭發,卻終於不敢。荻小姐知道他在看著她,許是被滾燙的藥蒸的,臉孔一陣發熱。


    吳戈緩緩道:好,我說一個故事。他閉上眼,慢慢睜開,故事是如此的簡短,要說出來卻是如此的艱難。


    從前有個少年,十七歲時因為辦差,遠離家鄉。他一直走到西邊的大雪山,遇到了一個女孩子。他希望就留在那遙遠的天空底下可是那一天,高原的火山噴發了,冰川和雪嶺在消融中崩塌,在火與雪的盡頭,女孩和她的部落永遠消失了


    骨骨輕微的鼾聲已經漸漸可聞。燭花叭地爆了一聲。荻小姐緩緩抬起頭,眼中滿是淚。


    後來少年曾很多次回到雪山深處,可再也沒有女孩和她和部落的消息。吳戈憐惜地看著荻小姐說,後來少年隻好一個人回到了故鄉。再後來,我就認識了你們。


    所以過去三年你也一直在找她?


    當然永無可能找到。吳戈笑了笑。


    她叫什麽名字?


    她的族人都叫她丹瑪嘉瑪,就是雪山女神的意思。


    荻小姐抬手攏起了那綹頭發,順勢飛快地抹去了眼角的淚,起身道:骨骨睡安穩了。我去看看阿玨。


    吳戈看著她的背影,心裏一陣難過。忽然間他又非常非常地想喝酒。可他已經答應荻小姐戒酒了的。


    貪鱗是北五省黑道中最出名的殺手,此刻他正輕鬆地走到大街上。很晴朗,天地四方都亮得耀眼。他今天心情非常好。他在草橋最出名的采采包子鋪吃了豆漿、鮮肉包,覺得又是充滿活力和希望的一天。


    一身官服、從四品烏紗紅袍的徐介臣下了轎,立在門口四下張了一眼,踱進了一座大宅第,步履輕盈,全不似一個花甲老人。他走進一間密室,兩名仆從迅速跟了進去。一盞茶時間,大宅的後門踅出一名算命先生,一身灰布長衫,攜著一竿上書君平神卦的小旗。算命先生的雙眉白得如雪。


    徐府的廚房裏,管家正在大聲嗬斥一名仆人:老爺隻喝龍山瑞草和日鑄雪芽兩味茶,你這什麽粗渣爛草的也敢泡給老爺,不怕老爺打斷你的腿!廚房的後門通著外麵的街道。站在後門外的貪鱗聽到了,微笑著轉身走進人群。


    算命先生來到自己的攤子前坐下。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自己的一個線人冒死偷出了一個賬本;同時,這也是他跟吳戈約好的日子,到底吳戈肯不肯合作?他不了解吳戈。他一向信任自己的判斷,而吳戈,也絕對值得自己信任。問題在於,吳戈信不信任朝廷。算命先生從心裏歎了口氣:自己難道就信任朝廷麽?


    算命先生看了看天色,知道約好的時辰快到了。他看到一個皂衣人走過來,眼神左右顧盼,不小心一下子撞在了攤子上。這人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直起身消失在人群中了。臨走前他手一閃,一小卷捆成一束的小本子留在了案上。算命先生將這小本子揣進懷裏,十分滿意。於是從攤子下取出一壺仆從準備好的雪芽新茶,倒了一盞,慢慢啜著。


    這時他看到一個人走過來,和善地問:先生,可以算一卦麽?卻見那人脖子上戴著一個銀色項鏈,項鏈下墜著一個小小的銀色十字架


    吳戈按時來到草橋的集市。人潮攘攘,嘈雜而紛亂。他遠遠看到那麵君平神卦的小旗,微微飄動著。徐介臣俯身趴在攤子上,似在小憩。


    茶還有些餘溫。他的身體卻已經涼了。


    吳戈扶起徐介臣的屍體,隻見血流了他一臉:兩條雪白的眉毛被人用利刃連皮削去了。而徐介臣的右手,死死攥著一條扯斷了的銀鏈子。吳戈扳開他的手指,手中握的,是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鐫著一條噴火的毒龍。


    卓燕客一招目連救母,右拳倏出,打向吳戈麵門。吳戈右手攬雀尾搭上卓燕客右腕,左手從他腋下穿過,叉向卓燕客咽喉。卓燕客左手伸出一格,兩人的左手立刻互相拿住對方左腕,頓成膠著之勢。卓燕客哈哈一笑,兩人同時鬆手分開。


    看來你恢複得不壞啊。卓燕客的聲音中掩飾不住興奮,真打起來,我仍非你對手。不過你別得意,現在你的狀況,還是擋不住小崔五十招。我擔心你的肺,三十招後你的呼吸就有些緊,再有你右膝的舊傷肯定仍然不能使十分力。


    吳戈笑笑,扭了扭膝關節道:也還好了。


    卓燕客道:有一件事我想聽你自己的意思。京華英雄會,我今年還準備為你和小崔各自安排幾場擂。至於與他比武我的計劃是明年,等你身體恢複得更好,也更適應英雄會這種比武方式。可現在京華武林的那些老家夥們,耐不住寂寞了。你知道,小崔打敗了梁公度,而梁是這些老武師們心中的泰鬥,他們一直渴望有個人能站出來,把不可一世的小崔打倒。這個時候,你出現了。所以他們一直在慫恿我,讓我安排你們倆比一場。我還是那句話,我覺得機會不成熟。但這個要看你,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吳戈撫著自己的手,苦笑:燕客,你知道我當時是走投無路才上擂台的。如今,他遲疑了一會兒,說,我答應了別人,戒酒,而且不再比武。


    卓燕客並沒有露出十分詫異的表情:你是不是想要娶妻了?


    這時一名夥計走進來,對卓燕客耳語,然後遞上一小卷東西,卓燕客便揣進懷裏。吳戈默默地看著他們。夥計匆匆離去,卓燕客抱歉地笑笑:近來事太多。我們說到哪兒了?噢,沒有問題,我本來就不想你現在與小崔比武。我不想你受傷。他是一頭野獸,比野獸還要凶猛,他的力量和速度超越了常人的極限。我一直在想,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人可能赤手空拳製服這頭野獸。我一直在找,你讓我覺得有希望,但也不是現在。哈哈,你應該休息一段時間,不過不要停止練武。當你改變主意,隨時來找我。咱們再練兩招?


    兩人浴室更衣出來,用毛巾擦著頭發坐下。立刻便有丫環來服侍梳頭,這讓吳戈有些不自在。


    你聽說過貪鱗麽?吳戈遲疑了一會兒忽然問。


    卓燕客挑起眉毛,很訝異:當然知道。江湖黑道上的第一殺手。聽說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麵目,因為他接下的生意,還從來沒有失手過。見過他的人都被他殺了。你怎麽忽然問起他?


    吳戈攤開手,手心正是那個刻著毒龍的十字架:我查過,這是西洋人的東西。在洋教的發源地,他們的古語中,貪鱗,就是毒龍的意思。卓燕客哦了一聲,看著吳戈,等著他的下文。


    吳戈笑笑:嗯,但這與我們無關,是吧?


    絕對無關。卓燕客說,對了,你能不能幫我勸一下何二小姐?何記米行就快破產了。她會聽你勸的。你告訴她,我一定要買下何記,沒有什麽能改變我的決定。


    吳戈從卓燕客的書房走出來,神色有些木然,心情卻如平靜海麵下的暗流,洶湧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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