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在路上不敢耽誤,經過平定州,一直來到太原。第二天黃昏,李岩也趕到了。當天夜間,在作為行宮的晉王府討論固守山西的方略。


    大家分析了當前形勢。陳永福建議,差人密諭薑瓖前來太原議事,以觀動靜。如果薑瓖肯來,證明他心中無鬼,不會馬上投降,也不會與李過為難。


    宋獻策搖搖頭說:“這事千萬不要做。如今對薑瓖隻能暗中防備,絕不要露出不信任的意思。如果現在召他前來議事,他害怕不敢前來,豈不是逼他速反?他抗旨不來,下一步如何處置?”


    陳永福又說:“既然如此,我們許多人都受了大順的封爵,如今可否也封薑瓖一個伯爵,以籠絡他的心?”


    李自成輕輕搖頭:“如今我們連吃敗仗,薑瓖如果有忠心,暫時不封他,他也會忠於大順。如果他已決定投降滿洲,封伯封侯都不能阻止他,反而顯出我們沒有辦法。此事不妨等一等再說。”


    經過商議,決定陳永福專守太原,將散在附近州縣的人馬都調回太原,各州縣的治安由各州縣官自理。李自成對陳永福說:


    “我們相處時間不久,可是將軍的忠義之心,我早有所聞,所以對將軍特別倚重。如今國家有困難,望將軍努力保衛太原,能夠撐持多久就撐持多久。朕駐在平陽,作將軍後援。隻要關中人馬過河東來,朕親自率軍馳救太原,望將軍戮力殺敵,為國立功,名垂青史。”


    陳永福躬身說道:“臣從前守開封,與陛下為敵,使陛下精兵戰將多有損傷,陛下亦曾在開封城下受了箭傷。後來陛下不念舊怨,對臣以禮相待,又封為文水伯。臣自投誠之時,已經對天發誓,此生此世就是肝腦塗地,也要報答陛下知遇之恩。古人說:漢賊不兩立。想當初楊令公同遼國打仗盡節,長享千秋美名,臣也願意效法。倘若虜兵前來,固關不能守,雁門不能守,臣願同將士們血戰城頭。隻要臣不死,太原絕不會失守。”


    他的話說得慷慨真誠,李自成、宋獻策等都十分感動。陳永福當即叩辭,傳令府州縣人馬向太原集合。


    李自成等繼續商量大計。據他們推測,滿洲人首先要統一畿輔,進占山東、山西,進兵河南,建立像金朝那樣的局麵。在此同時,江南也會很快建立朝廷。福王已先到南京,按倫序大概會成為南明小朝廷之主。將來的形勢將是三分天下:滿洲人在北邊,南明在南邊,大順在西邊。這樣的結果是李自成所不甘心的,所以目前必須趕快下手,除山西之外,還要爭奪河南。倘若河南失去,則關中難保,連三分天下也不能維持。


    他們一直商量到天色將明的時候,才決定宋獻策迅速趕回長安,征集大軍,進援山西。等劉宗敏傷愈之後,讓他率領二三十萬精兵到懷慶、彰德,威脅畿南,使清軍不能南下河南,也不能進攻山西。又叫宋獻策另外安排人馬去守固關,將紅娘子的健婦營換回,開到平陽休息。


    潼關幾乎是關中的最後一道屏障,守潼關刻不容緩。命誰去守潼關?商量的結果,隻好傳諭已回長安養傷的馬世耀:傷好之後,速赴潼關,不奉旨不許擅離潼關一步。這麽決定之後,李自成苦笑說: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如今我身邊不要說大將沒有了,就是雙喜、李強這樣在身邊使喚的人也都死完了。”說完之後,剛才勉強露出的苦笑忽然消失,不覺流下眼淚。


    牛金星、宋獻策、李岩也都感慨萬千。李岩直到現在還不曉得李自成催他趕快來太原有何重要事情。他發現李自成沒有派他回河南的意思,就忍不住問道:


    “陛下召臣速來太原,不知有何諭旨?”


    李自成一直在考慮一件事,現在經李岩一問,就收起愁緒,抬起頭說:


    “過去我們隻想到同明朝作戰,經過山海關之戰,才知道大敵乃是胡人。所以過了井陘之後,朕突然想到你從前說過的那位劉子政。既然他在遼東從軍二十年,肯定深知滿洲情形。三個月前,你說他離開晉祠回五台山了。朕想差你去五台山以厚禮相聘,請他來我朝做官,朕隨時好向他谘詢方略。”


    李岩暗暗地感到為難。因為他曉得,劉子政雖然熟悉關外情況,但一向仇恨大順。如今明朝亡了,崇禎帝後被逼殉國,劉子政的仇恨必然比原來更深,如何肯來大順朝中做官?但他也不敢不去,恭敬地回答說:


    “劉子政能否前來,現在不得而知。可否先命五台縣令探明他是否仍在五台山,是否願意前來我朝做官,然後再去禮聘,這樣縱然他不肯來,皇上的威望也不會受損。”


    李自成心裏有點不快,沉吟片刻,說道:“劉子政一向以不能打敗滿洲為恨。如今滿洲人進入北京,他應該與我們同仇敵愾,才是個道理。”


    李岩說:“劉子政雖然仇恨滿人,可是他是勝朝的遺民,他要忠於勝朝,未必肯下山來助我。況且如今我們接連兵敗,他更不肯為我所用。”


    李自成更加不悅,朝宋獻策、牛金星望望,問他們有何主張。宋獻策知道李岩不願去,也明白劉子政不會應聘,就說道:


    “可以先命人去五台山探明劉子政的下落,然後再去禮聘。如今最要緊的是征集人馬,部署作戰。至於劉子政,縱然了解虜情,恐怕也緩不濟急。”


    牛金星也是這麽想的。另外他雖然沒有問過,卻猜到李自成不願放李岩回河南,所以才差他去五台山禮聘劉子政,於是說道:


    “軍師回長安後,林泉留在皇上身邊,隨時運籌帷幄,也是很重要的。不如皇上先密諭五台縣令,查明劉子政是否仍在山中,再作計較。”


    李自成聽了覺得也有道理,對大家說道:


    “這樣吧,我在這裏稍候數日,就要往平陽去。明日軍師先回長安。今天大家暫去休息,有些事明天再議。”


    第二天,宋獻策帶著少數隨從匆匆上路,趕往長安。


    李自成一夜沒有睡好,各地來的消息都使他心情沉重。他在慌亂無計之餘,深恨滿朝文武在北京時隻知勸他登極,卻沒有人向他提到滿洲人兵力甚強,直到山海關決戰時候,才突然知道滿洲人比吳三桂的力量大得多,鑄成大錯,後悔已晚。如今回想起來,他對宋獻策比對牛金星和李岩要看重一點,因為對東征之事,隻有宋獻策曾經苦勸他不要前去。按說,李岩是會看出這步棋走錯了的,可是為什麽他不像宋獻策那樣苦心勸阻呢?至於牛金星,當時正在主持籌備登極大典,每日事情很雜,沒有勸阻也情有可原。李岩是不能原諒的。而且李岩自進北京以後,對很多事情都不多說話,誰知他心裏懷著什麽想法?但是他盡管這麽懷疑李岩,表麵上卻神色不露。第二天禦前議事時,他又對李岩說:


    “朕身邊沒有一個真正明白關外情形的人,所以朕昨夜想了很久,還是派你去禮聘劉子政。望你不辭辛苦,走這一趟,速去速回。要帶多少銀錢,你自己告訴管事官員,為你準備,不要耽擱太久。”


    李岩看見李自成神色十分嚴肅,從口氣聽出這事情已經無可更改,隻好回答一聲:“臣遵旨前往,請陛下不必焦慮。”


    他出來以後立刻進行準備。同時有點害怕:萬一請不來劉子政,皇上豈不要怪罪?


    “皇上章法亂矣!”他在心中感慨。


    李岩正要啟程,忽然李自成又召他和牛金星立刻進宮。李自成說,剛才得到稟報:南京已經立福王為君,河南局勢很亂,大順在河南、山東兵馬不多,各處新上任的州縣官有的被殺,有的被驅逐,有的被捕送南京。李自成問他們,有何辦法可以收拾中原亂局?李岩趁此機會提出來,他願意與李侔馳回河南,收拾紛亂局麵,但需要皇上派一支精兵給他。李自成心中生疑,他為什麽不想別的辦法,不派別的人前去,而非要同自己的兄弟回河南呢?又為什麽這麽急著回河南呢?是不是看我的大勢已去,急於想離開我?於是他不動聲色,又問道:


    “卿回河南,有何辦法,可以收拾中原局麵?”


    李岩覺得這是大好時機,就說道:“河南是微臣桑梓之邦,人地較熟,容易號召士民,共扶大順,對抗夷狄。”


    “可是南京立了福王,卿將如何對付?”


    “南京立了新君,確實不易對付。請容臣馳回河南之後,相機行事。倘能緩和與南京的不共戴天之仇,共同抵禦胡人,這是上策。等打敗胡人之後,再與南京爭奪中原。”


    “恐怕與南京合起手來共禦胡人,也不是那麽容易。”


    “事情確有困難,也隻能走一步說一步。事前一切都想得很順,到時候未必就順。”


    李自成頗不高興,想道,這不是嘲笑我去山海關時,起初想得容易,而最後吃了敗仗嗎?但是他竭力忍耐著,又問道:


    “卿另外有何方略?”


    “臣並無別的方略,隻是想,第一要順應人心。”


    “何為順應人心?”


    “崇禎十三年,陛下初進河南,當時百姓苦難深重,如在水深火熱之中。陛下順應人心,剿兵安民,開倉放賑,三年免征,故所到之處,遠近響應,望陛下之來如大旱之望雲霓。後來陛下兵力強盛,橫掃中原,南至湖廣,攻城掠地,所向克捷。到這時候,百姓所殷殷期望者不是再亂下去,而是望陛下設官理民,恢複農桑,使百姓稍過溫飽日子,此所謂人心望治。然而人心望治而終未獲治,辜負了百姓殷望。由於沒有順應人心,所以目前一聽說山海關我軍受挫,便處處不穩。臣回河南之後,要順應人心,就要首先撫輯流亡,興利除弊,恢複農桑,使百姓有安居樂業之望,而不再受兵戎之苦。”


    李自成點點頭,問道:“還有何方略?”


    “河南山寨大則數萬人,占據許多州縣;小則萬餘人,也占領一州一縣。這些土寨,倘若投降胡人,是我之大患;如為南京所用,也是我們的大患。因此臣到河南之後,要不惜金錢,聯絡所有土寨,使他們不要與大順為敵。倘能使他們投順過來,則更為上著。還有,臣回河南之後,豫北一帶自然要作些安排,更重要的是沿黃河千裏,處處設防,使東虜不能過黃河,如此則河洛鞏固,潼關可守。”


    李自成又問道:“史可法率領四鎮之兵,駐在江北一帶。倘若南京小朝廷與胡人合起手來,共同對我,河南就危急了。倘若出了這種局麵,卿有何善策?”


    李岩想了一下,實在也想不出好的辦法,便說道:“臣不能預先料就敵人走什麽棋。倘若胡人和南京合力謀我,局麵確實不易撐持。臣回河南之後,隻能收拾民心,相機謀求方略,應付艱難局麵”。


    李自成點點頭,不再問下去,但也沒有表示可否。李岩催促道:“時機不可失。時機一失去,就不會再來。請皇上速速決斷,臣好星夜馳回河南。”


    李自成沉吟片刻,望著牛金星。牛金星深知這事情確實重大,在此危疑之際,他怎麽能夠輕易說話呢?他打量李自成的神色,看見李自成表情沉重,充滿疑慮,他更不敢說話了。


    正在這時,陳永福進宮求見。行禮之後,麵奏榆次縣士民叛亂,問李自成是否派兵前去攻城?李自成大吃一驚,問道:


    “眼下胡人擾亂中華,這般官紳士民,有錢大戶,為什麽不看到我大順朝正對胡人苦戰,偏要跟我搗亂?”


    陳永福說:“直到眼下,士民們還認為吳三桂是明朝的忠臣,隻是向胡人借兵,誌在恢複大明江山。”


    牛金星插言說:“臣昨天看到一首詩,是傅山新近作的,傳進太原城內。沒想到連傅青主這樣很有學問的人,也不明白滿韃子進關來是要滅亡中國。”


    李自成說:“傅山,朕久聞其名。今年春天,朕來到太原,很想同他一見。他竟抗拒禮聘,離開家鄉,躲藏到深山裏去。他的詩怎麽寫的?”


    “共是三首詩,要緊的是其中兩句……”


    “你隻管說出來,不必顧忌。”


    “這兩句詩是:‘漢鼎尚應興白水,唐京亦許用花門。’”


    “什麽意思?”


    牛金星解釋說:“王莽篡了西漢,劉秀兄弟從他們家鄉叫作白水鄉的地方起兵,興複了漢朝,後來成為東漢。這是傅山聽到南京另立福王為主,就以漢光武比喻福王。唐朝西京長安,曾經被安史占據,後來向回紇借兵,‘花門’就是指的回紇。說明傅山是把吳三桂向滿洲借兵,看成是唐朝向回紇借兵一樣。”


    李自成不由得怒罵一句:“放他娘的屁!”


    陳永福又問道:“榆次的事究竟如何處置?宜速不宜遲,遲則其他州縣會聞風響應。”


    李自成決斷地說:“立即派兵剿殺!”


    李岩趕快跪下說:“動用大兵剿殺,固然是一著應急的棋,但最好先派人去曉以大義,使他們開門投順。如不得已,再用兵不遲。”


    李自成搖搖頭說:“榆次人如此目中無朕,豈可不嚴厲懲治?這不是升平時候,該殺就殺!不能手軟!”他轉望陳永福說:“你今日就派兵前去,限明日天明前攻破榆次縣城,不得有誤!”


    第二天下午,陳永福那裏來了塘報,說是榆次縣已於天明時候攻克了。因為城內並沒有來得及布置堅守,所以一陣炮火之後,將士們英勇地用雲梯爬城,將城攻破。城內許多街巷,因見城破,都在房頂上豎起白旗,這樣就避免了巷戰,也避免了屠城,隻殺死了一二百人,殺傷了二三百人。塘報裏邊自然不提奸淫婦女、搶掠財物的事,可是李自成心中明白,陳永福是懷著一肚子怒火攻進城去的,絕不會不讓士兵們奸淫搶掠,放火燒房,何況陳永福的人馬都是來自河南,同山西人沒有同鄉之情。李自成想到榆次離太原隻有六十裏,如今卻第一個遭到浩劫,心中不免難過。他有點失悔:假若聽從李岩的建議,今天一麵派兵前去,一麵進行曉諭,也許隻需要懲治幾個為首滋事的人,就可以避免眾多死傷……


    他正在思索,忽然接到李過十萬火急的密奏。原來李過在大同隻停了一天,便繼續向偏關奔去,要從黃甫川、府穀一帶渡過黃河。他在密奏中言明:薑瓖十分不穩,請李自成火速派兵防守忻、代、雁門各地。


    差不多就在同時,忻州牧也來了一封十萬火急的密奏,說:


    “忻州地方士民,因聞我大軍在山海關失利,退出北京,又聞聽太子已在北京登極,謠言紛紛,人心浮動。近日已有奸民暗中煽惑,昌言‘複國’,密謀叛亂。請皇上速派重兵前來彈壓,以遏亂萌。”


    李自成看了奏本,臉色鐵青,對於晉北局勢十分擔憂。與牛金星、李岩商量之後,隻好命身邊唯一的大將劉芳亮率一支騎兵增援代州,同時密諭忻州牧嚴加小心防範,如有不逞之徒製造事端,務必迅速嚴懲,撲滅亂源。另外又由牛金星密諭五台縣縣令,訪查劉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中,如能找到,務必火速護送前來太原。


    李自成在太原駐了七天,因為潞州、澤州一帶情勢不穩,必須火速趕往平陽坐鎮。前站人馬路過距離太原很近的太穀縣時,不唯無人出城恭迎聖駕,反而關閉城門。李自成很容易攻破了這座彈丸小城,殺了許多人。接著路過祁縣,不料祁縣士民吸取了太穀的經驗,不僅關閉城門,而且城頭守禦很嚴,堅絕不許他的人馬入城,也不供應糧草。李自成越發大怒,又實在覺得奇怪。已經懲罰了榆次和太穀,如今是他禦駕親臨,祁縣士民怎麽敢如此與他作對?他下令用大炮攻城,不要姑息。祁縣的紳民用火器和弓箭對抗,守得相當頑強,連一些婦女也登上城頭呐喊助戰。大順軍將十幾門大炮都用上了。士兵們也很忿恨,拚死用雲梯爬城,不要一天時間就將小小的祁縣城攻破了,殺人很多,街道上和宅子中到處是死屍。很多婦女被強奸了。許多房子被燒了。李自成恨恨地說:


    “對這樣無法無天的人,就應該用屠城的辦法懲治他們,不能手軟!”


    攻破祁縣以後,李自成得到稟報,說平遙、介休兩地打算響應祁縣的叛亂。李自成派兵到兩個地方殺了一些人,查抄了一些大戶,並抓來了一些丁壯百姓,編入軍伍。快到平陽的路上,從晉北某地送來的十萬火急奏報,又使他大吃一驚。原來薑瓖已經殺了大順欽派協守大同和陽和的製將軍柯天相;在大同境內找到一位明朝代王的遠房宗室——一個不為人知的破落戶子弟名叫朱鼎、自稱棗強王的奉之為主,暫稱監國,繼承崇禎的皇統。另外,薑瓖又暗中給多爾袞寫信,與胡人敷衍,而多爾袞正在壓他投降。李自成看了密奏後半天無言,過了一陣才咬牙切齒地罵道:


    “先從老子的脊梁上捅一刀子!”


    離平陽還有三十裏,李自成又接到劉芳亮密奏,說定襄士民受到薑瓖煽動,忽然據城背叛,豎起明朝旗幟。臨近定襄的忻州也有人密謀響應,醞釀起事。劉芳亮已趕去平定了叛亂,但雁門和寧武都已經落入薑瓖之手,整個晉北到處人心浮動,十分危急。


    同時也接到劉體純從平定州來的密奏,說明朝的真定府知府邱茂華原來一直躲在山中,如今從山中出來,降了大清國。大清國將他升為井陘道,署理真定巡撫,駐節井陘城中。滿洲這麽安排,顯然是要堵住大順朝派人馬出固關襲擾畿輔,也為滿洲人從固關進攻山西作準備。


    另外,劉體純還稟報了一條不幸消息,據細作稟報,近幾月在北京城哄傳:多爾袞聽說李王的竇娘娘十分貌美,又通文墨,遂下令滿城搜查明朝的宮女。竇娘娘不幸被禦史光時亨查到,要獻給多爾袞請功。竇娘娘臨危不懼,當麵痛罵了光時亨,然後穿戴妃子衣冠,懸梁自盡。


    李自成對竇妃的殉節感到難過,心想:“應該將她帶出北京來才是!”


    李自成到平陽府的這一天,六月上旬快過完了。他剛在行宮駐下,六政府的尚書和侍郎們便前來朝見。李自成剛詢問了幾句,忽然一批軍情塘報紛紛來到。他還沒有拆看,臉色已經變得沉重,向牛金星等重要文臣說:


    “你們且去休息,晚膳後來行宮商議大事。”


    大臣們默默地叩頭辭出。在行宮大門外分手時,李岩小聲對牛金星說:


    “相爺,欲守關中,河南萬不可失。皇上倘遲遲不能拿定主意,時機一失,不可再來。鈞台為輔弼重臣,何不幫皇上拿定主意?”


    牛金星歎口氣說:“林泉,近來局勢險惡,一天不如一天。皇上因事事都不如意,常常對身邊人無端發怒。你想回河南的話,緩說為佳。”


    李岩因局勢緊迫,對牛金星的回答在心中不以為然,但看牛金星不想再談,也隻好作揖相別。


    晚上,在行宮召對群臣後,牛金星和李岩被留下。李自成將軍情塘報和密奏,一古腦兒交給牛金星看。牛金星每看完一件就轉給李岩,很快地都看完了。李自成先對李岩說:


    “據五台縣令的奏本,那位劉子政於四月中旬就離開了五台山。聽一位和尚說,劉子政自言要去北京西郊臥佛寺掛單。那時崇禎早已亡國,北京四郊不平靜,他去為了何事?奇怪!你想他到底往何處去了?”


    李岩站起來恭敬地說:“臣也猜不到他會往何處雲遊。去北京臥佛寺的事未必是真。既然找不到他,也就算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李自成向牛、李兩人問道:“胡人新近這樣舉動,如何應付?陝西是我們的根本,看來局麵也很不好。還有,張獻忠進了四川,我們還得分兵防備廣元、漢中一路,可是哪有兵啊?崇禎十四年倘若趁他兵敗時將他除掉,倒少了今日的後顧之憂!”


    牛金星說:“滿洲人現在分兩路進兵:一路從山東進兵,已經到了臨清以南;一路向冀南進兵。這向冀南的一路,說不定是要伺機進攻山西,關係十分重大。”


    李自成又說:“邱茂華駐在井陘,顯然是要為進攻固關作好準備。此事如何應付?”


    李岩說道:“為今之計,井陘這方麵,我們隻有迅速派一支人馬去占領,先發製人,才能夠堅守固關,絕不可使邱茂華在井陘從容準備。”


    李自成點點頭說:“卿說得很好,朕立刻就派兵前去。另外,這密奏裏邊說,多爾袞派一個名葉臣的人,率人馬到了冀南,看來還要進入豫北,說不定會進攻山西。你們有何善策?”


    李岩說:“須要鞏固豫北三府,不使胡人得手。尤其懷慶府最為重要。懷慶失則上黨危矣。”


    李自成點頭說:“懷慶是很重要。如今無兵無將,如何是好啊!”


    牛金星說:“如今隻等關中能調集二三十萬人馬,戰事便會有了轉機。”


    李岩又說:“目前潞、澤兩府也在叛亂,因為離平陽較近,從這裏派兵,迅速前去,不難撲滅,而且那裏原來就有我們的駐軍。”


    李自成表示同意,說:“這點人馬朕手下派出還不困難。可是你們看田玉峰來的這封密奏,說陝西本來就鬧旱災,近來征糧急迫,糧價騰貴,小麥每鬥漲到二兩四錢,大米二兩六錢,從來不曾如此。已經有人吃人的情況。征兵征糧都十分困難,這倒使朕感到擔憂。”


    牛金星說:“關中是陛下桑梓之地,請陛下速速敕諭關中各地,酌減征糧,務使官紳庶民安心,不要驚慌。隻說糧食將由河南各地源源運向關中,有擅自囤積糧食,高價出售者,一定依法嚴懲不貸。”


    李自成歎口氣說:“關中雖然是朕的家鄉,目前要安定後路,不能不用嚴刑峻法懲治盜匪。這樣吧,你們替朕擬一道敕諭,明日就可送到長安,上麵一定要寫明:有偷人一雞者斬!另外要告訴田見秀,軍糧雖然可以酌減,但應征之數必須火速催齊,不可緩慢誤事。河南消息也不好,怎麽辦?”


    李岩說:“是的,看來河南確實很亂。這塘報上說,清兵還沒有過黃河,李際遇、劉鳳起這批人都已經投降胡人;董學禮從徐州以東撤退回來,如今在商丘、碭山一帶,也準備投降胡人。所以如果再不前去收拾……”


    他的話剛說到這裏,又來了一份緊急塘報,是從太原陳永福那裏來的,說唐通已於前幾天過了大同,逃到保德一帶,一部分人到了府穀。李自成大為吃驚,說道:


    “要是唐通投了胡人,榆林就危險了。”


    剛說了這一句,忽然唐通從保德派人送來一封密奏。李自成立刻拆開來看。密奏上說,他擔心胡人要進窺黃河,所以率領人馬退到府穀、保德,憑借黃河天險來屏蔽延安、榆林。李自成將他的密奏向案上一投,不覺罵了一句“他媽的”,隨後對牛金星、李岩說:


    “唐通和薑瓖二人勾結,如何是好?”


    牛金星、李岩都想不出什麽好的主意。牛金星想著如今好像是一盤敗棋,不管怎麽走,都不能馬上轉敗為勝。而對手的棋路反而越走越寬。唐通不過是一個卒子,可是如今已成了過河卒。如果吃不掉它,後果會很壞,想吃掉它,既沒有車,又沒有炮,也不在馬蹄下邊,談何容易!


    李自成說:“這樣吧,一麵給唐通下一道手諭,對他多加鼓勵,裝作不疑心他有投降滿洲的打算。一麵給高一功去一封密諭,要他嚴加防範。”


    牛金星說:“聖上如此考慮,十分妥善。”


    李自成又說:“河南的局麵應該如何收拾?”


    李岩站起來躬身說道:“崇禎十三年冬,陛下初入河南不久,微臣曾經建議:應該據河洛以爭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數年來隻顧打仗,未遑經營河南。機會已失,悔之何及!”


    李自成心中一動,暗想:“指責朕的失策!”但是他沒流露出慍怒神色,用平靜的口氣說:


    “如今隻說眼前吧!”


    李岩接著說:“守河南即所以鞏固關中,失河南則關中亦不可守。雖然目前河南叛亂迭起,形勢急如燃眉,然而還不到無法挽救地步。東虜尚未南下,南京也沒有重兵北來,所以局勢尚可挽回。請陛下速將河南之事交付微臣,臣率人馬星夜馳赴河南,相機處置,再晚就來不及了。”


    李自成想道:如今人心渙散,許多人各為自己打算,另有圖謀。離開北京後逃走了很多人,有的降了胡人。李岩一再提出來要回河南,莫非也是為自己打算?他望一望牛金星,用眼神向丞相征詢意見。


    牛金星沉吟一下,恭敬地說:“如今河南局麵很亂,差林泉回去設法收拾亂局,未嚐不可一試。但林泉若走,陛下左右又少一得力謀臣。此事幹係重大,請皇上宸衷獨斷。”


    李自成暫時沉默不語。他忽然想到李岩始終不曾同他一心,起義時就操心“功成身退”,歸隱山林,這不是害怕我得江山後誅戮功臣?在洛陽命他主持放賑的事,他的手下人盛稱他如何仁義,老百姓也都說“李公子救了我們的命”,反倒把他李闖王不提了。要不是宋獻策及時忠告他,壓下去這股邪氣,他懷的“二心”可不是早就在眾人前露了馬腳!


    李岩催問道:“情況甚急,陛下如何決斷?”


    李自成問:“卿回河南,紅娘子一同去麽?”


    “是的,陛下。如今戰將難得,紅娘子隨臣回河南,緩急時頗可為國出力。況且她在豫東一帶江湖上人緣很好,還可以聯絡民間義士,共抗虜兵。”


    李自成在心裏說:想得怪美,連老婆孩子一起帶走!他忽然又想,宋獻策獻的《讖記》上說“十八子,主神器”,難道他認為這《讖記》是應在他的身上麽?可惡!……


    “請陛下不必猶豫,速速命臣動身!”李岩又催促一次,巴不得插翅膀飛回河南,收拾亂局。


    李自成更加疑心,點頭說:“你下去同牛丞相商量商量,速寫一奏本,詳細說明回河南的處置方略。這兩天我日夜不得休息,十分疲倦,你們都下去吧。等我看了你的詳細奏本以後,再作決定。”


    牛金星和李岩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在心中發出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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