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激戰結束後,李過和劉宗敏來到李自成麵前,稟報各自陣地上的戰鬥詳情。李過指揮的陣地就在土崗下邊的石河邊上,李自成看得一清二楚。至於紅瓦店的勝利不是一個小勝利,所以劉宗敏稟報交戰情況時很自然地帶著激動情緒。李過在旁邊也聽得有味,頻頻點頭,向軍師問道:


    “軍師,你怎麽知道劉爺是在用計,阻止皇上派兵增援?”


    宋獻策笑著說:“我深知劉爺善於用計,遙遙看見紅瓦店的大順軍逃跑時沒有崩潰之象,而是分股行動,慌亂中仍有秩序,故知關寧兵必墮入劉爺計中。”


    劉宗敏哈哈大笑。一向比較嚴肅的李過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站在附近的李雙喜和幾員護衛親將互相遞著眼色,精神為之振奮。但當雙喜偷看父皇臉上表情時,發現李自成遠不像李過和劉宗敏那樣高興,隻是稍露微笑,跟著就顯得心情沉重,對宋獻策、李過和劉宗敏三人說道:


    “你們都跟我去大帳中吃午飯吧,一邊吃飯一邊商議大事。”


    四樣極其簡單的菜端上來了,接著端上來的是粗麵鍋盔和雜麵條。李自成已經餓了,開始大口吃起來。行軍禦膳房的領班廚師看見皇上吃這樣的粗惡飲食,心中有點難過,跪下說道:


    “啟奏皇上,方圓十裏以內的老百姓都逃光了,葷素菜全找不到,除非明天能夠攻開山海城,否則兩天後連這樣的夥食也沒有了。”


    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人此刻對攻破山海城毫無信心,而且都想到這戰爭凶多吉少。李自成很後悔自己料敵失誤,不聽宋獻策和李岩的苦心諫阻,率人馬離開燕京東征,陷於進退兩難之境。他一邊低頭吃飯,一邊在心中問道:


    “怎麽辦?怎麽辦?”


    飯後,李自成與劉宗敏等正要開始議事,雙喜進來了,跪在地上說:


    “啟奏父皇,劉體純有要事前來稟奏。”


    “叫他進來!”


    劉體純快步躬身進帳。李過將自己的椅子向旁邊一拉,使劉體純能夠正對著皇上跪下。李自成沒有叫他平身,趕快問道:


    “你是不是要稟報滿洲兵已經到了山海關外的事?”


    劉體純本來不是為了稟報這件盡人皆知的消息,但因心中一慌,說道:


    “是的皇上,多爾袞率領滿洲八旗軍隊已經來到山海關城外了……”


    “孤已經知道了,何用探報!”


    劉體純一頓,立刻轉入正題:“聽說吳三桂原來並無意投降滿洲,在山海城中按兵不動,腳踩兩家船。是投降大順還是與大順為敵,許多天不能決定……”


    “可是孤差人勸他投降,又差人攜帶金銀綢緞前去犒軍,他竟然受了犒軍金銀,公然拒降,反而向滿洲借兵,甘為漢奸敗類!”


    “實際情況,臣已探明,不敢直言啟奏。”


    “什麽實際情況?你探聽到的事隻管說出不妨。快說吧,二虎!”


    “據說,吳三桂因知崇禎已經自縊身死,明朝已經滅亡,加之他的父母和全家人都在北京,所以他一沒有在軍中為崇禎發喪,沒有命將士臂纏白布,為崇禎戴孝,二沒有宣誓……宣誓……討……討……”


    李自成忍不住說道:“‘宣誓討賊’!你是重複敵人的話,何必怕說出口?往下還有什麽?”


    “還有,三沒有派一個人去同明朝在江淮各處的文臣武將聯絡,共商報仇複國大計。他在觀望,也在等待。到我朝差遣唐通與張若麒前來山海犒軍勸降時,事情已經遲了,吳三桂已經決定與我為敵。”


    “為什麽吳三桂下決心與我為敵?”


    “啟奏皇上,吳三桂久為邊將,處在局勢多變的爭戰之地,十分機警。他一麵不斷派細作偵探北京情況,一麵也偵探沈陽滿洲動靜,消息十分靈通。”


    “聽說他起初也有意向我朝奉表投降,後來變卦了,到底是什麽道理?”


    劉體純停了片刻,偷偷地望了劉宗敏一眼,下決心回奏說:“皇上!明日上午必有惡戰。臣幸蒙皇上培養,明日定當勇猛向前拚死殺敵,以報皇恩。說不定明日臣出戰後,將會陳屍石河灘上,馬踏為泥,所以此刻縱然獲罪,也要將埋在心中的一些話全倒出來!”


    李自成也動了感情,輕聲說:“二虎兄弟,你說吧,說吧!”


    劉體純又望了劉宗敏一眼,看見劉宗敏神色嚴厲,分明是不高興他在皇上麵前說得太多;然而他又看見軍師神情淡然,分明是鼓勵他向皇上大膽進言。他抬起頭慷慨說道:


    “啟奏皇上,吳三桂起初確有降順之意。可是他天天得到細作稟報,不但對北京的情況盡知,也知道各地方的許多情況。他下決心不降了!”


    “為什麽有此變化?”


    “他知道我朝進入北京以後,抓了幾百明朝六品以上文臣,酷刑拷打,向他們逼要銀子,拿不出銀子的拷打至死。這件事使吳三桂十分不滿。他正在舉棋不定,忽又得到細作稟報,說我們的總哨劉爺住在田皇親公館,聽說田皇親死後留下兩位美妾,都是江南名妓。一個叫顧壽,在北京城破前跟著一個唱小生的戲子逃走了。劉爺一怒之下,殺了幾個有牽連的戲子。還有一個叫陳圓圓的,比顧壽更美,被吳三桂買去,劉爺就派人將吳襄抓來,逼他獻出陳圓圓。吳襄回答說陳圓圓已經到了寧遠。劉爺不信,拷打吳襄。實際上……”


    李自成說:“實際上我立刻下旨,叫劉爺將吳襄送回家去,對吳公館妥加保護。吳三桂決計不降,還有別的原因麽?”


    “還有,還有,”劉體純說了大順軍進城後搶劫百姓、奸淫婦女、未能開倉放賑以及士氣低落等種種情況,“這些事,被吳三桂探聽清楚,他怎肯降順我朝?”


    劉宗敏因為劉體純所奏每一件重大失誤都與他有關,臉色鐵青,低頭不語。


    李自成心頭很是沉重,歎口氣說:


    “孤原來以為,吳三桂隻有一座孤城,看見我親率大軍來征,必然恐懼,所以將他老子和崇禎的三個兒子都帶在軍中,以備招降之用。沒有料到,吳三桂竟會如此倔強!二虎,你說,吳三桂為什麽如此倔強,有恃無恐?”


    劉體純說道:“吳三桂之所以敢與我朝為敵,一是他對我大順軍的種種腐敗情況,十分清楚,認為我縱然奪取了明朝天下,也不是長久局麵。二是他對滿洲情況也十分清楚。多爾袞出兵時原打算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不意吳三桂向他借兵,派去的使者同他在翁後相遇。多爾袞立刻決定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允許事平之後,讓他的將士仍回寧遠屯駐,用這句話收買吳三桂部下將士的心……”


    李自成不由得又歎息一聲。


    宋獻策認為劉體純的話已經夠了,向李自成說道:


    “皇上,可以叫德潔將軍平身了。他還沒有用午飯,叫他快去用飯吧。午後密商明日決戰大計,他熟悉敵我情形,可以命他參加。”


    劉體純退出之後,大帳內好一會兒鴉雀無聲。忽然,劉宗敏心情沉重地說道:


    “從去年十二月間我大軍渡河北伐,我就任提營首總將軍,代皇上指揮全軍。攻破北京以後,皇上欽命我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我在皇上麵前,說話最為算數,正如人們常說的:一言重於九鼎。可是我是打鐵的出身,沒有多讀書,所以憑心而論,我為大順立過戰功,也做過錯事,到今日後悔無及……”


    李自成截斷他的話說:“此刻要趕快決定如何用兵,其他事以後再談。”


    劉宗敏說:“皇上,我是個直性子人,該說的話不能憋在心裏。剛才,二虎兄弟因看見局勢十分險惡,在皇上麵前痛痛快快地說出了平時揣在心中不肯說出的話,有些事牽涉到我。其實,自從東征以來,我心中何嚐不沉重,隻是我沒有說出罷了。比如進北京之後,拷掠追贓,這事我是主張最力的人。我出身很窮,起小學打鐵。在商議我軍破北京以後如何籌集軍餉的時候,有人說,崇禎國庫如洗,從宮中找不到多的銀子,隻好逼皇親國戚和官僚們拿出銀子,不拿銀子就叫他們受點皮肉之苦。我因為平日最痛恨貪官汙吏,所以對這個意見竭力讚成。皇上也因為我平素做事鐵麵無私,更不會貪汙公款,所以就決定命我負責拷掠追贓的事……”


    李自成說道:“幾年來各地戰亂加上水旱天災,我大順在長安新建國家,諸事急需用錢,無處籌措,所以才有在北京拷掠追贓的事。這事雖說挨了許多人的罵,可是很快拷掠到七千萬兩銀子,運回長安,解救了我大順朝的緊急需要。”


    劉宗敏緊接著說:“皇上,最近幾天,因為我大軍所到之處,百姓逃避一空,粗細糧食,家畜家禽,什麽也不留下,隻差沒有人往井中下毒。到這時我才恍然明白,吳三桂之所以僅憑山海衛一座孤城,就敢與我大順為敵,是因為在他眼中,我們雖然進了北京,但仍然是流賊習氣不改,並沒有得天下的樣兒。自古得天下的,都是時時處處撫恤庶民百姓,千方百計招降文官武將。可是我們進北京之後,卻將六品以上官員抓起來,拷掠追贓,就不是收攬人心的辦法……”


    李自成被劉宗敏的這些話所感動,同時想到進北京後有許多錯誤的措施他自己應負主要責任,於是不讓劉宗敏再說下去,趕快說道:


    “捷軒,別的話暫時不談。眼下隻商議打仗的事……”


    劉宗敏顯然心情沉重,先向大家看了一眼,然後望著李自成說:


    “進北京後一切措施失誤,縱然皇上不加重責,我劉宗敏也不能不心中難過。今日劉二虎老弟有些責難與我有關,我不生氣,隻覺得十分慚愧。此刻,光吃後悔藥無濟於事,我說出兩件應該火速辦的事情吧!”


    李自成趕快問:“你趕快說,哪兩件事?”


    “第一件,立刻拿出三百萬兩銀子,交給副軍師李岩,賑濟北京城內和郊區貧民。”


    李自成點頭說:“孤同意。命李岩立刻辦好放賑的事,新降順的文臣們一個也不許插手。”


    “第二件,”劉宗敏又說道,“火速密諭劉芳亮,將所部人馬集合,星夜趕到北京城外,準備與敵兵決戰。冀南各府州縣縱然情況不穩,可以暫時不管;等大局穩定之後,再派兵剿撫不遲。還有,替皇上寫一密諭,命駐守太原的陳永福火速移兵固關,太原隻留下少數人馬彈壓,太原附近各州縣情況不穩,暫不去管,防守山西的大門要緊。”


    李自成明白劉宗敏把情況想得很壞,考慮到滿洲兵在奪占北京之後,還會繼續進兵,攻入山西。他默默點頭,示意劉宗敏說下去。


    劉宗敏看見李自成神色沉重,接著又說:


    “請皇上不必過於擔憂,我們多向壞處打算,會有好處。眼下,多爾袞已經率滿蒙漢大軍來到山海關外,不管我們願不願同敵人決戰,今夜滿洲兵都得進關,我們明日都得遇到一場苦戰,所以要多向壞處想。”


    李自成再次點頭。劉宗敏隨即向宋獻策說道:


    “軍師,我剛才的這些建議,都是絕密的,也是十萬火急的,請你自己寫成緊急文書,稱道是奉皇上緊急麵諭,下蓋你的印章,立即快馬發出吧。”


    宋獻策覺得劉宗敏所考慮的事都很重要,看得較遠,所以立即起身,坐到禦帳一角的小桌旁邊,一邊研墨一邊思考。因為事先考慮到皇上可能會有重要的密諭不能交文臣經手起稿、繕寫,以免泄露,所以宋獻策在會前準備了一件用牛皮製的護書,放在小桌上邊。現在他將護書打開,取出軍師府專用箋紙,按照劉宗敏的意思,很快將三份“上諭”的草稿寫出。這種“上諭”,既不同於常見的皇帝詔書,也不同於官場中的八行書信,而是用質樸的大白話寫的。李自成看了一遍,微微點頭,推到劉宗敏麵前。劉宗敏看過後,也點點頭,說道:


    “好吧,趕快派專人發出,不要耽誤!”


    當天下午參加密商明日應戰方略的,除李自成外,有劉宗敏、宋獻策、李過、穀英和劉體純。因劉體純尚未來到,劉宗敏和李過上午經過激烈戰鬥,十分疲累,坐在椅子上,頭一歪便睡熟了。宋獻策盡管十分疲勞,卻是睡意全無。他悄悄離開禦帳,一瘸一瘸地向崗頭上走去。


    李自成更沒有一點倦意。他心中明白,關寧兵和滿洲兵合起來超過大順軍兩倍,而且兵強馬壯,給養充足,士氣旺盛,又占地理優勢。道理清清楚楚,明日大順軍決難取勝。他在心中自問:“怎麽辦?怎麽辦?”又過片刻,不見軍師回來,他心中焦急,站起來向穀英看了一眼,穀英跟隨他出了禦帳。


    李自成問道:“子傑,明日上午要決戰,你看這一戰如何破敵?”


    穀英小聲回答:“宋軍師足智多謀。聽說皇上離京東征之前,軍師說過:皇上東去對皇上不利;三桂西來對三桂不利。軍師如此苦諫,必有他的道理。目前局勢險惡,陛下何不命軍師在今日禦前會議上暢所欲言,貢獻良策?”


    “你說得是,說得是。馬上開禦前會議,孤就要他獻出妙計,以解今日之危。”


    穀英說:“軍師定有妙計。眾將領私下常說宋軍師胸藏三十六計,已經使用的不到一半。雖是笑話,但也可見軍師的胸中智謀未盡其用。他苦苦諫阻陛下東征,也是他的智謀過人之處。馬上開禦前會議,請陛下命軍師不必顧忌,直陳所見,趁東虜八旗人馬尚未進入關門,我軍應趕快采取趨吉避凶之策。”


    李自成明白穀英不同意明日與敵人決戰,有迅速退兵之意,心頭增加沉重。他沒有做聲,同穀英走回禦帳。


    沒過多久,劉體純來了,宋獻策也從崗頭上回來了。劉宗敏和李過都被叫醒,隻用手掌在臉上幹抹一把,重新坐定。李自成向軍師問道:


    “獻策,你剛才又到崗頭上看了一陣,對明天如何布陣,可有新的想法?”


    “陛下,依臣愚見,明天的決戰,對我十分不利,能夠避免最好。倘若不能避免,這北邊二裏以外的燕山山口,十分重要。就請陛下派一得力將領,率領兩千將士,堅守山口,不許一騎進來,擾亂我軍左翼戰線和中軍禦營。”


    “難道滿洲兵會從一片石進來?”


    “皇上,目前滿洲軍威甚盛,我方不可不謹防事出意外。像唐通這樣人,萬不可以信任。如今清兵勢強,洪承疇與吳三桂難免不招誘他降順滿洲。所以從一片石來的燕山南口必須派兵防守。”


    李自成點頭說:“這意見很好。你還有什麽別的好建議?”


    宋獻策為著大順興亡,已經想好了一個緊急建議,但不敢貿然說出,繼續一麵仔細思考,一麵等待機會。劉宗敏忍不住問道:


    “軍師,紅瓦店這地方是通向北京和天津的大道,也是通向永平的大道,明日必定是兩軍血戰爭奪之地。你看,我軍應如何部署兵力?”


    宋獻策仍然不急於說出實話,沉吟片刻,忽然向李自成問道:


    “皇上你看如何?”


    李自成說道:“紅瓦店必有一場血戰,可惜無城可守,石河岸不是禦敵……”


    宋獻策說:“石河西岸雖然無險可守,但是憑我大順軍將士忠勇,也可以殺得敵人屍如山積,血流成河。臣所擔心的是敵人從海上過來……”


    眾人不覺吃驚,注目軍師。李自成首先問道:


    “敵人怎麽從海上來?”


    “多爾袞頗會用兵,臣猜想他必會利用停泊在海神廟附近的船隻,運載一兩千精兵過來。明日大戰正酣時候,滿洲兵隻要有數百人從海上登岸,擂鼓呐喊,我在紅瓦店縱然有兩三萬人馬也會突然大亂,各自奔逃。何以如此?蓋我軍將士的軍紀與士氣已遠非昔日可比,所以臣不勝憂慮!”


    李自成也認為局勢險惡,但不能不故作鎮靜,說道:


    “這事不可不防。捷軒可派遣一千精兵,攜帶火器、弓弩,埋伏在海邊的蘆葦和荒草之中,待敵兵離船登岸時,火器與弓矢齊放,將敵擊潰!”


    宋獻策明白臨近他要說出實話的時候了,說實話可能蒙受皇上嚴責,不說實話大順軍可能有全軍覆沒之災,皇上難保平安,應了“白虹貫日”的凶兆。他沉默著,心情十分緊張。


    李過問道:“軍師,你熟讀兵法,足智多謀,處在今日,必有良策。我看你分明是有話要說,可是又不敢說,究竟是什麽重要計策?”


    宋獻策麵露苦笑,仍在考慮。


    李自成也催促道:“你如有好的計策,今日不說,更待何時!你我之間,有何話不可直言?”


    宋獻策被李自成的誠意感動,決定直言。在他最後猶豫時刻,偏偏穀英等得不耐,露出嘲笑神氣,緊逼一步說道:


    “軍師!大家都說你胸中藏有三十六計,何不都拿出來?”


    “平日我胸中確有三十六計,目前尚存一計,至關緊要,但不敢貿然說出。”


    李自成故作不懂,說道:“你隻管說出不妨,是何妙計?”


    因為局勢緊急,大家紛紛催促。宋獻策又猶豫片刻,隻好說道:


    “古人常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依獻策愚見,應該在今夜一更以後,迅速撤退,萬勿遲誤,稍一遲誤就失去退兵良機。”


    禦帳中鴉雀無聲,等待著李自成對此計作出決斷。


    李自成一時茫然。他想,清兵尚未見到,便聞風倉皇逃跑,我大順皇帝的威望將從此一落千丈!況且,士氣本來不高,今夜不戰而逃,明日多爾袞與吳三桂合力猛追,沿路無險可守,難免不全軍瓦解……他反複想了一陣,先向李過和穀英問道:


    “形勢確實艱難,你們二位有何主張?”


    穀英說:“我軍的處境確很危險。剛聽到軍師說了一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也想,不如在大戰之前,全師而退,保存元氣,以利再戰。自然,我軍一退,軍心先亂,敵人乘機猛追,可能會全軍崩潰,所以目前我軍,進不能,退也不易。雖說‘走為上計’,但是如何一個走法?還請皇上與軍師決定。補之,你有何主張?”


    李過說:“明日之戰是決定生死存亡大戰。是否進行決戰,臣不敢妄作建議。倘若認為不能取勝,走為上策,臣主張皇上先走,劉爺指揮全軍分批穩步撤退,臣願意擔任斷後。除非我手下兵將全部死光,絕不許敵兵追犯禦營!臣的話到此完了,是否迅速退兵,懇求皇上決斷!”


    宋獻策清清喉嚨,正要進一步說出退兵方案,忽見李雙喜快步進帳,向皇上跪下說:


    “啟奏父皇……”


    宋獻策斷定必有意外事故出現,將吐到口邊的話咽了下去。


    大家都將視線轉向跪在地上的雙喜。


    “啟奏父皇,”雙喜接著剛才的話頭說,“有三個騎馬的人從西羅城中出來,走下河灘,正向這邊走來。在後邊騎白馬的顯然是一位軍官,一前一後騎紅馬的都是隨從。那走在前邊的隨從一邊走一邊揮著小的白旗。”


    李自成向軍師望了一眼,輕聲問:“獻策,你看,此是何意?”


    宋獻策對雙喜說:“速去傳令我軍,不許放箭,不許打炮,隻許那騎白馬的軍官來到石河西岸,讓他坐下休息,不可對他無禮,別的事你不用多管,隻不讓他隨便走動就行。”


    雙喜向皇上叩了個頭,起身走出禦帳。


    宋獻策隨即起身,招呼劉體純一起走出禦帳,又將雙喜叫到麵前。因為已經是初夏時候,天氣晴暖,又無勁風,所以禦帳的簾子敞開著。大家看見宋獻策用右手拄著一根藤木手杖,左手抬起來比畫著,對劉體純和雙喜低聲吩咐了一通。


    宋獻策回到帳中,在原處坐下,裝作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道:


    “吳三桂必是看見戰局對我不利,差人前來與我私下商議,交出他的父親吳襄,釋放他的母親及一家三十餘口,他在戰場上讓我半棋。”


    李自成向軍師問道:“這件事如何應付?”


    劉宗敏立刻代軍師回答:“不用回答,隻將下書人斬了,將頭顱交給他的隨從帶回,這就是給吳三桂的回答!”


    “我們先不談此事,且看吳三桂的來書如何寫法。”宋獻策笑著說,“我們可以因計就計,求其對我有利。”


    這時候,大約五十名禦營將士,刀劍出鞘,閃著銀光,走到禦帳前邊,肅立守衛;另有二十名將士走在後邊。停下後一些人張弓搭箭,麵向河灘上的小路,注目不發;一些人端起鳥銃,火繩已經點燃,正麵對同一方向。李雙喜匆匆將隊伍檢查一下,走進禦帳,跪下說道:


    “啟奏父皇,兒臣遵照軍師指示,調了一千名禦營將士,從河岸起,沿著小路兩旁,嚴密警衛,直達禦帳周圍,已經部署完畢。”


    李自成知道軍師吩咐如此部署警衛,無非是要使敵人看見我方軍容嚴整,士氣高昂。他揮手命雙喜退出,隨即向宋獻策看了看,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看來你與軍師的主張不同。軍師偏重在‘走為上計’,你偏重在紅瓦店與敵人拚力一戰,先挫傷敵人氣焰。你可是這個意思?”


    劉宗敏說:“不,皇上,我實際上與軍師主張相同,既主張拚力一戰,也主張走為上計’。”


    大家都覺詫異,一齊望著他:“啊?此話怎講?”


    劉宗敏正要將他的意見說清楚,劉體純拿著吳三桂的書子進帳了。


    劉體純並沒有將吳三桂的書子捧呈到李自成麵前,而是躬身送到劉宗敏麵前,說道:“請劉爺親啟!”


    劉宗敏感到奇怪,將書子接到手中一看,果然信封中間的一行字寫道:“劉捷軒將軍勳啟。”劉宗敏暫不拆封,問道:


    “是不是為救他父親的事?”


    劉體純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回答:“我問過來人,不僅為著救他父親吳襄,也要救他的母親和在北京的全家性命。”


    “吳三桂怎麽知道我的字叫作捷軒?”


    “吳三桂的細作在北京到處都是,劉爺的表字豈能不知?”


    “既是為著救他的父母和住在北京的全家親人,為什麽他的書子不是呈交我們皇上,寫給我劉宗敏有啥用處?”


    “不,劉爺,我問了下書的人,他是吳三桂的一個親信。他說,誰都知道,你劉爺在我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在我們皇上麵前說話算數。給你寫這封書信,等於寫給我們皇上。還有,他已經受封為清朝的平西王,如給我們皇上寫書子,如何稱呼,很不好辦。稱陛下,他不甘心,多爾袞會治他死罪。稱將軍,他怕觸怒我們皇上,他的父母和全家人必會死得更快,死得更慘。吳三桂很有心計,這封書子寫給你劉爺,正是他的聰明過人之處。”


    劉宗敏將密封的大信封撕開,抽出裏邊的兩張八行信箋,匆匆看完。盡管劉宗敏讀書很少,但對主要意思還是一目了然。他對吳三桂信中的口氣很不滿意。但是他沒有大罵,也沒有說一句話,將他看過的書信放到李自成麵前。人們看見他左頰上的幾根黑毛隨著肌肉的痙攣而動了幾下。


    李自成看了吳的書信以後,臉色沉重,暫不做聲,將書信遞給軍師。吳三桂的來書雖是要求釋放他的父親到山海城中和保護他在北京的母親與全家平安,但語氣上好像他已經勝利在握,毫無乞憐之意。李自成雖然心中不快,但是空有憤恨,卻無可奈何。趁宋獻策與李過等傳閱書信時,他向劉體純問道:


    “德潔,滿洲兵是否已經進入關門?”


    “臣也問過下書人,但此人遮遮掩掩,不肯吐出實話。據臣判斷,已經有兩萬滿洲兵來到山海,駐紮在歡喜嶺一帶休息,多爾袞的大營駐紮在威遠堡中。滿洲兵尚有數萬在後,將於今明兩日內陸續來到。”


    “滿洲兵尚未進關?”李自成驀然問道。


    “滿洲兵日夜趕路,大概要在歡喜嶺休息之後,今夜進關,明日參加大戰。”


    李自成向劉宗敏和李過等望了一眼,又轉向軍師問道:


    “獻策,對吳三桂的書子如何回答?”


    “依臣愚見,回書中既不要以惡語相加,也不要絕了他搭救父母和一家人性命之心。至於如何措辭,待臣略作斟酌……”


    李自成忽然說道:“孤有一個主意,說出來你們各位斟酌,馬上決定。”


    劉宗敏問:“皇上有何主意?”


    “差一官員持一封簡單回書,去山海城中與吳三桂當麵商量。倘若吳三桂念大漢民族大義,拒絕滿洲兵進入關門,我立即護送其父吳老將軍今夜回山海城中,他在北京的母親及全家大小不但一個不殺,還要受我大順朝優禮相待,隨後全部送來山海。崇禎的太子及永、定二王,也送到他那裏,由他供養,使明朝各地臣民都知道他對故主崇禎的忠心。”


    李過問道:“不怕他擁戴崇禎太子,以恢複明朝為名,號召遠近,與我為敵?”


    李自成沒有回答李過,向軍師問道:“獻策,他會要崇禎的太子麽?”


    “皇上此計甚妙,但可惜滿洲大軍已到,吳三桂必不敢留下崇禎太子。不過,目前形勢險惡,兵法雲‘製敵而不製於敵’,我已無製敵之策,這一計不妨一試,不成功對我無損。俗話說,死馬當做活馬醫。將此事寫進劉爺給吳三桂的回書中?”


    “寫在回書中。隻要吳三桂拒絕滿洲兵今夜入關,我們立刻將他的父親吳老將軍與崇禎三個兒子護送到山海城中,並派去五千精兵協守關門,另外派兩萬精兵從別處出長城,襲擊滿洲兵的後路。我大順朝論功行賞,我將立刻敕封吳平西為親王,‘世襲罔替’。這封回書不叫隨營文臣動筆,以免走漏消息,還是由軍師在禦帳中立刻寫成為好。宗敏,你的大順朝提營首總將軍印章可在身邊?”


    劉宗敏點頭說:“帶在腰間。”


    “那好,那就省事了。獻策,你就寫吧。啊,還要叫一位欽差大臣隨同來的官員去山海城中。此人,此人……隻有張若麒是吳三桂的故人,最為合適。軍師,你看如何?”


    宋獻策問道:“這,這……給張若麒什麽名義?”


    李自成略一思索,說道:“大順朝兵政府尚書銜實任東征禦營總讚畫。”


    宋獻策趕快離開禦前,到禦帳一角的小方桌邊坐下,從一個木匣中取出素箋,開始磨墨。李自成命雙喜立刻到張若麒帳中,向張若麒如此如此傳諭。雙喜不敢遲誤,立刻去了。


    張若麒明白大決戰就在明天上午,他是新降順大順朝的文臣,手中無兵,必死於亂軍之中。正在發愁,看見李雙喜來到軍帳前邊,他大出意外,從地上一躍而起,出帳相迎。李雙喜說:


    “張大人,目前事情緊急,我是來傳達上諭,說完就走,不進帳啦。”


    “有何上諭?”張若麒驚問。


    “吳三桂派人前來下書,這封重要書信是寫給劉爺的,聽說十分重要。此刻宋軍師正在禦帳中替劉爺寫回書。皇上吩咐,請你辛苦一趟,隨著吳三桂差來的下書人去山海城中一趟,將這封回書麵交吳三桂。你去時可帶一個貼身仆人,不用攜帶親兵。你同仆人的馬匹,立刻備好,說走就走。禦營事忙,我告辭了。請張大人現在就到禦營一趟,皇上和軍師一定會有重要話當麵吩咐。”李雙喜拱拱手,轉身走了。


    張若麒心中狂喜,暗想:“這是我的大幸!”他立刻吩咐貼身仆人趙忠將兩匹馬趕快備好等候。仆人問道:


    “要到什麽地方去?”


    “此是機密,不許打聽,也不許走漏風聲!”


    “換洗衣服都帶上麽?”


    張若麒剛要點頭表示同意,忽然又沉下臉來大聲責備:“黃昏前就要趕回來向皇上複命,帶什麽換洗衣服!”


    說這句話時他故意將聲音提高,使站立在附近的親兵們都能聽見。他又向仆人大聲吩咐:


    “趙忠,快去備馬!”


    他回到帳中,拿出所有銀兩,旋又全部放回,隻取出二十兩,帶在身上,然後整一整衣帽,大步向禦帳走去。


    當李雙喜回到禦帳時,宋獻策已將回信的稿子寫成。這書信全是用所謂“大白話”寫成,隻是遵照流行格式,寫到對方時“抬頭”,以示禮貌。稿子寫好以後,他自己看了一遍,稍加修改,補了漏字,又用八行紙謄寫一份,恭敬地呈送禦覽。李自成看過以後,推到宗敏麵前。劉宗敏看過以後,連連點頭,從懷中將印章盒子取出,交給軍師在小桌上加蓋印章,笑著說道:


    “這封書信寫得好,全是老老實實的大白話,我這個打鐵的一看就懂。據我想,這封書子送去之後,不管他吳三桂如何決定,我們要自己決定用兵大計,以我為主!”


    李自成問:“如何以我為主?是明日拚力決戰還是‘走為上計’?”


    劉宗敏正要說話,李雙喜進來恭敬地向李自成問道:


    “張若麒來了,叫他進來麽?”


    張若麒被雙喜帶進禦帳。他跪下去向李自成叩了三個頭,低著頭恭候吩咐。李自成沒有叫他平身,就命宋獻策將寫好的給吳三桂的回信遞給他看。張若麒看完了信,抬起頭說:


    “陛下,軍師替劉爺寫的這封書信十分得體。常聽說,吳對父母頗為孝順,在關外將領中素有孝子之稱。所以他此時雖然降了滿洲,卻又要救他父母。我朝乘滿洲兵尚未進關,派遣一重要使者進入山海城中,申之以民族大義,動之以父子親情,或可使他暫時不令滿虜大軍進關。但如此大事,臣新近投降大順,尚無纖功,人微言輕。現有最適當的人,堪勝此任,臣從旁相助可也。”


    劉宗敏問:“誰最合適?”


    張若麒吞吞吐吐說:“若麒不敢直言。”


    李自成也忍不住問道:“快說,誰最合適?”


    張若麒望著李自成大膽地說:“竊以為宋獻策大人身為開國軍師,名重海內,差他去最為合宜,臣可以隨他同去,從旁協助。”


    宋獻策在心中罵道:“混蛋!你想賺老子的一條命獻給滿虜!”他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忽見劉宗敏臉色一變,向張若麒罵道:


    “胡說八道!軍師怎麽能離開皇上身邊?何況吳三桂算什麽東西,還用得著我們的宋軍師去向他送信?”


    張若麒趕快伏在地上,驚慌地說:“若麒失言,若麒失言!”


    李自成不願耽誤時間,向張若麒說:“你起來吧,火速隨吳三桂差來的下書人到山海衛去!速去速回!”


    張若麒又向李自成叩了頭,恭敬地退出禦帳。


    穀英向宋獻策問道:“軍師,你看他會回來麽?”


    宋獻策說:“我看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李自成說:“他非戰將,也非謀臣,不回來也於我無損,我們還是討論作戰大計吧。捷軒,獻策,快說出你們的高見吧!”


    劉宗敏說:“我沒有多的意見,隻有一個想法,請皇上今夜動身,速回北京;一麵準備在北京城外同敵人作戰,一麵火速召集各路人馬前來北京。至於山海關這麵,我同補之留下,明日與敵死戰,使敵人不能追趕皇上。”


    李自成一時無言,正低頭沉思時,忽然唐通派人來到。李自成立刻命他進帳,親自詢問。來者是唐通身邊的一個中軍遊擊。據他稟報,今日唐通派兩千人馬出一片石,恰恰遇到滿洲兵攻來。雙方發生血戰,滿洲人被殺退,可是唐通人馬死傷也很重,如今正死守一片石關口,防備滿洲兵第二次進攻。現在特派他來請求李自成派兵馳援。


    李自成問道:“滿洲兵到底來了多少?”


    遊擊回答說:“小將隻知道滿洲兵實力甚強,來攻一片石的騎兵約有三千之眾,尚有後續部隊,不知多少,正在查探。”


    李自成說:“你立刻回去,要唐將軍死守關口,不許滿洲兵一人一騎進來。明日我即派大軍馳援。”


    來人退下以後,大家都認為唐通的稟報恐有不實之處。不過宋獻策說道:


    “唐通的稟報,雖有不實之處,但是可以證明,東虜人馬已經來到無疑。這可是需要我們認真對付。”


    李自成點點頭,看見李過似有話說,就向他問道:“補之,你有何善策?”


    李過說道:“剛才劉爺建議皇上立刻動身,馳回北京,這建議很好,請皇上務必采納,不可耽誤。如今不走,到明日混戰之時,想平安退走,恐怕就遲了。”


    李自成仍不能決定,又問宋獻策。宋獻策尚未回答,忽然從北京有十萬火急文書來到。李自成親自拆開文書,看了牛金星的密奏,知道北京情況十分不穩,城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有的說皇上在山海關已經打了敗仗;有的說吳三桂的人已經潛入北京城中;有的說關寧兵的遊騎出沒在北京城外。現在北京正在將大炮運往城上,準備守城;城外的許多民宅要拆毀,等等。李自成將牛金星的密奏交給大家傳閱。劉宗敏和李過乘機又勸說他火速返京,不可耽誤。李過又用眼色催促宋獻策說話。


    宋獻策抬起頭說道:“依臣看來,我軍單單對付關寧兵,取勝也不容易。縱然一時取勝,也不能攻破山海城,徒然死傷將士,折損士氣。何況明日將有滿洲兵與關寧兵合力對我,我軍更難應付。所以今日大家請皇上速速回京,確是上策。”


    李自成問道:“難道就沒有第二個辦法?”


    宋獻策說:“臣今日下午看了陣上情況,返回帳中,沐手焚香,筮了一卦,不敢泄露……”


    李自成說:“此刻是我們君臣之間機密會議,不妨說出。”


    宋獻策先說他筮了一卦,得的是“坎下坤上”。


    說罷卦辭以後,宋獻策接著說道:“目前我軍全師而退,為時已晚。平原曠野,大軍一動,敵軍鐵騎追逐,我軍無處立腳,容易潰不成軍。目前之計,唯有請陛下率數千精騎,即刻動身,奔回北京,部署在北京城外決戰。”說到這裏,宋獻策心中十分難過,因為他明白,所謂在北京城外決戰,也是一個托辭,如今哪有力量同敵人決戰呢?“我大軍輪流與敵廝殺。如能取勝,也要於明日夜間速退。如不能取勝,混戰一日,陛下已經退到灤河以西,敵人追趕也追趕不及了。臣臨危直言,死罪死罪。”


    李自成心情十分沉重,仍然不能決定。李過等人又催他速走。李自成忽然說道:


    “我絕不能走,原是我親自決策率師東來,如今才遇強敵,不分勝負。我倘若在此時離開大軍,單獨回京,於情於理,都對不起數萬將士。”


    宋獻策說:“可是我們原來沒有估計到滿洲兵來得這樣快。”


    李自成說:“正因為滿洲兵突然來到,我更不能離開大軍。明日臨陣決戰,有我在此,便能鼓舞士氣,倘若我先走了,士氣必會瓦解。”


    李過說:“皇上隻是秘密離開大軍,將士們並不知道。”


    李自成說:“不然。明日作戰時候,將士們望不見我親臨戰場,看不見我的黃蓋,看不見我騎在烏龍駒上共進退,將士們必然明白我已經臨危先走,士氣豈有不瓦解之理?正因為滿洲兵突然來到,我更應該留在此地,親自鼓舞將士,打好這一仗,然後再決定如何退兵。倘若我自己不戰而先走,造成大軍瓦解,北京也萬難立腳。北京不能立腳,中原各地必然紛紛叛亂,大局就不可收拾了。”


    劉宗敏說:“今日與往年情況不同,今日不管行不行登極大典,你都是皇上了,一身係天下安危。我們在此地與敵人死戰,縱然戰死沙場,不會敗壞大局。隻要有皇上在,還可以堅守北京。即使不能堅守北京,還可以堅守山西、河南、關中,再圖恢複。”


    李自成說:“我絕不一個人先走。我不能讓你們在此地與敵苦戰,而我單獨退回北京。沒有你們,也就沒有我。沒有你們和數萬將士,北京也不會固守。我們十幾年來同生死,共患難,今日我如何臨到危急時候一個人先走?自古以來,開國君主有幾個不是同將士一起從血戰中建立江山?漢高祖是這樣,漢光武是這樣,唐太宗是這樣,就是明朝的朱洪武,何嚐不是這樣?我絕不一個人先走,你們不必再說了。如今隻有大家想辦法,如何打好明日這一仗。雖然滿洲兵已經來到,可是我料想前隊隻有數千人,大隊人馬還遠遠在後。打了明天這一仗,在滿洲大軍來到之前,我們再決定是否退回北京。”


    宋獻策等還想勸說,李自成又說道:“我已經決定了,不必再言。各位速去部署明日作戰之事,努力打好明日這一仗,不要為我一個人安危多想。”


    眾人見他神色嚴峻,不敢再說別話,懷著沉重的心情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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