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崇禎十三年秋天進入河南以來,李自成每次出兵都是高高興興,認為勝利就在眼前,馬到必然成功,而這次東征則與往日截然不同。他雖然當眾絕不露出一個字的真實想法,但內心十分沉重,對勝利毫無信心,常常想到可能會無功而返,想到會吃敗仗,甚至想到會出現十分可怕的局麵。他心中明白,東征的人馬隻有六萬,而北京隻有大約一萬左右戰鬥力不強的人馬守城。萬一在山海衛戰爭失利,不但不能靠北京增援,而且連退回北京、固守待援也不容易。


    他到通州時,離天黑尚早。他擔心局勢會有變化,命劉宗敏和李過率大軍繼續前進,自己率禦營三千人馬停留一晚,明日四更再繼續趕路。駐下以後,他稍事休息,立刻命傳事官員將宋獻策叫來,商議他在馬鞍上反複考慮的問題。他很動感情地向軍師說道:


    “獻策,自崇禎二年起義,至今整整十六年了。這十六年中,孤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可是很少像今日出征這樣心思沉重。你是我的心腹重臣,可知道這是為什麽?”


    宋獻策回答:“臣雖甚愚,但聖心沉重,臣豈能不知?陛下出征之前,臣曾幾次直言諫阻,也隻為欲在關鍵時候,報聖眷於萬一耳。今日既已東征,臣所考慮者,唯一旦戰事不利,如何能使局勢不至於不可收拾。”


    李自成心頭更加沉重,低聲說道:


    “獻策,會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麽?我想,吳三桂頂多隻有三萬多人馬。萬一我們去山海衛作戰不利,可以全師而退。當然,出師不利,會大損我軍士氣,也會大損孤的威望。孤的心頭沉重,不過為此罷了。”


    “不,陛下!臣所擔心的不是三四萬關寧人馬,而是擔心我軍正與吳三桂相持於山海城下,東虜精銳之師已經來到北京近郊了。”


    “會這樣快?”


    “長城自山海關至居庸關,綿亙一千餘裏。崇禎年間,東虜幾次南犯,都是從薊州、密雲一帶,找一個無兵防守的口子,自由進出。我大順軍雖然攻占燕京,卻無兵防守長城。薊州、密雲兩州縣,何等重要,不但無兵駐防,連州縣官也沒有委派。一旦有警,無人稟報。我們如瞽如聾,必將措手不及。”


    李自成不覺脊背上冒出汗來,隻是他沒有忘記自己的皇帝身份,仍然保持著莊嚴冷靜的神情。沉默片刻,他命人去傳劉體純速來,然後又向軍師小聲問道:


    “萬一東虜南下,你有何良策可以解救我大順軍的眼下危局?”


    “陛下,目前我兵過少,所以吳三桂敢於拒降,滿洲兵敢於南犯。臣忝為軍師,實無根本良策。倘若與吳三桂接戰,必須一戰取勝,迫其降順,否則應迅速退兵,以防滿洲兵從薊州、密雲一帶過來,使我腹背受敵。”


    “我軍同吳三桂接戰之後,倘若一時不分勝負,如何退兵?”


    “吳三桂隻是我大順朝的癬疥之疾,真正的強敵是滿洲人,必須從山海衛騰出手來,全力對付東虜。”


    “孤有意調劉芳亮火速全師來防守燕京,你看如何?”


    “臣也想過這一著棋,但不敢向陛下說出。”


    “為什麽?”


    “劉芳亮所率偏師,原來不足二十萬人;渡河入晉以後,凡是重要之處,不能不留兵駐守;由於兵力逐漸分散,到真定已成強弩之末。如果調他防守燕京,豫北、冀南、冀中各府州縣,即將無兵彈壓,處處叛亂,土地與人民均非我有。故劉芳亮手中的幾萬人馬,不到萬不得已,臣以為不要調動為好。”


    李自成站立起來,在屋中低頭彷徨,深深地歎一口氣。


    一名禦前侍衛在簾外稟道:“啟奏陛下,劉體純奉旨來到!”


    李自成回答:“叫他進來!”


    劉體純被引進來後,先向李自成叩頭。李自成輕聲說道:


    “二虎,站起來吧。你處可有什麽新消息?滿洲兵有何動靜?”


    “回陛下,滿洲兵消息,在山海城中傳說不一。有人說滿、蒙、漢八旗兵正在向沈陽集中,有人說八旗兵已經出動。近幾年來,滿洲人對關內的朝政大事,軍旅部署,隨時偵探很明,我們卻對滿洲的動靜不很清楚。崇禎十幾年中,東虜幾次進入長城,事先明朝都沒防備,就因為偵探不靈,等著挨打。何況我大順朝一直在內地對明朝作戰,沒有將滿洲放在心中;進入燕京以後,才明白我朝的真正強敵不是明朝,是滿洲人。我們平日探聽明朝的各種消息很容易,如今事到臨頭,探聽滿洲方麵的消息十分困難……”


    李自成明白劉體純的困難,但仍叮囑說:


    “二虎,要繼續多派細作打探吳三桂和滿洲方麵的各種動靜,不怕多花銀子。我是大小戰爭中滾出來的,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情況不明,兩眼黢黑!”


    劉體純退出以後,李自成又歎了口氣,對軍師說:


    “獻策,這次東征之前,滿朝文武,諫阻孤東征的隻有你與李岩二人。看來你們的諫阻是有道理的。如今應該如何才好?”


    宋獻策心中一動,不敢急於回答,也不敢說出他的真實意見。李自成催促道:


    “有話你不妨直說。今日是大軍東征的第一天,離山海衛尚遠;到兩軍交戰時,你說出來就晚了。”


    宋獻策見皇上確有誠意詢問他的意見,而這是他再一次諫阻東征的機會,如果放棄這個機會,必將留下終生悔恨。他拋開顧慮,懇切地對李自成說道:


    “陛下!目前看來,滿洲兵在何處,是否已經出動,打算從何處進犯幽燕,是否已與吳三桂勾結一起,種種實情,我朝全然不知。自古用兵,在出兵前十分重視‘廟算’。孫子雲:‘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請恕臣死罪,容臣在大戰前得盡忠言,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你說下去,說下去,有話直說不妨。”


    宋獻策繼續說道:“數年來,陛下兵鋒所至,無不克捷。往年兢兢業業之心漸少,聽阿諛頌揚的話日多。從渡河入晉以來,陛下與左右之人,都以為天下已經到手,隻等到燕京舉行登極大典,就有了萬裏江山,江南各地可傳檄而定。等到吳三桂絕不投降,才有討伐之議;而直到此時,尚無人看出明朝亡後,能與我朝爭天下的強敵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正所謂一葉蔽目,不見泰山。目前,因為我對敵人動靜茫然不知,貿然孤軍東征,所以就沒有‘廟算’,正如古人所雲:‘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李自成心中驀然震動,且有點生氣,將眼一瞪,而左眼下邊的箭傷疤痕,這時就顯得特別怕人。他沒有大怒,用冷冷的口吻說道:


    “今日是東征的第一天,你專說掃興的話!”


    宋獻策立刻跪到地下,顫聲說道:“臣死罪!死罪!”


    李自成望著跪在地下的宋獻策,沒有再說什麽責備的話,也沒叫他平身。望著望著,他忽然看見,宋獻策的兩鬢上有了許多白發,下巴上也有一些白須,而三四年前,並不是這樣的。自從崇禎十三年十月間宋獻策來到軍中,不但獻上《讖記》,立了非凡大功,而且在重要謀略上,在幫助他進行大順軍的新建製上,都獻出了心血,非一般文臣可及。他想了一想,用溫和的口氣說道:


    “你說得有道理,也是出自忠心,快坐下,孤不會怪你。孤有重要話問你,快坐下吧。”


    宋獻策叩了個頭,重新坐下。李自成緊皺雙眉,小聲問道:


    “軍師,你是孤的股肱之臣,幾年來同心同德,共建大業。目前東征勝敗,大業所係。你替孤拿個主意。”


    宋獻策看出來李自成心中彷徨,壯著膽子說道:“請陛下拿出壯士斷腕決心,傳旨停止東征,三萬人馬在通州準備迎敵,三萬人馬回燕京準備守城。”


    李自成說道:“不行,此計孤不同意!”


    宋獻策不敢駁辯,膽怯地問道:“陛下有何睿見?”


    李自成緊皺雙眉,神情威嚴,小聲說道:“獻策!你想想,如今大軍已經啟程,天下臣民皆知,消息也已經傳往長安,連吳三桂那方麵也知道了。事已至此,不見敵而忽然退兵,自毀士氣,自亂陣腳,自損聲威,自古無此用兵之道,不僅見笑於今世,也將貽譏於後人。”


    李自成停下來,沉思片刻後,下定了決心,說道:


    “獻策,東征之舉不能中止,一中止即葬送了國家威望,破壞了全軍士氣。現在你用筆將孤的諭旨記下來,今夜就迅速發出,不可耽誤。”


    “遵旨!”


    宋獻策走到陳設筆硯的桌邊,打開墨盒,膏好毛筆,攤開一張箋紙,回頭望著李自成說道:


    “請陛下諭示。”


    李自成說:“你記清楚,第一件,燕京各城門嚴禁出入,不許官員外逃。第二件,將城中存放的紅衣大炮,全交李岩迅速運到城上,安好炮位,檢查彈藥,擦淨炮膛,寧可備而不用,不可臨時慌張……”


    宋獻策不覺說道:“是,是,非常重要!”


    “啊,還有一件大事,孤幾乎忘了。”


    “請陛下諭示。”


    “傳諭留守長安的權將軍澤侯田見秀:張獻忠已在四川成都建立大西偽號,派重兵駐在廣元,又派出一支人馬進犯漢中。田見秀務必速派得力將領,剿滅進犯漢中一帶的張獻忠零股逆賊,奪取廣元,並作好準備,俟孤回師長安以後,即派大軍入川,掃蕩獻賊,不使其割據一方,為患將來。”


    宋獻策將記錄恭述一遍,問道:“還有何諭示沒有?”


    李自成說:“沒有別的緊急事啦。你回到隨征軍師府,將這幾道諭旨辦妥,晚膳後送來,孤看過以後,即由你軍師府連夜發出。”


    宋獻策馬上回到隨征軍師府,將兩位機要書記官叫到麵前,從懷中取出皇上的口諭記錄,命他們分別擬好諭旨稿子。宋獻策將稿子仔細看過,改動幾個字,然後命人趕快送進行宮去,請皇上親自一閱。


    崇禎十六年五月建立新順政權後,因軍政事務日繁,以新順王名義發出的各種告示、命令,都是文臣擬稿,經他過目,由他用朱筆在稿子後邊寫一個草書“行”字,俗稱“畫行”。這文件就可以由分管的文臣用楷書謄抄,再請掌璽官加蓋印璽,向外發出。到西安建立了大順朝,製度更為嚴密,而李自成對“畫行”也已經成了習慣。


    李自成正要用晚膳,簡單的、熱騰騰的菜肴已經擺到桌上,軍師府擬好的諭旨稿子送到了。李自成用朱筆畫行之後,立刻交軍師府來的官員帶回。


    為著明早四更就要出發,李自成必須趕快睡覺。然而他躺下以後,遲遲未能入睡。他今天在馬上本來想了許多問題,經過同宋獻策的深談,心中更加清楚:此次東征吳三桂很是失計。如果一戰不勝,滿洲兵乘機來到,局勢將不可收拾。後來他又想起來竇妃也曾對他婉言諫阻。當竇妃知道他決定要親自東征的時候,膽怯地對他說道:


    “皇上,北京重地,陛下不可離開,命一位大將代陛下東征不可以麽?”


    李自成沒有馬上說話,一則不願助長婦女幹政之漸,二則他有難言之苦,不能對竇妃明說。可恨的是,大順軍進入北京以後,很快貪戀女色,搶掠財物,士氣頹喪。他聽說一般將士認為,李王進北京為的是打天下,文武官員們為的是封官晉爵,他們下級將士為的是“子女玉帛”,自古就是這個道理。這是從前沒有過的情況,不但他自己心中明白,宋獻策和李岩二人也明白,還有他的侄兒李過也看得清楚。因為牽涉到劉宗敏,所以他們不肯明白說出。如今對著竇妃,李自成當然不肯明言。他隻是輕輕歎口氣,說了一句:


    “目前情勢,我必須禦駕親征,振作全軍將士之氣。不要幾天,就可以勝利歸來。”


    出征那天,李自成用過早膳,正準備離開武英殿,竇妃跪下送行,神色黯然地說:


    “從今日開始,臣妾每夜在武英殿丹墀上焚香拜天,祝願皇上早日掃平逆賊,全勝歸來。”


    竇妃的神色使李自成感動,他拉她起來,對她說道:


    “你不須為戰事掛心,一切都會順利。如今夜間,丹墀上風露很涼,容易使你……”


    當時因禦林軍已經在東華門排好隊伍,雙喜進來催促皇上出宮,將李自成的話打斷了。此刻因為不能入睡,竇妃的憂容又出現在他眼前。他輕輕歎了口氣。


    過了許久,竇妃的麵影淡下去。羅虎忽然戎裝整齊,腰掛長劍,恭立在他麵前。他先是一喜,繼而一驚,想起來羅虎已經在洞房中被刺身亡,驚駭地看著羅虎問道:


    “小虎子,你……”


    “是的,陛下,臣特來保駕東征。剛才臣已經拜見過軍師,也見過了雙喜哥,他們都高興我能及時趕來。……陛下,請醒一醒,該用早膳了,快要啟駕了。請醒一醒,陛下!”


    李自成忽然看見羅虎的脖頸有一片血汙,悲痛地叫道:


    “羅虎!小虎子!……”


    “不是小虎子。是我,陛下。”宋獻策剛剛被李雙喜帶進來,站立在李自成的床前,“陛下,該啟駕啦,今天要趕往密雲!”


    李自成醒了,耳邊仿佛猶記得羅虎的聲音:“陛下,請醒一醒!”他不禁感傷,趕快披衣起床,向軍師問道:


    “獻策,昨日你很辛苦,睡眠如何?”


    “臣深愧身為軍師,有負陛下知遇之恩。”


    “是為東征之事嗎?”


    “臣問心有愧,在床上難以成寐,不完全指陛下東征的事。”


    “還有什麽事使你睡不著覺?”


    宋獻策昨夜忽然想到不該同意派唐通和張若麒去山海犒軍並勸說吳三桂投降。他非常後悔,後悔自己同牛金星號稱李王的左輔右弼,幾年來竟沒有想到為李王物色和提拔一兩個既懂軍事,又善辭令的心腹能臣,關鍵時刻能夠奉派出使,折衝於尊俎之間[1]。這不僅是宰相之失,也是軍師之失!但這種後悔心情,他不能對皇上說出,恐怕會送了唐通和張若麒二人性命。唉,誰曉得他們見吳三桂以後說的什麽話?搞的什麽鬼?


    吳三桂在山海衛南郊誓師的這一天,李自成到達了永平。這天晚上,他在臨時駐地召集重要將領開會。由於明天黃昏前東征大軍可以到達山海西郊的石河西岸,再休息一夜,倘無意外變化,後天上午就要同吳三桂的關寧兵開始廝殺,所以今晚的會議特別重要。


    開會的地方是在明朝薊遼總督衙門的正堂。中間擺一方桌。李自成在方桌後麵南而坐,椅背上搭有黃緞椅搭,表示他的皇上身份。因為椅子不夠,隻有軍師宋獻策和劉宗敏、李過兩位權將軍有椅子坐,其餘從製將軍以下大小將領二三百員,向李自成行過簡單的拱手禮以後,整齊地坐到地上。李自成向軍師輕輕點頭,催他說話。宋獻策站立起來,向大家說道:


    “本軍師奉皇上之命,將後天上午與吳三桂作戰要領,告訴各位,務須重視。我說完以後,劉爺另有幾句話要吩咐大家。然後各位趕快睡覺休息,明日四更用餐,五更以前出發。騎兵與火器營在前,趕在黃昏前到石河西岸紮營,如遇敵人阻攔或零股騷擾,即予痛擊,確保大軍在石河西岸三裏以外紮營,休息一宿,後日上午進行鏖戰。我軍是孤軍遠征,皇上禦駕前來,不能停留較久,必須在後日一戰,將吳三桂的人馬殺敗,逼其投降。”


    李自成提示一句:“你將山海衛的地理形勢與吳三桂的兵力情況告訴大家。”


    宋獻策隨即說明了山海衛的地理形勢,特別說道:“關寧兵號稱有五萬之眾,估計不會超過三萬多人。隻要在石河西岸將其戰敗,消滅其主要力量,迫其投降,我們這一仗就算大勝了。倘若能趁機先攻入西羅城,再攻入山海城,這一仗就算完完全全地大勝了。風聞滿洲兵將要南下,是否已經動身,不得確實消息。按照往年慣例,滿洲兵都是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倘若仍從這一帶南犯,不但向西威逼北京,也可以截斷我東征大軍的後路,使我軍腹背受敵,所以我請示陛下,命李友將軍率領兩千精兵留在永平守城,兼顧東西兩麵。總之,”宋獻策稍微停頓一下,最後說道:“各位將領都是追隨陛下多年,身經百戰,為我大順朝開國功臣。後日在石河西岸作戰,關係重大,務望各位將領身先士卒,有進無退,再建奇功,不負陛下厚望!”


    有人問道:“唐通將軍率領他的人馬隨大軍東征,今晚怎麽沒有見他?”


    “唐將軍另有重要派遣,已經從另外一條小路前去,所以今晚未來開會。”他轉向李自成問道,“陛下有何麵諭?”


    李自成說:“關於後日的大戰,你都說清楚了。請提營首總劉爺對大家說幾句話,就各自休息吧。”


    劉宗敏完全明白,這次作戰與往日大不相同。首先,吳三桂的人馬都是訓練有素的“邊兵”,非內地明軍可比;其次,大順軍從占領北京至今,士氣已大不如前;第三,吳三桂占據好的地勢,既憑借山海城,又是以逸待勞;第四,有消息說,滿洲兵即將南下。作為富有經驗的大將,又肩負指揮戰爭的重任,他心頭很沉重,臉如冷鐵。現在他望著大家說道:


    “後日大戰,關係重大,必須一戰取勝。皇上立馬高崗,指揮全局。我同各位將領親冒炮火,蹈白刃,衝鋒廝殺,有進無退。製將軍以下的大小將領,凡有畏縮不前的,我就在陣上斬首,絕不寬恕!我的話完了,趕快休息!”


    眾將領紛紛退出。劉宗敏和李過也退出了。雙喜和李強二人負責“行在”周圍的警衛工作,都沒有參加今晚的軍事會議。這時雙喜走了進來,說道:


    “啟稟父皇,從山海衛來了幾位士紳求見,可以傳他們進來麽?”


    李自成問道:“是誰差遣他們來的?”


    “是吳三桂差遣來的。”


    “快把降表呈上!”


    “回父皇,他們沒有帶來降表。”


    “不帶吳三桂的降表,來做什麽?”


    “他們說,因來時十分匆忙,來不及寫成降表。他們說,吳帥對他們說了,吳帥正在同眾文武會議,決定投降,請李王不要逼得太緊,在永平暫停三日。三日之內,吳帥即率領親信將領前來投降。”


    “滿洲兵現在何處?”


    “兒臣反複追問,他們一口咬死,說吳三桂沒有投降滿洲;又說滿洲方麵的動靜,他們絲毫不知。”


    李自成轉向軍師問道:“獻策,吳三桂忽然玩這一手,是何意思?”


    宋獻策冷冷一笑,說道:“必定吳三桂知道滿洲兵將在兩三天內進入長城,所以玩這一套緩兵之計。”


    李自成點頭說:“你說得很是,這是個很笨拙的緩兵之計。吳三桂在給他父親的書子中已經把話說死,斷不會突然又決定投降。如果因我大兵壓境,真想投降,他自己不敢前來,至少可以差一二位得力將領和一二位心腹幕僚前來,不應差遣幾位本地士紳前來。很顯然,滿洲兵在一二日內即會進入長城,所以我東征大軍能夠半路上耽誤一天,對他就有好處。”


    李自成向雙喜吩咐:“來的人全部斬首,隻留下一個仆人回去給吳三桂報信!”


    宋獻策趕快說:“且慢!來的人沒有一個是吳三桂的親信。他們是被逼著來的,殺了無益,反使百姓說陛下不仁。不如看管起來,一個不許跑掉。今晚讓他們飽餐一頓,馬匹喂好,明日五更讓他們隨禦營東行。等打完一仗,再作處置。”


    李自成對雙喜說:“就按照軍師的話辦,一個人不許跑掉。”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日,陽光明媚,天氣和暖,將近六萬的大順軍騎兵在前,步兵在後,分成幾路,浩浩蕩蕩地向東進軍。中午略事休息打尖,繼續前進。所過村鎮,百姓逃避一空,甚至不聞雞犬之聲。李自成明白這情況十分不妙,至少說老百姓並不“歸心”,更莫說“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他不願對任何人提起在路上所見情況,自己心中沉重,在曠野中策馬前進。


    黃昏以前,大順軍的騎兵先到了石河西岸。李自成的禦營駐紮在石河西岸紅瓦店西北大約三裏遠的一個高崗下邊。趁著黃昏,他帶著宋獻策、劉宗敏、李過和幾位重要將領,騎馬視察明天的戰場去了。


    當李自成在石河西岸視察戰場時,吳三桂也站在山海衛西城頭上瞭望。他看見石河西岸南北十裏,東西數裏,處處是埋鍋造飯的火光,知道大順軍確實遠比關寧兵眾多,明日的大戰必將伏屍遍野,血流成河。然而,麵對強敵,他已經胸有成竹,毫不害怕。看了一陣,他帶一群文武親信下城,騎馬回平西伯行轅去了。  <hr/>


    [1]折衝於尊俎之間——折衝:指製服敵人。尊俎:古代的酒器和盛肉的祭器。折衝尊俎,指在會盟的酒宴上製勝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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