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甲申年,住在沈陽城內的多爾袞,天天都在考慮如何率大軍進入中原。正月下旬,多爾袞連得探報,說那個名叫李自成的“流賊”首領已經在西安建立了大順朝,改元永昌,並且從去年十二月底到今年正月初,派遣了五十萬人馬分批從韓城附近渡過黃河,進入山西境內,所向無敵,聲言要進犯北京,奪取明朝江山。這一消息不僅來自朝野驚慌的北京,也來自吳三桂駐守的寧遠。當時寧遠已經是明朝留在山海關外的一座孤城,但是由於吳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都住在北京,而吳三桂與駐節永平的薊遼總督王永吉也常有密使往來,所以從寧遠城中也可以知道北京的重大消息。從北京、永平和寧遠探聽到的“流賊”消息大致相同,使多爾袞不能不焦急了。


    在愛新覺羅皇族中,最有雄才大略的年輕領袖莫過於多爾袞。他從十八歲就帶兵打仗,不僅勇敢,而且富於智謀,後來成了重要親王。去年八月間,皇太極突然去世之後,皇族中有人願意擁戴他繼承皇位,他自己也有一部分可靠的兵力,然而為著安定清國大局,避免皇室諸王為皇位繼承問題發生紛爭,削弱國力,他堅決不繼承皇位,也撲滅了別人覬覦皇位的野心。同時他緊緊拉著比他年長的、且有一部分兵力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同心擁戴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福臨登極,由他和鄭親王共同輔政,被稱為輔政親王。然而,像多爾袞這樣具有巨大政治野心的人物,對與濟爾哈朗共同輔政這件事並不甘心,他必須在統兵南下之前實現兩件大事:一是將大清國的朝政大權和軍權牢牢地拿到他一個人手中;二是再對心懷不滿的肅親王豪格搞一次懲罰,除掉日後的禍患。


    濟爾哈朗的父親名叫舒爾哈赤,是努爾哈赤的同母兄弟。他協助努爾哈赤起兵,反抗明朝,吞並建州各部,戰功卓著,聲名不下於努爾哈赤。大概是由於疑忌心理,努爾哈赤忽然削去了舒爾哈赤的兵權,將他禁錮起來,隨後又秘密殺掉,又殺了舒爾哈赤的兩個兒子。這一件殺弟慘案並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在努爾哈赤生前不允許隨便談論,他死後在皇室和群臣中也不許談論。當父兄被殺害的時候,濟爾哈朗尚在幼年,由伯父努爾哈赤養大,也受皇太極的恩眷,初封為貝勒,後封為親王。這一件家庭悲劇使他從小養成了一種謹慎畏禍的性格,隻希望保住親王的祿位,在功業上並無多的奢望。多爾袞看透了濟爾哈朗性格上這些弱點,所以拉住他共同輔政,為自己實現獨專國政的野心做一塊墊腳石,以後不需要時就一腳踢開。


    大清國的武裝力量分為滿洲八旗、漢軍八旗、蒙古八旗。基本武裝是滿洲八旗。滿洲八旗分為上三旗和下五旗。原來上三旗是正黃旗、鑲黃旗和正藍旗。兩黃旗的旗主是皇太極,而正藍旗的旗主是努爾哈赤的第五子莽古爾泰,天命元年時被封為和碩貝勒,是滿族開國時的核心人物之一。這上三旗等於皇帝的親軍,平時也由上三旗拱衛盛京。天聰五年,莽古爾泰參加圍攻大淩河城的戰役,他因本旗人員傷亡較重,要求調回沈陽休息,同皇太極發生爭吵。莽古爾泰一時激動,不由得緊握刀柄,但剛剛將腰刀拔出一點,被皇太極身邊的戈什哈撲上前去,奪下腰刀。莽古爾泰因此犯了“禦前露刃”的罪,被革掉大貝勒封號,奪去五牛錄[1],人員撥歸兩黃旗,又罰了一萬兩銀子。又過了一年多,莽古爾泰暴病而亡,他這一旗的力量便大大衰弱,內部也分化了。多爾袞擔任輔政之後,就同濟爾哈朗商量,將正藍旗降入下五旗,而將他的同母弟多鐸所率領的正白旗升入上三旗。原來屬於皇帝親自率領的兩黃旗,如今就歸幼主福臨繼承。但福臨尚在幼年,兩旗的重大問題都由多爾袞代為決定。有時多爾袞也通過兩宮皇太後加以控製。這樣,上三旗的指揮權就完全落在他的手中。


    滿洲政權的多年傳統是中央各部衙門分別由親王、貝勒管理,稱之為“十王議政”。多爾袞與濟爾哈朗一商量,於崇德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召集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會議,當眾宣布停止這一傳統製度。大家聽後,小聲議論一陣,懾於多爾袞的威勢,不得不表示同意。這一次的政治體製改革,是滿洲政權的一大改革,也是多爾袞走向個人獨裁的重要一步。


    多爾袞在獨裁的道路上步步前進,而濟爾哈朗卻步步退讓。凡有重大決定,都是多爾袞自己決定之後,由鄭親王向朝中大臣們宣布,命大家遵行不誤。鄭親王知道多爾袞與肅親王豪格勢不兩立,其間必將有一次嚴重的鬥爭。雖然豪格是先皇帝的長子,又是一旗之主,但是一則他的智謀和威望不如多爾袞,二則多爾袞身居輔政親王的崇高地位,又有順治皇帝的母親在宮中給他支持,豪格必然會大禍臨頭。濟爾哈朗是皇室鬥爭中的驚弓之鳥,密囑他手下的親信官員們千萬不要同肅王府的人員有任何來往,隻可暗中探聽消息。同時他知道睿親王身有暗疾,經常服藥,而且在朝臣中招來不少人的暗忌。他預料將來遲早有一天,睿親王也會有倒運的時候,所以他表麵上忍氣吞聲,卻在心中恨恨地說:


    “有些話,到那時再說!”


    甲申正月的一天,濟爾哈朗按照多爾袞的意思,召集內三院、六部、都察院、理藩院全部堂官,用下命令的口氣說道:


    “我今日召見各位大臣,不為別事,隻是要麵諭各位記住:嗣後各衙門辦理事務,或有需要稟白我們兩位輔政親王的,都要先啟稟睿親王;檔子書名,也應該先書睿親王的名字,將本王的名字寫在後邊。坐立朝班和行禮的時候,都是睿親王在我的上邊,不可亂了。你們都聽清了麽?”


    眾大臣都明白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是預示今後的朝政會有大的變化。大家心中凜凜畏懼,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齊躬身回答:


    “喳!”


    經過這件事情以後,多爾袞在大清國獨裁專政的體製上又向前跨進一步,原來議定的他與鄭親王共同輔政的體製變了,鄭親王的地位突然下降,成了他的助手。多爾袞瞞著濟爾哈朗,從一開始就將實現他的專政野心同親自率清兵南下占領北京這一擴張野心聯係在一起考慮。如今他向獨專朝政的目標日益接近,隻有兩件事等待實現:一是給豪格一次致命的打擊,拔掉他在愛新覺羅皇族中的心腹之患;二是在出兵之前將他的稱號改稱攝政王。那時在清國文武大臣中,有漢文化修養的人較少,所以有時不能將攝政與輔政的真正性質分清,在稱謂上常常混亂。多爾袞則遇事留心,勤於思考,又常同像範文程這樣較有學問的漢大臣談論,長了知識,所以他知道當皇帝尚在幼小年紀,不能治理國家時,由一位親族大臣代皇帝全權處理朝政,沒有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實,這就叫作攝政,如周公輔成王的故事。在擁立福臨登極之初,他已經有此野心,但當時不敢提出這個意見,怕招致激烈反對。現在經過幾個月的醞釀,他要獨攬朝綱的各種條件差不多都接近成熟。一旦他親自率領大軍向中原進兵,將大清國的滿、蒙、漢三股人馬和征伐之權掌握到他的手中,就理所當然地高居攝政王之位了。


    滿洲君臣經過清太宗皇太極的國喪,內部一度為繼承皇位的鬥爭發生較大風波,但因多爾袞處置得當,沒有使國家損傷元氣。事平之後,這割據中國東北一隅的新興王國依然是朝氣蓬勃,對長城內虎視眈眈,準備著隨時趁明朝危亡之機進入中原,占領北京,恢複四百年前金朝的盛世局麵。由於出重賞收買探報,有關李自成向北京進軍以至明朝束手無策的各種消息,紛紛而來。到了甲申年的正月下旬,多爾袞口諭盛京的文武大臣討論向中原進兵之策。許多人平素知道多爾袞的開國雄心,紛紛建議趁“流賊”尚在北來途中,先去攻破北京,以逸待勞,迎擊“流賊”。


    多爾袞遇到這開國機運,雖然心情振奮,然而他平日考慮事情比別人冷靜,不肯匆忙就決定南下大計,而是連日來親自主持召開秘密會議,討論決策。


    洪承疇投降以後,生活上備受優待,但沒正式官職。直到此時,多爾袞才以順治皇帝的名義任他為內院學士,使他與範文程同為帷幄之臣,時時參與對南朝的用兵密議。


    今天在睿王府舉行的是一次高層次重要密議,除多爾袞本人外,隻有鄭親王濟爾哈朗、範文程和洪承疇。他們討論的最重要問題是要判斷李自成的實際兵力。從北京來的探報是說李自成率領五十萬大軍從韓城渡河入晉,尚有百萬大軍在後。如果李自成確有這麽多的人馬北上,清國滿、蒙、漢全部人馬不會超過二十萬,就絕不能貿然南下,以免敗於人數眾多而士氣方盛的“流賊”。考慮著李自成兵力的強大,多爾袞不能不心中躊躇。


    在前兩次密議中,洪承疇的看法都與眾不同,使多爾袞不能不刮目相看。洪承疇認為李自成入晉東犯的全部人馬絕不會有五十萬人。他認為,自古“兵不厭詐”,兵強可以示弱,借以欺騙和麻痹敵人,孫臏對龐涓進行的馬陵道之戰是‘以多示寡’的用兵範例。至於曹操的赤壁之戰,苻堅的淝水之戰,則是以弱示強,大大誇大了自己人馬的數量。洪承疇用十分自信的口氣說道:


    “以臣愚見,李賊自稱有五十萬人馬渡河入晉,東犯幽燕,也是虛誇之詞,實際兵力決無此數。兵將人數大概在二十萬至三十萬之間,不會更多。姑且以三十萬計,到北京城下能夠作戰的兵力將不會超過二十萬。”


    多爾袞問道:“你為何估計得這樣少?”


    範文程插言說:“洪大人,我估計李自成來到北京的人馬大概在三十萬以上。”


    鄭親王接著說:“我們的八旗兵還沒有同流賊交過手,千萬不能輕敵。寧可將敵人的兵力估計強一點,不可失之大意。”


    洪承疇思索片刻,含笑說道:“兩位輔政王爺和範學士從用兵方麵慎重考慮,願意將流賊兵力看得強大一些,以便事先調集更多人馬,一戰全殲流賊,這自然不錯。但臣在南朝,與流賊作戰多年,對賊中實情,略有所知。賊慣於虛聲恫嚇,且善於利用朝廷與各省官軍弱點,才能不斷勝利而有今日。近幾年賊勢最盛,號稱有百萬之眾,然而以臣看來,最盛時不超過五十萬人。鄖陽、均州均為王光恩兄弟所據,為襄陽肘腋之患,李自成竟不能攻破鄖、均;汝南府多麽重要,李自成竟無重兵駐守,任地方紳士與土匪竊據;足見其兵力尚不敷用。此番流賊渡河入晉,東犯幽燕,還得分兵駐守各處;況其隨行文武偽官眾多,每一官僚必有一群奴仆相從,還得有兵馬保護。數千裏遠征,談何容易!單說糧秣輜重的運送,也得一二萬人。如此看來,李賊如以三十萬眾渡河東來,沿途留兵駐守,到北京城下時不會有二十萬人。”


    範文程認為洪承疇的見解有道理,但仍然不敢完全相信,問道:


    “洪大人熟於南朝情況,果然見解不凡。但是文程尚不解者是,你說李賊的兵力不多,多倚恃虛聲恫嚇,但是他近三年馳騁中原,所向無敵,席卷湖廣,長驅入陝,輕易占領西安,橫掃西北各地,使明朝窮於應付,已臨亡國危局。這情況你如何解釋?”


    濟爾哈朗先向範文程笑著點頭,然後向洪承疇逼問一句:


    “對,近三年來李自成所向無敵,難道都是假的?”


    多爾袞不等洪承疇說話,已經猜到洪承疇如何回答,在鐵火盆的邊上磕去煙灰,哈哈大笑,說道:


    “有趣!有趣!現在不必談了。我已經命王府廚房預備了午膳,走吧,我們去午膳桌上,邊吃邊談!”剛從火盆邊站起來,多爾袞又說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要同你們商量一下,看是否可行。如果可行,當然是越快越好,要在李自成尚在半路上就見到他,得到他的回書才好。”


    “王爺有何妙棋?”範文程站著問道。


    多爾袞胸有成竹地含笑回答:“我想派人帶著我大清國的一封書子,在山西境內的路上迎見李自成,一則探聽他對我大清國是敵是友,二則親去看看流賊的實力如何。你們覺得此計如何?”


    範文程平日細心,接著問道:“用何人名義給流賊頭目寫信?用輔政王您的名義?”


    多爾袞頗有深意地一笑,隨即輕輕地將右手一揮,說道:


    “走,邊用膳邊商量大事!”


    睿王府正殿的建築規模不大,雖然也是明三暗五,五脊六獸,五層台階,但如果放在關內,不過像富家地主的廳堂。午膳的紅漆描金八仙桌擺在正殿的東暖閣,房間中溫暖如春,陳設簡單。多爾袞同濟爾哈朗並坐在八仙桌北邊鋪有紅氈的兩把太師椅上,麵向正南,多爾袞在左,濟爾哈朗在右。八仙桌的左邊是洪承疇的座位,右邊是範文程的座位。這是睿親王指定的位置,不允許洪承疇謙讓。範文程知道睿親王在進兵滅亡明朝的大事上要重用洪承疇,對洪拱拱手,欣然在八仙桌右邊坐下。


    濟爾哈朗對多爾袞指示洪承疇坐在左邊,心中暗覺奇怪。他認為範文程在太祖艱難創業時就來投效,忠心不貳;到了太宗朝,更是倚為心腹,大小事由範章京一言而決。他根本不理解睿親王的用心。雖然洪承疇與範文程同樣是內院學士,但是在多爾袞眼中,洪承疇不僅是朝中大臣,而且在今後不久進兵中原的時候更要依靠他出謀獻策。另一方麵,洪承疇在投降前是明朝的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銜,二品大員,這一點優於在滿洲土生土長的範文程。多爾袞既然要銳意進取中原,不能不尊重漢族的這一習慣。然而他沒有將這種想法同濟爾哈朗談過,也不曾同範文程談過。倒是範文程心中明白,也知道洪承疇曾經決意不做引著清兵奪取崇禎皇帝江山的千古罪人。此時範文程在心中含笑想道:


    “你洪九老已入睿王爺的彀中,很快就會引著八旗大軍前去攻破北京,想不做大清兵的帶路人,不可得矣!”


    因為有睿王府的兩個包衣在暖閣中伺候午膳,所以多爾袞並沒有再提軍事問題,也不談清國朝政。鄭親王和範文程都明白睿王府的規矩,所以也都不提軍情消息,不過他們都急於想知道李自成的實際兵力,好決定大清兵的南下方略。


    自從濟爾哈朗退後一步,擁護多爾袞主持朝政以來,多爾袞就吩咐在西偏院中騰出來五間房屋,由內三院的學士們加上滿漢筆帖式數人,日夜輪流值班,以免誤了公事。多爾袞在主位上坐下以後,忽然想到給李自成下書子的事頗為緊急,立即命一包衣去西偏院叫一位值班的內秘書院學士前來。滿族包衣答了聲“喳”,轉身退出。多爾袞向右邊的鄭親王拿起筷子略微示意,於是兩位輔政王與兩位內院學士開始用膳。過了片刻,內秘書院學士來到麵前,向兩位輔政屈膝請安。多爾袞將向李自成下書的事告訴了他,命他在午膳後趕快起個稿子送來,並把要寫的內容也告訴了他。值班的學士問道:


    “請問王爺,這封書子是寫給李自成麽?”


    “當然要給他。不給他給誰?”


    “用什麽人的名義寫這封信?就用兩位輔政王爺的名義?”


    鄭親王剛從暖鍋中夾起來一大塊白肉,還沒有夾穩,聽了這句話,筷子一動,那一塊肥厚的白肉落進暖鍋。他害怕日後萬一朝局有變,有誰追究他夥同多爾袞與流賊暗通聲氣,而足智多謀的多爾袞將罪責推到他一人身上。他暫停再動筷子,眼睛轉向左邊,望了多爾袞一眼,在心中稱讚恭候桌邊的值班學士:


    “問得好,是要請示清楚!”


    多爾袞對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胸有成竹,但是他故意問範文程:


    “範學士,你說,我大清國應該由誰具名為妥?”


    範文程回答:“此事在我國並無先例,恐怕隻得用兩位輔政王爺的名義了。”


    多爾袞搖搖頭,向濟爾哈朗問道:“鄭親王,你有什麽主張?”


    濟爾哈朗說:“我朝已有定製:雖然設有兩位輔政,但朝政以睿親王為主。這一封給李自成的書信十分重要,當然應該用我朝輔政睿親王的名義發出,收信的是大順國王。”


    多爾袞麵帶微笑,在肚裏罵道:“狡猾!愚而詐!”隨即他不動聲色,向肅立恭候的值班學士說道:“李自成已經占有數省土地,在西安建立偽號,非一般土賊、流寇可比。為著使他對這封書信重視,對前去下書的使者以禮相待,以便查看李自成的實際兵力如何,也弄清楚他對我國有何看法,這封書信必須堂堂正正,用我國皇帝的名義致書於他。不可用輔政親王的名義。這是我大清國皇帝致書於大順國王!”


    由於睿親王的麵諭十分明確,口氣也很果決,這位值班學士沒有再問,趕快退出去了。


    多爾袞等人繼續用膳。睿親王府的午膳隻有一個較大的什錦火鍋,另有四盤葷素菜肴。濟爾哈朗一邊吃一邊心中嘀咕:以大清國皇帝名義致書李自成這樣的大事,多爾袞事前竟沒有商量,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洪承疇對睿親王竟然用大清國皇帝的名義給流賊頭目李自成致送“國書”,合謀滅亡明朝,心中實不讚成。在這件事情上,他更加看出來多爾袞正步步向獨專朝政的道路上走去,也更加明白多爾袞與皇太極的性格大不相同,今後倘若不慎觸怒了多爾袞,必將有殺身之禍。


    很快地用完午膳,大家隨著睿親王回到西暖閣,漱過了口,重新圍著火盆坐下。多爾袞點著煙袋,吸了兩三口,向洪承疇問道:


    “洪學士,常聽說李自成有百萬之眾,所向無敵,使明朝無力應付,才有今日亡國之危,”看見洪承疇要站起來,多爾袞用手勢阻止,又說道:“在一起議論賊情,可以坐下說話。你是不是因為原是明朝大臣,與流賊有不共戴天之仇,慣於輕視流賊,所以不願說他的兵馬強盛?”


    “不然。臣今日為輔政王謀,為大清國謀,唯求竭智盡忠,以利輔政王的千秋功業。今日李自成是明朝的死敵,人人清楚。然而一旦李自成破了北京,明朝亡了,他就是我大清國的勁敵。臣估計,李自成到達北京城下,大概在三月中旬……”


    多爾袞感到吃驚,問道:“隻有兩個月左右……難道沿途沒有攔阻?”


    “秦晉之間一條黃河,流賊踏冰渡河,竟未遇到阻攔,足見山西十分空虛、無兵防守。流賊過河之後,第一步是攻占平陽。平陽瓦解,太原必難堅守,破了太原之後,山西全省人心瓦解,流賊就可以長驅東進,所以臣估計大約三月中旬即可到北京城下。”


    範文程說道:“太原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流賊如何能輕易攻破?”


    洪承疇說。“山西全省空虛,太原雖是省會,卻無重兵防守。況巡撫蔡茂德是個文人,素不知兵,手無縛雞之力。臣敢斷言,太原必不能守;蔡茂德如欲為忠臣,唯有城破後自盡而已,別無善策。”


    多爾袞又問:“你說李自成到北京的人馬隻有……”


    “十萬,頂多二十萬。”


    鄭親王插了一句:“老洪啊,南邊的事你最清楚。要是你把流賊到北京的兵力估計錯了,估計少了,我們在戰場上是會吃虧的!”


    “臣估計,假若流賊以三十萬人渡河入晉,實際可戰之兵不會超過二十五萬。入晉以後,凡是重要地方,必須留兵駐守,彈壓變亂。例如平陽為晉中重鎮,綰轂南北,必須留兵駐守。上黨一帶背靠太行,東連河內,在全晉居高臨下,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失上黨則全晉動搖,且斷入豫之路,故李賊必將派重兵前去。太原為三晉省會,又是明朝晉王封地。太原及其周圍數縣中,明朝鄉宦大戶,到處皆是。流賊攻占太原不難,難在治理,故必須留下大將與重兵駐守。太原至北京,按通常進兵道路,應該東出固關,沿真定大道北上,進入畿輔。從太原至北京共有一千二百裏,有些重要地方,亦必須留兵駐守。臣粗略估計,李賊到達北京城下兵力,隻有十幾萬人,甚至不足十萬之數。但李賊破太原後向北京進犯路途,目前尚不清楚。等知道流賊路途,更好判斷會有多少人馬到達北京城下。”


    鄭親王問道:“從太原來犯北京,出固關,破真定往北,路途最近也最順。流賊不走這條路,難道能走別處?”


    洪承疇說:“明朝在大同、寧武、宣府等處都有大將鎮守,且有重兵,都是所謂九邊重鎮。如留下這些地方不管,萬一這些地方的武將率領邊兵搗太原之虛,不唯全晉大亂,且使李自成隔斷了關中之路,在北京腹背受敵。由此看來,李賊攻破太原之後,不一定馬上就東出固關,進攻真定,直向北京。說不定逆賊會先從太原北犯,一支人馬破忻州,出雁門,攻占大同,而另一支偏師,從忻州趨寧武。大同與寧武如被攻陷,即清除了太原與三晉的後顧之憂。依臣看來,倘若李賊破太原後仍有二十萬之眾,他會自率十萬人東出固關,經真定進犯北京。倘若他親率大軍自太原北出忻州,攻占大同、寧武,不敢自太原分兵,即證明他的人馬不多。”


    “有道理!有道理!”多爾袞在心中稱讚洪承疇非同一般,隨即又問道:“李賊破了大同與寧武之後,仍然回師太原,出固關走真定北犯麽?”


    “不會。那樣繞道很遠,且費時日。”


    “李賊從大同如何進犯北京?繞出塞外,豈不路程很遠?”


    “其實也遠不了多少。自太原向北,走忻州、代州,出雁門關,到大同,大約是七百裏路。自大同走塞外入居庸關到北京,約有九百裏路。從大同經宣府,直抵居庸關,並無險阻,也無重兵阻攔,可以利用騎兵長驅而進。”


    濟爾哈朗說:“可是八達嶺與居庸關號稱天險,明軍不能不守。”


    “若以常理而言,王爺所論極是。然而目前明朝亡在旦夕,變局事出非常。太原如陷賊手,必然舉國震動,人心離散,有險而不能固守。流賊攻下大同與宣府之後,居庸關可能聞風瓦解,不攻自破。縱然有兵將效忠明朝,死守關門,但攻北京非僅有居庸關一途。明正統十四年秋天,英宗在土木堡兵潰,被也先所俘。十月間,也先乘北京空虛,朝野驚惶之際,長驅至北京城外,就避開居庸關,而是下太行,出紫荊關,循易州大道東來,如入無人之境。此是二百年前舊事,說明居庸關並不可恃。再看近十五年來,我大清兵幾次南下,威脅北京,馬踏畿輔,進入冀南,橫掃山東,破濟南、德州,大勝而還,都是避開山海關。所以依臣愚見,倘若逆賊走塞外東來,在此非常時期,明朝上下解體,士無鬥誌,居庸關的守將會開門迎降,流賊也可以繞道而過。說不定流賊尚在幾百裏外,而勸降的使者早已進入居庸關了。”


    濟爾哈朗稱讚說:“老洪,你說得好,說得好,不怪先皇帝對你十分看重,說你是我大清兵進入中原時最好的一個帶路人!”


    範文程對洪承疇的這一番談論也很佩服,說道:“不日我大清兵進入中原,占領北京,掃除流賊,洪學士得展經略,建立大功,名垂青史,定不負先皇帝知遇之恩。”


    聽了鄭親王和範文程的稱讚,洪承疇絲毫不感到高興,反而有一股辛酸滋味湧上心頭。他明白,從前的皇太極和目前的多爾袞都對他十分看重,但是兩年來他沒有一天忘記他的故國,也沒有忘記他的故君。這種心情他沒有對任何人流露過,隻能深深地埋在心中。最近他知道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建號改元,正在向北京進軍,心中暗暗憂愁。他十分清楚,自從楊嗣昌督師無功,在沙市自盡之後,崇禎周圍的大臣中已經沒有一個胸有韜略的人。後來的兵部尚書陳新甲,還算是小有聰明,勤於治事,可惜被崇禎殺了。崇禎左右再無一個真正有用之人。勳臣皆紈絝之輩,大僚多昏庸之徒,縱有二三骨鯁老臣,也苦於門戶紛爭,主上多疑,眼見國勢有累卵之急,卻不能有所作為。想到這裏,他不禁在心中暗暗歎道:


    “嗚呼蒼天!奈何奈何!”


    “洪學士!”多爾袞忽然叫道。


    洪承疇驀然一驚,沒有機會擦去眼淚,隻好抬起頭來,心中說:“糟了!”


    多爾袞看見了他臉上的憂鬱神情和似乎濕潤的眼睛,覺得奇怪,馬上問道:


    “流賊將要攻破北京,你是怎樣想法?”


    洪承疇迅速回答:“自古國家興亡,既關人事,也在曆數。自從臣鬆山被俘,來到盛京,幸蒙先皇帝待以殊恩,使罪臣頑石感化,投降聖朝,明清興亡之理洞悉於胸。今日見流賊傾巢東犯,北京必將陷落,雖有故國將亡之悲,也隻是人之常情。臣心中十分明白,流賊絕不能奪取天下,不過是天使流賊為我大清平定中原掃除道路耳。”


    多爾袞含笑點頭,語氣溫和地說道:“剛才你忽然抬起頭來,我看見你麵帶愁容,雙眼含淚,還以為心念故君,所以才問你對流賊將要攻破北京有何想法。既然你明白我大清應運龍興,南朝曆數已盡,必將亡國,就不負先皇帝待你的厚恩了。我八旗兵不日南下,剿滅流賊,勘定中原,正是你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臣定當鞠躬盡瘁,以效犬馬之勞。”


    “倘若流賊攻破北京,明朝滅亡,崇禎與皇後不能逃走,身殉社稷,你一時難免傷心,也是人之常情。隻要你肯幫助大清平定中原,就是大清的功臣了。”


    洪承疇聽出來多爾袞的話雖然表示寬厚,但實際對他並不放心,於是又說道:


    “目前流賊已入晉境,大約三月間到北京城下,破北京並不困難。臣老母與臣之妻妾、仆婢等三十餘口都在北京居住。前年臣降順聖朝之後,崇禎一反常態,不曾殺戮臣的家人。剛才因北京難守,想到臣老母已經七十餘歲,遭此大故,生死難保,不禁心中難過……”


    多爾袞安慰說:“我現在正在思慮,我是否可以趕快親率滿、蒙、漢八旗精兵進入長城,先破北京,然後以逸待勞,在北京近郊大破流賊。近來朝臣中許多人有此議論,範學士也有此建議。倘若如此,你的老母和一家人就可以平安無事。向北京進兵的時候,你當然同範學士都在我的身邊;一破北京,專派一隊騎兵去保護你家住宅,不會有亂兵騷擾,何必擔心!”


    洪承疇心中打個寒戰。他千百次地想過,由於他絕食不終,降了滿洲,必將留千古罵名;倘若由他跟隨多爾袞攻破北京,使崇禎帝後於城破時身殉社稷,他更要招萬世唾罵。他自幼讀孔孟之書,在母親懷抱中便認識“忠孝”二字,身為大明朝二品文臣,深知由他帶領清兵進入北京一事的可怕,不覺在心中歎道:“今生欲為王景略[2]不可得矣!”然而此時此刻,以不使多爾袞懷疑他對大清的忠心要緊,於是他帶著感恩的神情對多爾袞說:


    “隻求破北京時得保家母無恙,臣縱然粉身碎骨,也要為大清效犬馬之勞,以報先皇與王爺隆恩!”


    多爾袞笑著說:“你空有一肚子學問本事,在南朝沒有用上,今日在我大清做官,正是你建功立業,揚名後世的時運到了。”


    範文程也對洪承疇說道:“睿王爺說得很是,九老,你空有滿腹韜略,在南朝好比是明珠投暗,太可惜了!古人雲:‘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睿王爺馬上要去攻破北京,奪取明朝天下,你不可失此立功良機。”


    洪承疇正欲回答,先前那位內秘書院的學士進來,將一個紅綾封皮的文書夾子用雙手呈給睿親王。多爾袞輕聲說:


    “你下去休息吧,等我們看了以後叫你。”


    值班的學士退出以後,多爾袞打開文書夾,取出用漢文小楷繕寫清楚的文書,就是以大清國順治皇帝的名義寫給李自成的書信,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他特別對書信開頭推敲片刻,覺著似乎有什麽問題,但一時又說不出來,便將這書信轉遞給濟爾哈朗。鄭親王不像睿親王那樣天資穎悟,但是近幾年在皇太極的督責之下,也能看明白一般的漢字文書,能說一般漢語。他將書信看完之後,明白全是按照睿親王午膳時吩咐的意思寫的,看不出有什麽毛病,便轉給範文程看。


    範文程看後,在對李自成如何稱呼這個問題上產生猶豫,但是他話到口邊咽下去了。他記得睿親王在午膳時麵諭值班學士,這封書子是寫給大順國王李自成的,如果他現在反對這封書子的某些關鍵地方,不是給睿親王難堪麽?他的猶豫隻是刹那間的事,立刻將書信稿遞給洪承疇,態度謙遜地說道:


    “九老,你最洞悉南朝的事,勝弟十倍。請你說,這封書子可以這樣寫麽?”


    洪承疇對李自成的態度與清朝的王公大臣們完全不同。清朝的掌權人物同李自成、張獻忠等所謂“流賊”的關係多年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素無冤仇,隻是近日李自成要攻占北京,才與清政權發生利害衝突。洪承疇在幾十年中一直站在大明朝廷方麵,成為“流賊”的死敵,最有政治敏感。當洪承疇看信稿的第一行時就頻頻搖頭,引起了兩位輔政親王和內院大學士的注意,大家都等待他說出意見。


    洪承疇看完稿子,對兩位親王說道:“請恕臣冒昧直言,李自成隻是一個亂世流賊,不應該稱他為大順國王。我國很快要進兵中原,遷都北京,勘定四海。這書信中將李自成稱為大順國王,我大清兵去剿滅流賊,就顯得名不正,言不順。天下士民將何以看待我朝皇帝?”


    濟爾哈朗一半是不明白洪承疇的深意,一半帶有開玩笑的意思,故意說道:


    “可是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建立國號大順,改元永昌,難道他還是流賊麽?”


    洪承疇回答說:“莫說他占領了西安,建號改元,縱然他攻占了北京,在臣的眼中他也還是流賊。”


    “那是何故?”


    洪承疇說:“李自成自從攻破洛陽以後,不斷打仗,不肯設官理民,不肯愛養百姓,令士民大失所望,豈不是賊性不改?自古有這樣建國立業的麽?”


    濟爾哈朗正想再問,尚未開口,忽然睿王府的一個包衣進來,向多爾袞屈膝啟稟:


    “啟稟王爺,皇太後差人前來,有事要問王爺,叫他進來麽?”


    多爾袞問:“哪位皇太後?”


    “是永福宮聖母皇太後。聽他說,是詢問皇上開春後讀書的事。”


    “啊,這倒是一件大事!”多爾袞心頭立刻浮現出一位年輕美貌的婦女麵影:兩眼熠熠生輝,充滿靈秀神色。他含笑說:


    “你叫他回奏聖母皇太後:皇上讀書的事,我已經命禮部大臣加緊準備,請皇太後不必操心。一二日內,我親自率禮部尚書侍郎和秘書院大學士去皇上讀書的地方察看,然後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後當麵奏明。”


    “喳!”


    稟事的王府包衣退出以後,多爾袞將眼光轉到了洪承疇的臉上。就在這片刻之間,多爾袞的思想變了。首先,他也不相信李自成的兵力有所傳的強大;其次,開始覺得用大清皇帝的名義寫信稱流賊首領李自成為“大順國王”似乎不妥。他沒有來得及深思,就向洪承疇問道:


    “南朝的事你最熟悉,對李自成應該怎樣稱呼呢?”


    洪承疇說:“以臣愚昧之見,流賊中渠魁甚多,原是饑餓所迫,聚眾劫掠,本無忠義可言。一旦受挫,必將互相火並,自取滅亡。故今日我皇帝向流賊致書,不當以李自成為主,增其威望。書中措辭,應當隱含離間夥黨之意,以便日後除罪大惡極之元凶外,可以分別招降。又聽說逆賊已經在西安僭號,恢複長安舊名,定為偽京,故書信不必提到西安這個地方,以示我之蔑視。臣以戴罪之身,效忠聖朝,才疏學淺,所言未必有當。請兩位輔政親王鈞裁。”


    濟爾哈朗趕快說:“我同睿親王都是輔政親王,不能稱君。”


    漢文化程度較高的多爾袞知道鄭親王聽不懂“鈞裁”二字,但是不暇糾正,趕快向範文程問道:


    “你認為洪學士的意見如何?”


    “洪學士所見極高,用意甚深,其韜略勝臣十倍,果然不負先皇帝知人之明。”


    多爾袞向洪承疇含笑說道:“你就在這裏親自修改吧,修改好交值班的官員謄清。”


    洪承疇立刻遵諭來到靠南窗的桌子旁邊,不敢坐在睿親王平日常坐的蒙著虎皮的朱漆雕花太師椅上,而是另外拉來一把有墊子的普通椅子,放在桌子的側邊。他坐下以後,打開北京出產的大銅墨盒,將筆在墨盒中膏一膏,然後迅速地修改了書信的稱謂,又修改了信中的幾個地方,自己再看一遍,然後回到原來在火盆旁邊的矮椅上,用帶有濃重福建土音的官話將改好的稿子讀了出來。在他讀過以後,多爾袞接了稿子,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點點頭,隨即轉給坐在右邊的鄭親王。鄭親王見多爾袞已經含笑點頭,不願再操心推敲,隨手轉給隔火盆坐在對麵矮椅上的範文程,笑著說:


    “老範,睿親王已經點頭,你再看一看,如沒有大的毛病,就交下去謄抄幹淨,蓋上皇帝玉璽,趁李自成在進犯北京的路上,不要耽擱時間,馬上差使者送去好啦。”等範文程剛看了第一句,鄭親王又接著說:“老範,你讀出聲,讓我聽聽。我認識的漢字不多,你念出來我一聽就更明白啦。”


    範文程隨即一字一句地讀道:


    大清國皇帝致書於西據明地之諸帥:朕與公等山河遠隔,但聞戰勝攻取之名,不能悉知稱號,故書中不及,幸毋以此而介意也。茲者致書,欲與諸公協謀同力,並取中原。倘混一區宇,富貴共之矣,不知尊意如何耳。唯望速馳書使,傾懷以告,是誠至願也。


    範文程將書信的正文念完以後,又念最後的單獨一行:


    “順治元年正月二十六日。”


    “完了?”鄭親王問道。


    “完了,殿下。”


    “你覺得怎樣?”


    範文程既有豐富學識,也有多年的從政經驗。他很容易看出來這篇書稿漏洞很多,作為大清皇帝的國書,簡直不合情理,十分可笑。例如李自成率領數十萬“流賊”與明朝作戰多年,占有數省之地,並且已經在西安建號改元,怎能說不知道他是眾多“流賊”之首?怎能說對於眾多“流賊”的渠魁不知名號?怎能說不知李自成早已經占領西安,改稱長安,定為京城,而籠統地說成是“西據明地之諸帥”呢?然而他一則知道洪承疇這樣修改有蔑視和離間“賊首”的深刻用心,二則睿親王已經點頭,所以他對於書信的一些矛盾之處撇開不談,略微沉吟片刻,采用“王顧左右而言他”的辦法對兩位輔政親王說道:


    “這封書子由我朝皇帝出名,加蓋玉璽,雖無國書之名,實有國書之實。自然不能交密探攜帶前去,而應該堂堂正正地差遣官員前往齎送,務必在流賊東來的路上送到他手中。”


    多爾袞當即喚來一名包衣,命他將書稿送交在偏院值班的內秘書院學士。


    過了一天,用大清皇帝名義寫給李自成的書子用黃紙謄寫清楚,蓋好玉璽,由兵部衙門派遣使者星夜送出盛京。範文程一時沒事,來找洪承疇下棋閑談。剛剛擺好棋盤,提到給李自成的書子,範文程笑著說道:


    “九老,春秋時有‘二桃殺三士’的故事,足見晏嬰的智謀過人。你將昨日寫給李自成的書子改為給‘西據明地之諸帥’,也是智慮過人。據你看,睿王爺想試探與李自成等渠賊‘協謀同力,並取中原’,能做到麽?”


    洪承疇十分明白,目前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建號改元,而這封書子是寫給“西據明地之諸帥”的,對李自成極不尊重。李自成必然十分惱火,必無回書,更不會與滿洲人合力滅明。但他隻是淡然一笑,說道:


    “今日形勢,幹戈重於玉帛,他非愚弟所知。”


    範文程沒再說話,回答一笑,開始下棋。  <hr/>


    [1]牛錄——清八旗組織的基層單位。一牛錄為三百人。


    [2]王景略——王猛的字,前秦宰相,曾勸苻堅不要向東晉興兵,後世傳為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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