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庭到西安上任後,一些總兵、副將受兵部檄調,也相繼率人馬抵達陝西。他們中有很多孫傳庭的老下屬,有的參加過崇禎九年至十一年的“剿賊”,有的參加過十一年冬至十二年春的對“虜”作戰,有的兩場戰爭都參加過。他們駐紮停當後,陸續前來總督衙門拜謁。與純粹禮節性拜謁不同,他們大都隨身攜帶幾樣不算昂貴的土儀,透出一種親近的關係。磕頭之後,他們先關切地問起老上司的健康,適度地問及獄中生活的情形,接著便很自然地回憶起以前跟隨孫傳庭征剿“流賊”、抵禦“東虜”時的種種往事,最後又都會請示今後的作戰方略,宣示效命的決心。武將們的表現並非出於敷衍,畢竟在他們的經曆中,一些勝仗、一些值得回首的光榮往事都與老上司相聯係。在他們心目中,孫傳庭不僅是富於韜略、屢戰屢勝的統帥,而且是唯一能夠揮舞大刀,與將士們一起衝鋒陷陣的封疆大吏。後來的鄭崇儉、丁啟睿、傅宗龍、汪喬年之流,與之相比,簡直不可以道裏計。


    孫傳庭見了老下屬,當然也很高興。以往他給人的印象是威嚴有餘,親和不足,而現在可能是經過了獄中生活的打磨,他待人比以前親切多了。好幾位總兵都被他留下吃飯,在餐桌上繼續貼心地交談。


    但是,隨著各路人馬逐漸到齊,孫傳庭不是愈來愈高興,而是愈來愈憂鬱了。最早察覺他情緒變化的是繼室張氏。孫傳庭的原配早已過世。張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知書識禮,比較能幹。在孫傳庭入獄的日子裏,家中裏外大事都虧她一人操持。這天,她想起小兒子世寧的生日快到了,便想同丈夫談一下為孩子過生日的事。她進書房時,孫傳庭正坐在書案前,麵向窗外,若有所思。


    “官人,後天就是寧兒的七歲生日。這幾年家中日子有點兒緊,又沒有心情,所以每年都是隨便添兩個菜,就算給孩子過了生日。今年你出來了,我想搞得熱鬧一些,讓孩子痛快地玩一下,大家也都……”


    “難,難……”孫傳庭說,仍然望著窗外。


    “什麽?你說‘難’?為什麽‘難’?”張氏大惑不解。


    “難啊!”孫傳庭回過頭來,才看見妻子一臉詫異地站在麵前,他一愣,問道,“你同我說話了麽?”


    張氏把替孩子過生日的話又說了一遍。


    “好,你看著辦吧。唉,我進去那年,寧兒才四歲。我出獄回家那天,他都不認識我了,嚇得直往你身後躲。”孫傳庭搖搖頭,不勝感慨。


    “你剛才說‘難,難’,什麽事情讓你為難啊?”


    “唉!”孫傳庭歎一口氣,“我出獄當天就蒙皇上召對。皇上問我需要多少人馬可以蕩平流賊。我對三年來外麵的事情毫不清楚,就信口說有‘五千精兵足矣’。現在各路人馬齊集,五千之數已經有了,可是闖曹二賊號稱有五十萬人馬,五千之數怎能出征呢?難,難啊……”


    “官人打算怎麽辦?”張氏明白問題的嚴重。


    “我想上疏奏明原委,說明須練就二萬精兵始能出關剿賊。”


    “二萬人馬怎麽能剿滅五十萬流賊?官人何不請兵二十萬?就是二十萬對付五十萬,也還得一人打贏兩個半才行!”想著人不能以半個來計算,張氏說到這裏,自己先抿嘴笑了。


    “你真是婦人之見。”孫傳庭也露出苦笑,“皇上當麵對我說,現在朝廷是兵餉兩缺。我若請兵二十萬,皇上豈不要雷霆震怒?我是想著傅仲綸、汪歲星都是率三四萬人馬出關;我隻請兵二萬,庶幾能蒙皇上體諒。更主要的是,以招兵、籌餉為由,可以推遲出關時間,以便練就一支精兵。別的事以後再說。”


    “對啦,你在皇上麵前說的是‘精兵’,不是一般的‘人馬’。‘精兵’當然需要時間來練,我看皇上不會怪罪的。你不要太發愁,小心愁壞了身子。”


    又過了幾天,賀人龍帶著高傑也提著禮品前來拜謁。孫傳庭對他們格外親切,除留兩人吃飯外,還讓仆人取出幾盒從北京帶回的茯苓餅回贈給他們。可是當晚,張氏端著一碗家鄉風味的刀削麵來給丈夫消夜時,隻見他躺在炕上,雙手枕頭,又在喃喃自語:


    “難,難……”


    “怎麽又‘難’起來了?”張氏問道,一麵把碗筷放在桌上,“快起來吃麵吧!不是說好了不再為出關的事發愁了麽,難道你還有別的心事?”


    “沒,沒有,”孫傳庭遮掩地說,邊說邊翻身起來,坐到桌前,“獄中三年,沒有人說話,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啊,好香的麵!”


    張氏疑惑地看了丈夫一眼,走出去了。


    孫傳庭的確還有別的犯難的事。臨出北京前,他接到崇禎密旨,讓他抵陝後將賀人龍就地正法。他明白崇禎的意思,除了賀人龍罪不容誅之外,也是想借此幫他豎立權威。可是他更清楚的是,賀人龍跟隨自己多年,在當年參與“剿賊”的總兵中,除了曹變蛟、左光先,就數賀人龍的人馬比較能戰了;如果讓賀跟著自己打仗,未見得會有嘩歸、脫逃的事發生。那麽,救不救賀人龍呢?如果要救,他應該立即上封密奏;但崇禎一向剛愎自用,看了密奏,會不會動怒,不得而知。更可怕的是,萬一賀人龍將來再觸犯軍令,崇禎一定會遷怒於自己,“我就要無端地為下屬頂罪了!”


    反複考慮的結果,孫傳庭決定執行崇禎的密旨。與率兵出關的事不同,殺賀人龍的事既已奉旨,就不能拖。而這裏還牽涉一個棘手的問題,就是如何安撫賀人龍的部下,如何使這支人馬繼續為自己效命。在當時,不少將領都通過放縱部屬燒殺淫掠來換取對自己的忠誠,進而穩定軍心。賀人龍也是如此,而且在他的隊伍中還有大量姓賀的子弟兵。殺了他,部下會不會鬧事呢?由於奉的是密旨,孫傳庭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更無法與任何人商量。


    過了一會兒,張氏進來收拾碗筷,看見丈夫又睜著眼睛躺在炕上。當她離開房間時,隻聽背後傳來輕輕一聲歎息:


    “唉,隻好這樣了!”


    回西安近一個月後,各路人馬都已到齊。孫傳庭選定一個日子,在總督衙門宴請參將以上的武官,自己的幕僚也都出席作陪,共開了十幾桌。這種事在傅宗龍、汪喬年任總督時從未有過。那時一股失敗的情緒彌漫全軍,從總督到普通士兵,都覺得自己好像即將前往戰場送死。而今天前來赴宴的將領們臉上都沒有晦氣,彼此興高采烈地開著玩笑。雖然大家清楚,目前官軍的兵力根本無法與闖曹抗衡,但他們信任和崇拜孫傳庭,相信老上司一定會有周密的思慮,絕對不會像前兩任總督那樣無能。


    宴會開始後,孫傳庭先站起來致詞。他說,今天在座的有很多老熟人,也有不少新朋友,“舊雨新知,濟濟一堂”。接著談到時局,希望大家“共體時艱”,為早日出關“剿賊”、“解開封之圍、紓聖上之憂”而共同努力。


    致詞以後,孫傳庭走下席來一桌一桌地敬酒,不時與碰杯的人聊上幾句。走到賀人龍席前時,賀人龍趕緊端著酒杯筆直地站起來。碰杯後,孫傳庭並不急於離開,關切地問道:


    “人龍,你是延安人,最近可曾回家探親?聽說令慈已近稀齡,身體還健旺麽?”


    “多謝大人關懷。末將上月還曾順路回家一次。家母來年將邁七旬,托庇粗安。”


    孫傳庭又問及他家中其他成員的情況。當聽說賀人龍的兒子已快成年時,孫傳庭又笑著問:


    “你中過秀才,現在又是援剿總兵。令郎是‘學書’走科舉之途呢,還是‘學劍’[1]走將軍之路呢?”


    “嗨,小地方人,談不上‘學書’‘學劍’;隻是從小進私塾,現在倒也胡亂能作兩篇時文;至於武功,我們那裏為了對付杆子,家家孩子都會舞槍弄棒。我那愣小子個頭大,有蠻力,幹起武行當來,倒也是塊料。”


    “好,文武全才!有出息!你大名‘人龍’,我看令郎將來也是人中龍!”


    “大人謬獎,大人謬獎。”


    孫傳庭繼續一桌一桌地敬酒。每當見到賀人龍的部將,不管熟不熟,他都會親切地說幾句期勉的話,尤其走到高傑麵前時,更從隨侍手中取過酒壺,親自為高傑斟滿一杯。他的舉動看在所有將領眼中,有人感動,有人羨慕,有人甚至有點嫉妒。不過大家都認為,總督大人如此禮遇賀營諸將,顯然是在下一步軍事行動中要特別倚重這支人馬。


    午宴結束後,按照事先通知,參將各回本營,總兵、副將都到大堂議事。將領們按官階大小各就各位。雖然酒宴時的熱鬧快活勁兒尚未過去,但進入這個大堂,所有的人都自我約束,不再大聲喧嘩。過了一會兒,孫傳庭才從屏風後麵緩步走出。他身後跟著兩個親兵,一個手捧用黃緞套子套著的尚方劍,另一個捧著一個黃緞盒子,大家猜想裏麵裝的大概是敕書。將領們一見孫傳庭,都肅然起立,分批行過參見禮後,聽中軍說了一句“就座”,才坐下來。


    孫傳庭素來以威嚴著稱,但今天的目光不像以前那樣咄咄逼人,也不像剛才宴會時那樣溫和親切,而是透出一種憂傷、一種無奈。大家正感不解,孫傳庭已經站起來,低沉而果斷地說道:


    “賀人龍聽旨!”


    賀人龍非常意外,趕緊站起來走到離桌案約三尺處跪下。其他武將一聽皇上有旨,也都紛紛在賀人龍背後跪下。隻見捧著黃緞盒子的親兵走到孫傳庭麵前,大家這才知道盒中裝的並非敕書,而是聖旨。孫傳庭取出密旨,一字一頓地宣讀了一遍——


    賀人龍身為總兵,於開縣率部嘩歸,致剿賊軍事功虧一簣;複於項城、襄城臨陣脫逃,先後兩喪督臣;實屬罪責深重,國法難容。著陝督孫傳庭即以尚方劍就地正法,以昭炯戒。欽此!


    聽到“就地正法”一句,賀人龍腦中“嗡”地一下,頓時眼前一陣發黑。他勉強磕了頭,艱難地站起來;馬上身後就有兩個高大的兵丁將他抓住,同時摘去了他的佩劍。他部下的幾個副將以及當初與他一樣臨陣脫逃的總兵鄭嘉棟、牛成虎等人也非常害怕,因為不知那黃緞盒中是否還有別的聖旨。他們緊張地注視著孫傳庭,背上都突然冒出冷汗來。


    兵丁們正要將賀人龍押下去,孫傳庭擺手說了聲:“慢!”隨即離開桌案走到賀人龍麵前。他直視著賀的眼睛,很帶感情地說道:


    “賀將軍,你是我的老部屬。在我任陝撫那幾年,你隨我征剿,汗馬勞績,人所共睹。流賊呼你為‘賀瘋子’,聞大名而膽戰心驚。崇禎十二年我因罪入獄。你在開縣、項城、襄城的事,我都是出獄後方才聽說。你我知交,我想你當初所為,必有勢不得已之處;然國法如山,軍令如山,率部嘩歸,兩喪督臣,業已構成死罪。雖然你是我的愛將,雖然我極盼你能與我一起出關,再為聖上效犬馬之勞,但我沒有辦法救你。近來我一直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就因為總在想著你的事。”


    孫傳庭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大堂中一片沉寂。賀人龍嘴動了動,想說什麽,但沒有出聲。孫傳庭接著說:


    “我知道你是個孝子。你放心,令慈那裏,我會派人悉心照顧。我是獨子,先母病重去世時,我身係獄中,未能在榻前侍奉送終,至今想起來仍悵恨不已。將心比心,我完全能體會你此刻的心情……”


    賀人龍聽了這幾句,鼻子一酸,掉下淚來。孫傳庭看著他,微微歎一口氣,又說:


    “家中還有什麽事,你隻管說出來;凡我能盡綿力的,一定不負所托。令郎前程遠大,將來不論任文職武職,必能光宗耀祖。”


    說罷,孫傳庭拍拍賀人龍的手臂,回到桌案後麵坐下,輕輕將頭一擺,兩個兵丁便將賀人龍押下堂去。剛剛邁出大堂門檻,賀人龍忽然掙脫兵丁的手,大踏步回進屋來。兩個兵丁重新去抓他,被他雙手一推,差點摔倒。眾人大驚,不知他要幹什麽。站在孫傳庭兩側靠後的親兵都不覺去手摸刀柄。唯有孫傳庭絲毫不慌,反而做手勢讓兵丁不要阻攔賀人龍。片刻間賀人龍來到案前,撲通跪下,大聲說道:“末將向製台大人辭行!”隨即朝孫傳庭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向在座的將領們掃視一遍,說:


    “人龍不肖,幹犯國法,今日赴刑,罪有應得。願諸君以人龍為戒,追隨製台大人,矢勤矢勇,戮力殺賊。古人說:臨難毋苟免。與其像人龍這樣死於國法,不如在疆場上慷慨捐軀!”


    賀人龍重新大踏步走了出去。


    在眾將印象中,賀人龍雖然能夠打仗,卻是一個貪財好色之徒,現在聽他突然說出來這樣幾句鏗鏘有力的話,都覺得意外。感動之餘,有人不由得在心中暗想:真是人之將亡,其言也善!


    賀人龍斬訖後,孫傳庭吩咐中軍,一定要挑一副好的棺木,給他換一套簇新冠服,予以禮葬。同時宣布,賀營人馬仍由所部各副將統領。其中高傑擬由副將提升為總兵,並報朝廷予以實授。他說:


    “嘩歸、脫逃諸事,罪在總兵。爾曹奉命行事,並無責任。皇上聖明,故獨以賀將軍一人正法。切盼各位回營後,感沐皇恩浩蕩,並將賀將軍臨刑前的諄諄告誡曉諭全營將士,從此同心戮力,奮勇殺賊。”


    從眾將的反應,他看出鄭嘉棟、牛成虎等總兵因曾與賀人龍一起在襄城拋下汪喬年不戰先逃而顯得惴惴不安。他認為殺一儆百的震懾目的已經達到;特別是賀人龍最後的表現出他意料,簡直比由他開口訓誡效果更好,於是他不再多說什麽就宣布散會了。


    散會後,孫傳庭將高傑單獨留下來深談。在當年由他招安的“流賊”中,他對不少人如大天王高見等並不信任,唯獨對於翻山鷂高傑十分倚信。這是因為他非常清楚,高傑是在與李自成的愛妾邢氏私通後,帶著邢氏前來投降官府的,此舉不僅使“流賊”人馬受損,而且深深地刺傷李自成的自尊心。高傑已成為李自成最痛恨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賊營”中去,而且在曆次戰鬥中,他的表現也都令人滿意。現在孫傳庭對他溫語有加,囑咐道:


    “高將軍,你我相知多年。賀鎮這支人馬,我就交給你了。你實授總兵官一事,我即刻上奏朝廷。從今天開始,你就要將這副重擔挑起來;要無日或懈,抓緊練兵。以前我有曹變蛟、左光先二支勁旅,如今沒有了……”


    “左勷將軍是左光先將軍的侄兒。”高傑插了一句。


    “你覺得他比他叔叔如何?”


    “應該還是善戰的吧。”


    “但願如此。但目前我最倚重的就是你這支人馬了。李自成、羅汝才都是我們的手下敗將,我們一定要再次打敗它!關於何時出兵,如何出兵,我們以後再談。眼下頂要緊的是練就一支精兵。高將軍,切切不可鬆懈!”


    孫傳庭的話說得簡短有力而富於自信。高傑站起來說:


    “請大人放心。大人教誨,末將時刻銘記在心。練兵之事,絕對不敢懈怠。將來出兵剿賊,敝營人馬一定奮勇當先,以報大人知遇之恩!”


    處決賀人龍之後,孫傳庭乘諸將震懾之機,馬上開始大舉招兵、籌餉、練兵。他向朝廷提出的,是須練精兵二萬、撥餉百萬始能出征。而實際上他準備招募的新兵、籌集的軍餉和武器都遠超此數,可以說是多多益善。他想,倘能有十萬精兵在手,憑他的智慧和膽略,就足以同“流賊”在中原酣戰一番了。招兵買馬的同時,他下令各鎮抓緊訓練,整頓軍紀。他自己也經常突然騎馬來到軍營中,察看操練情形。由於他既精通武藝,又熟悉陣法,與前幾位不諳武事的總督全然不同,所以總兵官們也懍懍畏懼,不敢在他麵前隨便蒙混。


    自從來到陝西,孫傳庭就不斷派出細作,去河南特別是開封一帶刺探軍情。五月下旬,他獲知丁啟睿、楊文嶽、左良玉共率官軍二十萬往救開封。他對這次重大的軍事行動極其關注。一來這可以使他進一步了解闖曹聯軍的實力,二來戰爭結果勢必會影響下一步他的行動。他原以為官軍會駐紮開封城北至黃河南岸一帶,既與城內密切溝通,又可得到北岸接濟,從而以逸待勞,立於不敗之地;不料大軍竟往朱仙鎮開去。他聽了細作的稟報後,對身旁幾個幕僚說:


    “丁性如不知兵,楊鬥望[2]、左昆山怎麽也糊塗到此地步?打仗不講地利,唉,二十萬大軍可惜了!”


    “大人以為官軍此番又要敗北麽?”一個幕僚問。


    “他們可能指望城內出兵,以形成南北夾擊之勢,使流賊腹背受敵。但城內隻有陳永福一支人馬,我想周王殿下斷不敢輕易放他出城。”


    “此事對大人可有影響?”又一個幕僚問。


    “如果官軍僥幸獲勝,皇上不會急著催我出關,我們就有時間苦苦練兵,練得兵強馬壯。如果官軍敗北,皇上必會催我出關,我們就得以未練之師去迎擊賊軍了。”


    事情果然被孫傳庭說中。五月底朱仙鎮官軍潰敗的消息就傳到了西安。又過十來天,孫傳庭接到了兵部催他出關的檄文。他立即上疏,在分析形勢後,再次提出須練精兵二萬、撥餉百萬始能出征。大約半個多月後,他接到朝廷批複。不出所料,崇禎對他所提要求十分不滿,認為他出爾反爾,在他的奏疏上批道——


    原議練兵五千可以破賊,何以取盈二萬?且百萬之餉安能即濟?但得餉一月,便當卷甲出關,共圖殲蕩,不得過執取咎。


    孫傳庭接到聖旨後,將幾位核心幕僚找來一起商量。大家認為,這個批複雖然對孫傳庭有所責備,但口氣不算嚴重;催戰意圖雖然明顯,但還有申奏餘地。孫傳庭仔細琢磨“不得過執取咎”一語,先緊皺雙眉,隨後禁不住一笑,說:


    “知我者,聖上也;不知我者,亦聖上也!”


    “大人此言何謂?”幕僚們不解地問。


    孫傳庭說:“我素性執拗,凡我以為對的事,總是持之甚堅,寧肯辭官回籍,不願委曲求全。當年獲罪下獄,蓋與此一個性相關。皇上告誡‘不得過執取咎’,非深知我者乎?”


    幾個幕僚聽了頻頻點頭。


    “今日賊勢甚張,社稷危如累卵。傅、汪諸公倉促出關,慘死賊手,情固堪憫,然於國事何補?我暫不出關,是因為我以社稷為重,不欲以新募之兵作孤注一擲,絕非貪生怕死。皇上不計後果,一味催戰,豈非不察我之苦心乎?”孫傳庭說到這裏,喟然長歎一聲,心裏默誦起《離騷》中的句子來,“‘荃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齎怒’。”


    他同幕僚們又商量一陣,決定再給崇禎上疏,將以前所陳述的理由說得更加透徹分明。由於崇禎當時已采納首輔周延儒的建議,將侯恂從獄中釋出任為督師,同時檄調劉澤清等總兵前往援汴,所以接到孫傳庭新的上疏後,沒有立即駁回,這樣就又拖了一段時間。可是到了九月,開封城內缺糧死人的情形已非常嚴重,劉澤清等的援軍根本不堪一擊,侯恂呆在北岸毫無作為,於是朝廷把希望重新寄托到了孫傳庭一人身上。崇禎將曾任杞縣知縣的蘇京提拔為監察禦史,派到陝西來監督延、寧、甘、固諸軍,實際上就是要催促孫傳庭立即出關。


    孫傳庭沉浸在往事的回想中,思索著如何應付蘇京。直到仆人進來通報,說蘇京已經到了,他才站起來,一甩袍袖,迎了出去。


    蘇京比孫傳庭大一歲,而中進士卻比孫傳庭晚了整整十八年,所以官的品級也要低好幾級。自從被任為監軍前來陝西,他就一直心事重重。他知道開封危在旦夕,如果他不能催促孫傳庭盡快出關,那麽一旦開封失陷,他身為監軍,就會吃不了兜著走,輕則可能被革職,重則可能被逮入詔獄。但同時他又知道孫傳庭是個既自負又固執的人,當年連楊嗣昌、高起潛他都敢頂撞,自己在他眼裏又能算個什麽呢?


    孫傳庭將蘇京迎進正廳,分賓主坐下以後,蘇京開始說話,一麵說一麵觀察孫傳庭的反應。他的語氣非常恭敬和謙抑,先讚頌孫傳庭過去的“剿賊”功勳,然後談到開封的圍城狀況,說城內斷糧,已出現人吃人的可怕景象,繼而談到朝野對孫的殷切期望,之後才談到崇禎的關切,卻故意不提崇禎對孫傳庭的不耐和指責。他知道真正能影響孫傳庭決策的是聖旨,但他盡量不給對方以憑聖旨壓人的感覺。最後他談到自己曾任杞縣知縣的經曆,懇切地說道:


    “仆在杞縣屍位多年,與當地父老多有交往。杞縣離開封很近,圍城消息,時有所聞,種種慘狀,確實令人觸目驚心。”


    孫傳庭靜靜地聽著,不插一言。他明白蘇京的恭維、謙抑、懇切都是裝出來的,目的隻是催他盡快出關“剿賊”。雖然蘇京一句重話都沒有說,但如果他再不出關,蘇京肯定會毫不留情地上疏攻訐,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他身上,而崇禎也無疑會“信讒而齎怒”,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實際上在等候蘇京的時候,他已經對出關之事作了通盤考慮,下了決心。這時他緩緩地問道:


    “大人的意思是出兵援汴已迫在眉睫?”


    “迫在眉睫!迫在眉睫!”


    “大人以為即使兵餉不如傅仲綸、汪歲星,新募之兵未經操練,亦應不計成敗,出關與流賊決一死戰?”


    “這……這……”蘇京沒有想到孫傳庭會以提問的方式來回答自己,聯想到傅宗龍、汪喬年兵敗身死的下場,一時竟不知如何措辭。


    “大人以為何時出兵為宜?”孫傳庭又問道。


    蘇京原以為孫傳庭會以種種理由繼續滯留陝西,一聽對方問到具體出兵時間,趕緊答道:


    “仆以為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是多少天?”


    “十天之內出兵如何?”蘇京用探詢的口氣問道。


    孫傳庭搖搖頭。


    “大人以為十天時間不夠麽?”


    孫傳庭又搖搖頭。


    “然則大人的意思是……?”


    “學生久曆沙場,自崇禎九年至十二年,枕戈擐甲,轉戰數千裏。與敵一彼一此對搏,生死界於呼吸之間,未嚐稍有退怯。今所以遲未出關,豈怕死也哉?蓋以新募之兵召之不能戰,戰之不能勝耳。然開封形勢已危在旦夕,雖枯木朽株亦當奮不顧身前往解救。十天時間太長了!”


    “大人以為……?”蘇京大感意外。


    “學生三天之後即率大軍出征!”


    “好!好!大人如此決斷,開封有救了!”蘇京非常興奮。


    “尚有一事,務懇大人鼎力相助。”


    “大人請明示。凡與剿賊相關者,仆無不遵命效勞。”


    “籌餉之事至為緊要,且餉必可繼,軍心始固。近年來官軍軍紀敗壞,臨陣潰逃,皆因欠餉而起。學生到任以來,狠抓軍紀,未敢稍懈;然如欠餉過久,則戰場之上,將士能否舍命向前,殊難逆料。故請大人務必於此事據實上奏,則傳庭幸甚!秦師幸甚!”


    蘇京聽出來這番話是對崇禎“但得餉一月,便當卷甲出關”旨意的辯駁,但也無可非議,所以他立刻表示自己“理當盡力”。


    送走蘇京,回到書房,孫傳庭馬上讓一位幕僚替他起草奏疏。奏疏中特別奏明,監察禦史蘇京主張十天之內出關,而他為救開封燃眉之急,決定三天之後即率秦師出關東征。


    第二天,孫傳庭在總督衙門召集誓師會議,參將以上的將領都奉命到會。當他步入大堂時,人們發現,幾個月前宴請眾將時那個和藹親切的老上司不見了,那個誅殺賀人龍時憂傷溫情的總督也不見了。孫傳庭恢複了他固有的威重、嚴峻。這種威嚴是隻有經曆過沙場百戰、指揮過千軍萬馬、贏得過重大勝利的統帥才可能具有的。它自然地流露在神色、聲調和細微的舉手投足中,而又不僅僅表現在這些地方。它好像就是整個人格的呈現,而絕非無閱曆者所能偽裝。


    蘇京也應邀參加了誓師會議。一進大堂他就感受到一種森嚴的氣氛,不自覺地與眾人一樣肅穆起來。當孫傳庭說話時,他注意到所有的將領都屏息無聲,神情專注。有幾片落葉被秋風吹進堂內,在地上拂過的聲音也都清晰可聞。


    孫傳庭的講話並沒有什麽新內容,關於具體的作戰策略要到了河南再行部署。他的聲調也不高,但大家都聽得非常認真。最奇怪的是,人們好像都受到鼓舞,忽然有了與“流賊”拚死一戰的膽量與信心。蘇京明白,這就是士氣,是唯有孫傳庭才能帶來的士氣。他非常慶幸自己昨天造訪時態度的恭敬。如果他在孫傳庭麵前頤指氣使,那就實在太荒謬了。


    又過了兩天,大軍出發了。孫傳庭離開西安時,巡撫以下的全體文臣和留守西安的副將王根子都出東城相送。兩天後人馬出了潼關,正在繼續東行,忽然有原先派往開封附近的細作奔回,帶來了一個意外的驚人消息:


    開封被滔滔洪水淹沒了!  <hr/>


    [1]“學書”、“學劍”——典出《史記·項羽本紀》。“書”原指書法,此處含義已經改變。


    [2]丁性如、楊鬥望——丁啟睿字性如,楊文嶽字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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