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逃了十裏左右，忽然前麵又有一隊義軍攔住去路。左良玉知道後麵已無追兵，便竭力保持鎮靜，下令部下勇猛殺敵。剛剛布好陣勢，忽見敵人旗幟上有個“李”字，為首的將領一隻眼睛旁邊有一塊傷疤。左夢庚對父親說：
“大人，這是李過，小李瞎子！”
左良玉聽說是一隻虎在前攔路，知道非苦戰不能活命，便大聲下令：
“擂鼓！有後退者斬！”
他自己一馬當先，率著將士衝向前去。忽聽李過在馬上高聲喊叫：
“我是李過，請左將軍說話。”
“停鼓！”左良玉將手一擺，對左夢庚說，“你去問他有何話說。”
左夢庚策馬向前，向李過問道：“將軍有何話說？”
李過高聲說道：“請告左將軍，家叔李闖王向左將軍致意：明朝大勢已去，亡在眼前。請左將軍趁早投降，共圖大事。”
左良玉在後麵聽到，忍不住罵道：“狗屁，火器營趕快施放火器！”
在左良玉的逃兵中，還有不少火器營將士，立刻就有人點放了火器。李過揮兵稍退，等官軍放過了這一陣火器，正在裝藥裝彈的時候，他把寶劍一揮，義軍就衝殺過來。左良玉揮兵死戰。正殺得難分難解，猛聽得另外一邊鼓聲大作，喊殺聲大起。左良玉害怕被圍，無心戀戰，自己先走，陣勢隨著崩潰。
這新殺過來的是李岩的人馬。他在這裏已經駐軍一天半，一麵放賑，一麵等候左良玉。現在他同李過合為一處，同潰軍發生了一場混戰。等他們把七八千人的潰軍殺散，左良玉已經跑得很遠了。於是他們收兵回來，繼續消滅那些潰散的左軍。當地老百姓平時對官軍恨入骨髓，此時也都聽從李岩號召，拿起鋤頭、木棍、钁頭，到處截殺逃散的官軍。有些曾遭官軍殺戮、奸淫、燒房的人家，為解心頭之恨，不但將官軍殺死，還將他們剖心、割勢，或扔進火中。
左良玉的人馬已經潰散，隻有不足兩千騎兵追隨在他身邊。後邊殺聲漸遠，終於聽不到了。左良玉鼓勵左右親信說：
“我們衝破敵人層層攔截來到此地，可見吉人自有天相。闖賊畢竟失策。他埋伏、攔截的人馬太少，加上我們將士用命，雖然死傷不小，到底李自成莫奈我何。如今大家好生趕路，到了許昌，稍事休息，就去襄陽……”
正說著，不提防前邊又有一支義軍攔住去路。左良玉見敵人雖然全是騎兵，卻不過一兩千人，於是他故意露出輕蔑的冷笑，卻在心中盤算著如何逃走。他斷定這是李自成布下的最後一支伏兵，衝過這一“關”，以後就平安無事。緊迫中，他一麵指揮將士布成可以頂住衝擊的方陣，一麵差一小校去見敵將，說他願意用一萬兩銀子買路。不想那個敵將在馬上哈哈大笑，聲如洪鍾，說道：
“我劉鐵匠奉闖王之命，在這裏等候左將軍投降，非貪財賣路之人。請左將軍速速下馬相見，不必再逃，我劉某一定以禮相待。”
左良玉想了一下，命小校前去回答：“左帥敬答劉將軍，請將軍稍候片刻，容與部下將領商量決定。”
這樣回答以後，左良玉把一個姓陳的中年將領叫到身邊，對他說：
“多年來我待你不薄，今日要用你出力了。倘若你不幸盡節，你的父母妻子不用你掛心，我會視如家人，特別看顧，還要向朝廷為你請恤請蔭，使你家裏能得到封妻蔭子之榮，長享富貴。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這位親將身材魁梧，方麵巨口，紫檀色麵皮，短短的胡須，長相近似良玉。他曾犯法當斬，被左良玉救了，平日受左良玉特殊優待。聽了良玉的話，他心中頓然明白，用略微打顫的聲音回答：
“末將多年受大帥豢養之恩，常恨無以相報。今日兵敗到此，正是末將以死報恩之時。末將定當遵照大帥吩咐，前去詐降，死而無恨，請恩帥大人放心。”
左良玉對他又感激又讚許地點點頭，然後向背後一看，說：“旗鼓官，速將卷起來的帥旗打出，隨陳將軍前去，見機行事，不可大意！”說罷，又回過頭來把自己的計劃低聲告訴陳將軍，陳將軍點頭會意。他又向左右將領囑咐數語，大家立刻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兒。左良玉的這些親信愛將都是他多年豢養的死士。平時左良玉對他們百般縱容，隨便賞賜，目的就是要他們臨危效力。而他的親兵親將、家丁死士，心中也從來沒有朝廷，沒有皇帝，隻有一個“左帥”。如今他們明白了“左帥”的意圖，一個個忠心奮發，願為“左帥”而死的悲壯情緒充滿胸懷，勇氣登時增長十倍。左良玉又向大家望了一眼，知道他們忠心可用，自己也更加鎮定。他們約定：以陳將軍向劉宗敏拱手施禮為號，突然動手。左良玉最後在陳將軍的肩上拍了一下，說：
“你去吧，要大膽，沉著。帥旗不可丟失！”
陳將軍策馬前去，後邊跟著旗鼓官，高擎著左良玉的大纛，邊走邊卷，分明是要將大纛交出；再後邊是左良玉的親兵親將和一批弓弩手。左良玉自己混在士兵群中，一起向著義軍方麵策馬走去。
劉宗敏完全不知道左良玉已經換成小兵裝束。他看見走在前麵的敵將身材魁梧，十分鎮定，以為真是左良玉，不覺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對身邊一個將領說：
“哼！老左打敬軒那麽得手，今日如此狼狽，恐怕他自己也沒有預料到吧？”
這一支明軍漸漸地來到麵前，那個走在前邊的大塊頭將領器宇軒昂，敗而不卑，在馬上拱手施禮，叫道：
“劉將軍！”
“左將軍！”劉宗敏拱手還禮。
突然，明軍一聲呐喊，衝殺過來。劉宗敏趕快應戰，腿上已經中了流矢。他忍痛將箭拔去，大喊：“活捉左良玉！”他手下的騎兵在一陣驟然的混戰中大顯身手，很快將敵人殺散。
劉宗敏不管箭傷不住流血，雙刀左殺右砍，吼聲如雷，緊追著那個大塊頭敵將不放。那敵將見宗敏一馬當先，很快追近，便忽然勒轉馬頭，挺起長槍，說了聲：“看槍！”直向劉宗敏心窩刺去。劉宗敏施一個“敬德奪槊”的絕招：身子一閃，左手抓住槍杆，趁勢一拉，將敵將拉到身邊，順手擒住。可是他腿上的創傷忽然一疼，不由得鬆了手，敵將乘機逃開。他又把馬鐙一磕，追了上去。敵將因戰馬無力，又被劉宗敏抓住。劉宗敏狠狠地將敵將拋到馬下，對左右親兵說：
“捆起來！”
然後他又追殺了一陣逃敵，下令鳴鑼收兵。他找了一棵大樹，坐在地上，叫親兵用布條將傷口捆紮起來。幸而傷勢並不深，沒有傷筋動骨。包好傷後，他叫人把敵將帶到麵前，問道：
“你是左良玉麽？不像。老子剛才誤把你當成了左良玉。”
陳將軍怒目而視，答道：“你說我是左將軍，我就是左將軍；你說不是就不是。要殺就殺，少說廢話，耽擱什麽工夫！”
劉宗敏舉著大刀，站了起來，又把這個將領打量了一下，點點頭，微笑說：
“你這小子倒還有種。我現在問你，你既然不是左良玉，為何要冒充左良玉來欺騙老子？”
“這有什麽奇怪？左帥待我有恩有義，為著保我們左帥重振旗鼓，為朝廷剿滅流賊，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有什麽奇怪？”
“你們左帥苦害百姓，罪大惡極，你還為他這樣效忠，你難道就不怕老子捉到你以後活剝你的皮？”
陳將軍用鼻孔冷笑一下，說：“劉鐵匠，你大概也看過戲。虎牢關前，劉邦打不過項羽，讓紀信裝作他出來詐降，紀信後來被活活燒死。老子今天犯到你手裏，你願用火燒，你就燒；願剝皮，就剝皮；橫豎這一百多斤肉交給你啦。”
劉宗敏也冷冷一笑，說：“我既不燒你，也不剝你的皮，看你還是個有種的小子，老子親手斬了你，以解心頭之恨，不給你多的苦吃。跪下！”
“要殺就殺，我這條腿隻對左帥下跪，絕不對賊人下跪。”
劉宗敏不再問話，一刀揮去，砍斷了敵將的脖頸，又碰著敵將身上的鐵甲，隻聽“哢嚓”一聲，頭早飛出去了，肩膀也被劈去一半，倒在地下。
劉宗敏四麵望望，仍想追趕左良玉，但左良玉的人馬已經殺散，不知道他逃往何處。劉宗敏歎口氣說：
“老子一時粗心，放虎歸山啦！”
約莫三更時候，李自成回到了朱仙鎮嶽武穆廟。曹操也回來了。從昨天後半夜起，義軍就開始追擊潰逃的官軍，整天都在追擊、截殺、混戰，獲得了空前大勝。左良玉隻率領幾百人在混亂中逃走。丁啟睿、楊文嶽和總兵虎大威、楊國柱都朝汝寧方向沒命地奔逃，人馬所剩甚少。
過了不久，劉宗敏回來了。他一見闖王，就罵自己沒有捉到左良玉。闖王卻關心他的箭傷，知道傷勢不重，血早已止住，才放下心來，說道：
“捷軒，這怪不得你。我們沒有想到他會提前一天逃走，所以臨時就不能按原來的部署行事，也調不出那麽多兵來攔頭截殺。世界上的事情多不能十全十美，何況是大軍作戰？何況我們對付的是左良玉？今日沒有將左良玉捉到，這也是天數。凡是大將都上應星宿，也許他的將星還不到落的時候。”
劉宗敏罵道：“要真是天數啊，我看必定是老天爺瞎了眼睛！”
李自成笑道：“老天爺是不是瞎了眼睛，咱們不知道。照我看，咱們在人謀上也不夠周全。我們原以為等你截住他的時候，他身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沒料到他竟剩有兩千多騎兵。你身邊也隻有兩千騎兵，要捉住他就太難了。”
宋獻策笑了一笑，自信地說：“其實我昨天卜了一卦，知道左良玉尚不會亡。”
劉宗敏半信半疑，笑著抱怨：“老宋，你何不早說？早說出來，也免得我瞎費精神。”
“說得過早，一則會鬆懈軍心，二則麽，我也不可過早地泄露天機呀。”
正說話間，親兵們端來熱麵條、雜麵蒸饃和一大碗馬肉。大家飽餐一頓，天色已明。劉宗敏因為帶著箭創，休息去了。李自成讓宋獻策派人去把所有追擊明軍的人馬都叫回來，大軍就在朱仙鎮、水坡集一帶休息一天，明日重圍開封。
李自成自己不肯休息，由宋獻策和高一功陪著，到水坡集附近巡視。前幾天臨時修起的攔河壩，已經開了口子，水仍由原來的河道向東流去。這時水坡集的駐軍正在早晨的陽光中挑水、飲馬。李自成看了繳獲的堆積如山的各種火器、兵器和盔甲，對軍師笑著說：
“看來，再圍開封時，不會再來這麽多的救兵了。”
獻策說：“請大元帥趕快回去休息，不可疲勞過度。”
李自成剛離開水坡集一刻多鍾，李岩從另一條路上來找闖王。
宋獻策等李岩下馬之後，互相拱手施禮，隨即問道：
“林泉，大元帥已經傳諭：諸將回來之後，趕快休息，不必急著見他。你為何不留在營中休息？”
“獻策，你以為朱仙鎮這一戰就應該到此為止麽？”
“我軍全勝……難道不是？”
李岩見獻策露出驚駭神情，趕快微微一笑，說道：“我特意來見大元帥，敬獻一得之愚。帥座何在？”
“大元帥連日很少睡眠，十分疲勞。我勸他回老營休息去了。林泉兄有何緊急建言？”
他們悄聲密談一陣，隨後聲音稍大，站在數丈外一位軍師的親隨隻聽見軍師說道：
“仁兄處此全軍勝利，歡欣若狂之時，能夠高瞻遠矚，為大元帥籌思良策，弟實在佩服之至。倘若大元帥采納此計，即可立於不敗之地，收拾天下不難矣。兄在大元帥前作此建議時，弟一定從旁說話，勸其采納。但以目前情勢看，大元帥是否采納……”
李岩的聲音：“此是天賜良機，稍縱即逝。大元帥英明過人，隻要軍師同我一起說話，想來有采納芻蕘之望。”
以後的話聽不分明，似乎宋獻策叮囑李岩在向闖王進言時見機行事，適可而止，不要勉強。隨後宋獻策送李岩出來上馬，望著他揚鞭而去。
黃昏時候，李自成一乍醒來，看見帳篷門外已經暗了。忽然從附近傳來戰馬嘶鳴，他聽一聽，霍地坐起，跳下行床。
他洗了臉，向雙喜問道：“軍師回來了麽？”
雙喜回答：“軍師回來了，李公子也來了，都在軍師帳中等候。軍師說：林泉同他有重要事來見父帥。”
“有重要事？……好，你快請他們來吧。”
片刻工夫，李岩隨著宋獻策進來了。施禮坐下之後，宋獻策說道：
“林泉有一重要建議，上午未見到大元帥，在水坡集跟我說了。我認為此計似乎可行，請大元帥斟酌。”
闖王向李岩問道：“是什麽高明主意？”
李岩欠身說道：“三四天前，大元帥斷定左良玉不會逃往豫南，一則他不願受丁、楊拖累，二則他不願局促於信陽和潢川一帶。大元帥又說，襄陽扼南北咽喉，襟帶江漢，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據襄陽即可以爭奪中原，拱衛皇陵，屏藩武昌。左良玉如能固守襄陽，就可以東連德安，南跨荊州，自成鼎足之勢，不但使我軍不能長驅南下，而且在此天下洶洶之時，他可以虎踞上遊，割據自雄，步唐朝藩鎮後塵。大元帥英明洞鑒，看透了左良玉的肺腑，故能大獲全勝。”
李自成聽了李岩的話十分高興，但是他謙遜地說：“我這是俗話常說的‘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隨即他不禁哈哈大笑，接著又說：“左良玉雖然敗在我們手裏，卻不是泛泛之輩。論形勢，一百個信陽抵不上一個襄陽。襄陽，在軍事上十分重要！”
宋獻策乘機說：“大元帥說得極是。因襄陽是一個極其重要地方，所以劉表是荊州牧，不駐節荊州而駐節襄陽；建安末年，關公據襄陽，攻樊城，‘威震華夏’，曹操打算從許昌遷都於鄴以避其鋒；西晉初，羊祜、杜預相繼經營襄陽，成為滅亡東吳的根本。東晉偏安東南，以重兵守荊襄，以求伺機北伐中原。庾亮、庾翼[1]都重視經營襄陽，功雖未就，卻為桓溫[2]奠定了北伐基礎。苻秦與東晉相爭，均以襄陽之得失為重。南宋初年，李綱銳意恢複，勸宋高宗駕幸襄陽。嶽武穆北伐中原，是從襄陽出師。蒙古與南宋交戰，起初也是爭奪襄陽。剛才大元帥說一百個信陽抵不上一個襄陽，此言極是。”
李自成一邊聽一邊不斷點頭，深佩宋獻策熟悉前代戰爭往事，對古人用兵方略了若指掌。等獻策說完以後，他向李岩問道：
“林泉莫非建議我派兵去占據襄陽麽？”
李岩趕快說：“是，是。岩正是為此事來見大元帥，機不可失。”
自成說：“請你詳細談談。”
李岩恭敬地陳說了他的建議，就是請闖王趁朱仙鎮大捷餘威，派出一支人馬，對左良玉窮追不放，不等他在襄陽立腳，就將襄陽奪到手中。占了襄陽，即可囊括宛葉，連接豫楚。襄陽所屬州縣不像河南殘破，應立即設官守土，撫循[3]百姓，恢複農桑。將襄、鄧、宛、葉連成一片，立定根基，即可由葉縣北進河洛，由鄧州入武關，奪取關中。他侃侃而談，使李自成聽得入神，不覺點頭說好，隨即問道：
“需要多少兵力？”
李岩說：“單說追趕左良玉，占據襄陽、樊城，有兩萬人足矣。但必須再占周圍各縣，襄陽方不孤立，方能招集流亡，安撫百姓，耕戰兼顧。看來還得兩萬人方可敷用。”
李自成心中頓然感到困難，但是他的猶豫並沒有流露於外，又向軍師問道：
“你看，倘若依照林泉的主意做，諸位大將中誰能勝任？”
獻策說：“補之如何？”
自成輕輕搖頭：“圍攻開封事大，少不了他啊。”
“玉峰如何？”
“召集流亡，親率農桑，安撫降將，以德服人，是其所長。身處複雜之地，與敵人既鬥智，又鬥勇，恩威並重，寬猛兼施，他就顯得不足了。”
關於派什麽人率兵追趕左良玉和坐鎮襄陽，宋獻策和李岩都有想法，但是誰都不肯貿然說出。過了一陣，李自成對此事更加猶豫，淡然一笑，說：
“且吃晚飯。此事……讓我們今夜再仔細斟酌。”
夜間，李自成為著聽取軍事稟報和決定一些重要問題，不斷地同手下的文武要員談話。約莫五更時候，他派人去將牛金星叫醒，請來密談。牛金星趕快披衣下床，由一個親信家奴打著燈籠，腳步輕快地往大元帥的大帳走來。
李自成笑著試他：“啟東，你猜有什麽事將你叫醒。”
金星回答說：“自然是為著軍國大計，大元帥有所垂詢。”
李自成大笑，頻頻點頭。然後，他將晚飯前李岩的建議對金星說了一遍，問他有何看法。牛金星問道：
“軍師之意如何？”
自成說：“獻策也認為襄陽十分重要。”
“麾下如何決定？”
“尚未決定。我對他們說，讓我在夜裏仔細斟酌，再做決定。”
“大元帥覺得是否可行？”
李自成遲疑地說：“眼下分不出數萬人馬，也沒有適當大將可派。”
“麾下所顧慮者甚是。目前需要全力將開封合圍，還要準備應付朝廷從陝西、山西、山東各地調集的援汴之師。何況，”他將聲音壓得很低，接著說，“曹操極不可靠，時時得防他一手。倘兵力分散，一部精兵遠在襄陽，一旦有朝廷援兵雲集，或忽有肘腋之變[4]，將何以應付？”
闖王點頭說：“你慮得是，慮得是。”
金星又說：“左良玉原是湖廣總兵，襄陽如同他的老家。左良玉逃回襄陽，好似猛虎歸山。他死守襄陽，燒斷浮橋，我軍縱派去兩三萬之眾，未必能一舉攻克。倘若曠日持久，湖廣援軍四集，如之奈何？”
李自成點頭說：“是呀，不能不想到會有不順利時候。王光恩、過天星[5]等都駐紮在鄖陽至均州一帶，甘為朝廷鷹犬，同我們已經勢同水火。承天也駐有京營人馬。兩方麵敵兵距襄陽都隻有數日路程，必救襄陽無疑。”
金星接著說：“退一步說，左良玉棄襄、樊不守，我軍順利入據襄陽。左良玉糾集湖廣諸軍，四麵圍困襄陽。大元帥正有事於開封，欲救襄陽則鞭長莫及，不救則孤守襄陽之師不能自存。林泉說將宛、葉、唐、鄧與襄陽連成一片，襄陽即不致孤立。可是，那又得從開封城下分去兩三萬兵力。每一州、縣，隻派官，不派兵，則不唯政令不行，官也不保。郟縣之事[6]，可為前車之鑒。麾下可曾思之？”
李自成點點頭，等待金星說完。
牛金星接著說：“況且，去坐鎮襄陽的將才難選。久隨大元帥的心腹大將雖然不少，但一則正有事於圍攻開封，二則多非文武全才。他們善於佐麾下從馬上得天下，而不屑於料理錢穀民事等繁瑣之務。如有此文武全才，據襄陽形勝之地，經營日久，縱不能效法韓信王齊[7]，安能保其不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李自成沒有作聲，但是連連點頭，在心中稱讚牛金星謀慮深遠。他起初想著李岩有文武全才，曾有意交給李岩兩萬精兵，加上李岩原有的豫東將士，追往襄陽試試，聽了牛金星的話，將這個想法打消了。
第二天早飯以後，李自成命人去朱仙鎮告訴高一功，務必挑選兩百匹好的戰馬送給曹操。雙喜說：“曹營繳獲了很多戰馬和騾子都未上繳，還要另外挑選好頭口送給他麽？”
闖王看了義子一眼：“你不懂。要學得懂事一點！”
他又下了幾道命令。忙勁過去，時間稍閑，高夫人差慧英來請。他輕鬆地踱出大帳。王長順正在轅門裏邊，見他出帳，趕快笑嘻嘻地向他稟報：昨日得到高將爺點頭，他在水坡集從繳獲的大批馬、騾中為大元帥的護衛親軍挑選了五百匹戰馬，二百匹走騾。闖王高興地說：“好啊長順，你又發財了！”
長順說：“我連一條馬腿也沒有，還不都是你闖王的？我是你的老馬夫頭兒，聽說你打算叫我做你的掌牧官，我自然不能不為你的護衛親軍打打算盤。”
“對，就應該不失良機。”
他到高夫人帳中坐下以後，老營中較有頭麵的人物都來向他賀喜。但因為他如今地位崇高，人們在他麵前已經有了拘束，行過禮，說過祝賀大捷的話以後，各自退出。這時高夫人告訴他左小姐也要來恭賀大捷，正在等候傳見。李自成心中一動，點點頭，吩咐慧珠去請。片刻工夫，左小姐來了。她向闖王斂衽下拜，強裝笑容，跪在拜氈上，像背誦一般地微顫聲說道：
“幹爸旗開得勝，大敗官軍，女兒衷心歡悅，特向幹爸叩賀。願幹爸節節勝利，早定天下，實為四海萬民之福。”
闖王笑著說：“你起來，坐在幹媽旁邊，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左小姐又磕個頭，站起來，拜一拜，在高夫人身邊坐下。因為她心如刀割，隻怕淚珠兒奪眶而出，隻好低下頭去。李自成明白她的心情，和高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慢慢說道：
“你放心，左帥已經平安奔往襄陽去了。”
左小姐仍然不敢抬頭，哽咽地低聲問道：“不是說他已經全軍覆沒了麽？”
闖王歎口氣說：“勝敗乃兵家之常，我在潼關南原也曾全軍覆沒。隻要左帥本人平安，仍有他的功名富貴。我雖然在他去許昌的路上設了幾道伏兵，可是我一再向眾將囑咐，隻許殺散左帥人馬，不許傷害左帥本人。倘若我不這樣囑咐，左帥決難平安走脫。殺散官軍是我同朱家朝廷勢不兩立，保全左帥性命是我同左帥素無冤仇，對他頗為敬重，留下日後見麵之情，與左帥共享富貴。”
左小姐熱淚奪眶而出，跪下去哽咽說道：“幹爸如此胸懷寬大，實在令女兒感恩戴德，永不敢忘！”
李自成囑咐左小姐要安心學習女工，閑時讀書識字，練習騎射，不要以左帥為念，時機到來，會送她回到左帥身邊，父女團圓。說畢，就起身回大帳去了。
闖、曹兩營的重要人物陸續到來。大帳前接著很大的布棚，坐滿了人，十分熱鬧。李岩因為闖王始終不對他提起追趕左良玉和占領襄陽的事，心中納悶和失望。宋獻策給他遞眼色，要他不用再提。宋獻策心中明白，必是闖王征詢過牛金星的意見，牛深知闖王誌在早破開封，以便建立名號，號召遠近，所以也不主張分兵去占襄陽。在一年多以前，如果闖王不同意麾下什麽人的建議，事後總要同這個人作一次深談，詳細說明他自己是如何考慮的。近來，他隻不再提起，某一建議就算完了。
酒過三巡，李自成舉杯起立，向闖、曹兩營的重要文武說話，盛稱這次消滅官軍十七萬是空前大捷，還盛稱羅大將軍的協力籌劃，指揮得法，以及曹營將士的忠勇奮發。最後，他向大家敬酒，以示慰勞，又說道：“追趕丁啟睿和楊文嶽的我軍將士，今日即可返回。朱仙鎮大戰以全勝收場。從今日下午起，重新圍困開封，務望諸君努力，共建大功！”眾將舉杯歡呼，奏起軍樂。轅門外成群的戰馬聽見軍樂聲，不斷地刨蹄子，振鬣長鳴。 <hr/>
[1]庾亮、庾翼——他們是兄弟，東晉明帝的妻舅，都曾掌握兵權，有恢複中原之誌。
[2]桓溫——東晉時人，曾率師西征北伐，對東晉恢複事業做出重大貢獻。永和十年（公元354年）春，桓溫北伐苻秦，就是經襄陽兩路出兵。
[3]撫循——撫慰。
[4]肘腋之變——發生在身邊的事變。
[5]過天星——惠登相的綽號，歸左良玉指揮。
[6]郟縣之事——崇禎十四年春，李自成破洛陽、汝州之後，派楊赤心守郟縣，但不派兵。不久楊被地方反動勢力殺死。
[7]韓信王齊——楚漢相爭時，韓信為劉邦遠略齊地（今山東省的一部分，加上河北省的幾縣），從側麵迂回，威脅項羽後方，在戰略上十分重要。但韓信據齊地自王，一度使劉邦莫可奈何。“王齊”的“王”字作動詞用。
“大人，這是李過，小李瞎子！”
左良玉聽說是一隻虎在前攔路，知道非苦戰不能活命，便大聲下令：
“擂鼓！有後退者斬！”
他自己一馬當先，率著將士衝向前去。忽聽李過在馬上高聲喊叫：
“我是李過，請左將軍說話。”
“停鼓！”左良玉將手一擺，對左夢庚說，“你去問他有何話說。”
左夢庚策馬向前，向李過問道：“將軍有何話說？”
李過高聲說道：“請告左將軍，家叔李闖王向左將軍致意：明朝大勢已去，亡在眼前。請左將軍趁早投降，共圖大事。”
左良玉在後麵聽到，忍不住罵道：“狗屁，火器營趕快施放火器！”
在左良玉的逃兵中，還有不少火器營將士，立刻就有人點放了火器。李過揮兵稍退，等官軍放過了這一陣火器，正在裝藥裝彈的時候，他把寶劍一揮，義軍就衝殺過來。左良玉揮兵死戰。正殺得難分難解，猛聽得另外一邊鼓聲大作，喊殺聲大起。左良玉害怕被圍，無心戀戰，自己先走，陣勢隨著崩潰。
這新殺過來的是李岩的人馬。他在這裏已經駐軍一天半，一麵放賑，一麵等候左良玉。現在他同李過合為一處，同潰軍發生了一場混戰。等他們把七八千人的潰軍殺散，左良玉已經跑得很遠了。於是他們收兵回來，繼續消滅那些潰散的左軍。當地老百姓平時對官軍恨入骨髓，此時也都聽從李岩號召，拿起鋤頭、木棍、钁頭，到處截殺逃散的官軍。有些曾遭官軍殺戮、奸淫、燒房的人家，為解心頭之恨，不但將官軍殺死，還將他們剖心、割勢，或扔進火中。
左良玉的人馬已經潰散，隻有不足兩千騎兵追隨在他身邊。後邊殺聲漸遠，終於聽不到了。左良玉鼓勵左右親信說：
“我們衝破敵人層層攔截來到此地，可見吉人自有天相。闖賊畢竟失策。他埋伏、攔截的人馬太少，加上我們將士用命，雖然死傷不小，到底李自成莫奈我何。如今大家好生趕路，到了許昌，稍事休息，就去襄陽……”
正說著，不提防前邊又有一支義軍攔住去路。左良玉見敵人雖然全是騎兵，卻不過一兩千人，於是他故意露出輕蔑的冷笑，卻在心中盤算著如何逃走。他斷定這是李自成布下的最後一支伏兵，衝過這一“關”，以後就平安無事。緊迫中，他一麵指揮將士布成可以頂住衝擊的方陣，一麵差一小校去見敵將，說他願意用一萬兩銀子買路。不想那個敵將在馬上哈哈大笑，聲如洪鍾，說道：
“我劉鐵匠奉闖王之命，在這裏等候左將軍投降，非貪財賣路之人。請左將軍速速下馬相見，不必再逃，我劉某一定以禮相待。”
左良玉想了一下，命小校前去回答：“左帥敬答劉將軍，請將軍稍候片刻，容與部下將領商量決定。”
這樣回答以後，左良玉把一個姓陳的中年將領叫到身邊，對他說：
“多年來我待你不薄，今日要用你出力了。倘若你不幸盡節，你的父母妻子不用你掛心，我會視如家人，特別看顧，還要向朝廷為你請恤請蔭，使你家裏能得到封妻蔭子之榮，長享富貴。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這位親將身材魁梧，方麵巨口，紫檀色麵皮，短短的胡須，長相近似良玉。他曾犯法當斬，被左良玉救了，平日受左良玉特殊優待。聽了良玉的話，他心中頓然明白，用略微打顫的聲音回答：
“末將多年受大帥豢養之恩，常恨無以相報。今日兵敗到此，正是末將以死報恩之時。末將定當遵照大帥吩咐，前去詐降，死而無恨，請恩帥大人放心。”
左良玉對他又感激又讚許地點點頭，然後向背後一看，說：“旗鼓官，速將卷起來的帥旗打出，隨陳將軍前去，見機行事，不可大意！”說罷，又回過頭來把自己的計劃低聲告訴陳將軍，陳將軍點頭會意。他又向左右將領囑咐數語，大家立刻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兒。左良玉的這些親信愛將都是他多年豢養的死士。平時左良玉對他們百般縱容，隨便賞賜，目的就是要他們臨危效力。而他的親兵親將、家丁死士，心中也從來沒有朝廷，沒有皇帝，隻有一個“左帥”。如今他們明白了“左帥”的意圖，一個個忠心奮發，願為“左帥”而死的悲壯情緒充滿胸懷，勇氣登時增長十倍。左良玉又向大家望了一眼，知道他們忠心可用，自己也更加鎮定。他們約定：以陳將軍向劉宗敏拱手施禮為號，突然動手。左良玉最後在陳將軍的肩上拍了一下，說：
“你去吧，要大膽，沉著。帥旗不可丟失！”
陳將軍策馬前去，後邊跟著旗鼓官，高擎著左良玉的大纛，邊走邊卷，分明是要將大纛交出；再後邊是左良玉的親兵親將和一批弓弩手。左良玉自己混在士兵群中，一起向著義軍方麵策馬走去。
劉宗敏完全不知道左良玉已經換成小兵裝束。他看見走在前麵的敵將身材魁梧，十分鎮定，以為真是左良玉，不覺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對身邊一個將領說：
“哼！老左打敬軒那麽得手，今日如此狼狽，恐怕他自己也沒有預料到吧？”
這一支明軍漸漸地來到麵前，那個走在前邊的大塊頭將領器宇軒昂，敗而不卑，在馬上拱手施禮，叫道：
“劉將軍！”
“左將軍！”劉宗敏拱手還禮。
突然，明軍一聲呐喊，衝殺過來。劉宗敏趕快應戰，腿上已經中了流矢。他忍痛將箭拔去，大喊：“活捉左良玉！”他手下的騎兵在一陣驟然的混戰中大顯身手，很快將敵人殺散。
劉宗敏不管箭傷不住流血，雙刀左殺右砍，吼聲如雷，緊追著那個大塊頭敵將不放。那敵將見宗敏一馬當先，很快追近，便忽然勒轉馬頭，挺起長槍，說了聲：“看槍！”直向劉宗敏心窩刺去。劉宗敏施一個“敬德奪槊”的絕招：身子一閃，左手抓住槍杆，趁勢一拉，將敵將拉到身邊，順手擒住。可是他腿上的創傷忽然一疼，不由得鬆了手，敵將乘機逃開。他又把馬鐙一磕，追了上去。敵將因戰馬無力，又被劉宗敏抓住。劉宗敏狠狠地將敵將拋到馬下，對左右親兵說：
“捆起來！”
然後他又追殺了一陣逃敵，下令鳴鑼收兵。他找了一棵大樹，坐在地上，叫親兵用布條將傷口捆紮起來。幸而傷勢並不深，沒有傷筋動骨。包好傷後，他叫人把敵將帶到麵前，問道：
“你是左良玉麽？不像。老子剛才誤把你當成了左良玉。”
陳將軍怒目而視，答道：“你說我是左將軍，我就是左將軍；你說不是就不是。要殺就殺，少說廢話，耽擱什麽工夫！”
劉宗敏舉著大刀，站了起來，又把這個將領打量了一下，點點頭，微笑說：
“你這小子倒還有種。我現在問你，你既然不是左良玉，為何要冒充左良玉來欺騙老子？”
“這有什麽奇怪？左帥待我有恩有義，為著保我們左帥重振旗鼓，為朝廷剿滅流賊，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有什麽奇怪？”
“你們左帥苦害百姓，罪大惡極，你還為他這樣效忠，你難道就不怕老子捉到你以後活剝你的皮？”
陳將軍用鼻孔冷笑一下，說：“劉鐵匠，你大概也看過戲。虎牢關前，劉邦打不過項羽，讓紀信裝作他出來詐降，紀信後來被活活燒死。老子今天犯到你手裏，你願用火燒，你就燒；願剝皮，就剝皮；橫豎這一百多斤肉交給你啦。”
劉宗敏也冷冷一笑，說：“我既不燒你，也不剝你的皮，看你還是個有種的小子，老子親手斬了你，以解心頭之恨，不給你多的苦吃。跪下！”
“要殺就殺，我這條腿隻對左帥下跪，絕不對賊人下跪。”
劉宗敏不再問話，一刀揮去，砍斷了敵將的脖頸，又碰著敵將身上的鐵甲，隻聽“哢嚓”一聲，頭早飛出去了，肩膀也被劈去一半，倒在地下。
劉宗敏四麵望望，仍想追趕左良玉，但左良玉的人馬已經殺散，不知道他逃往何處。劉宗敏歎口氣說：
“老子一時粗心，放虎歸山啦！”
約莫三更時候，李自成回到了朱仙鎮嶽武穆廟。曹操也回來了。從昨天後半夜起，義軍就開始追擊潰逃的官軍，整天都在追擊、截殺、混戰，獲得了空前大勝。左良玉隻率領幾百人在混亂中逃走。丁啟睿、楊文嶽和總兵虎大威、楊國柱都朝汝寧方向沒命地奔逃，人馬所剩甚少。
過了不久，劉宗敏回來了。他一見闖王，就罵自己沒有捉到左良玉。闖王卻關心他的箭傷，知道傷勢不重，血早已止住，才放下心來，說道：
“捷軒，這怪不得你。我們沒有想到他會提前一天逃走，所以臨時就不能按原來的部署行事，也調不出那麽多兵來攔頭截殺。世界上的事情多不能十全十美，何況是大軍作戰？何況我們對付的是左良玉？今日沒有將左良玉捉到，這也是天數。凡是大將都上應星宿，也許他的將星還不到落的時候。”
劉宗敏罵道：“要真是天數啊，我看必定是老天爺瞎了眼睛！”
李自成笑道：“老天爺是不是瞎了眼睛，咱們不知道。照我看，咱們在人謀上也不夠周全。我們原以為等你截住他的時候，他身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沒料到他竟剩有兩千多騎兵。你身邊也隻有兩千騎兵，要捉住他就太難了。”
宋獻策笑了一笑，自信地說：“其實我昨天卜了一卦，知道左良玉尚不會亡。”
劉宗敏半信半疑，笑著抱怨：“老宋，你何不早說？早說出來，也免得我瞎費精神。”
“說得過早，一則會鬆懈軍心，二則麽，我也不可過早地泄露天機呀。”
正說話間，親兵們端來熱麵條、雜麵蒸饃和一大碗馬肉。大家飽餐一頓，天色已明。劉宗敏因為帶著箭創，休息去了。李自成讓宋獻策派人去把所有追擊明軍的人馬都叫回來，大軍就在朱仙鎮、水坡集一帶休息一天，明日重圍開封。
李自成自己不肯休息，由宋獻策和高一功陪著，到水坡集附近巡視。前幾天臨時修起的攔河壩，已經開了口子，水仍由原來的河道向東流去。這時水坡集的駐軍正在早晨的陽光中挑水、飲馬。李自成看了繳獲的堆積如山的各種火器、兵器和盔甲，對軍師笑著說：
“看來，再圍開封時，不會再來這麽多的救兵了。”
獻策說：“請大元帥趕快回去休息，不可疲勞過度。”
李自成剛離開水坡集一刻多鍾，李岩從另一條路上來找闖王。
宋獻策等李岩下馬之後，互相拱手施禮，隨即問道：
“林泉，大元帥已經傳諭：諸將回來之後，趕快休息，不必急著見他。你為何不留在營中休息？”
“獻策，你以為朱仙鎮這一戰就應該到此為止麽？”
“我軍全勝……難道不是？”
李岩見獻策露出驚駭神情，趕快微微一笑，說道：“我特意來見大元帥，敬獻一得之愚。帥座何在？”
“大元帥連日很少睡眠，十分疲勞。我勸他回老營休息去了。林泉兄有何緊急建言？”
他們悄聲密談一陣，隨後聲音稍大，站在數丈外一位軍師的親隨隻聽見軍師說道：
“仁兄處此全軍勝利，歡欣若狂之時，能夠高瞻遠矚，為大元帥籌思良策，弟實在佩服之至。倘若大元帥采納此計，即可立於不敗之地，收拾天下不難矣。兄在大元帥前作此建議時，弟一定從旁說話，勸其采納。但以目前情勢看，大元帥是否采納……”
李岩的聲音：“此是天賜良機，稍縱即逝。大元帥英明過人，隻要軍師同我一起說話，想來有采納芻蕘之望。”
以後的話聽不分明，似乎宋獻策叮囑李岩在向闖王進言時見機行事，適可而止，不要勉強。隨後宋獻策送李岩出來上馬，望著他揚鞭而去。
黃昏時候，李自成一乍醒來，看見帳篷門外已經暗了。忽然從附近傳來戰馬嘶鳴，他聽一聽，霍地坐起，跳下行床。
他洗了臉，向雙喜問道：“軍師回來了麽？”
雙喜回答：“軍師回來了，李公子也來了，都在軍師帳中等候。軍師說：林泉同他有重要事來見父帥。”
“有重要事？……好，你快請他們來吧。”
片刻工夫，李岩隨著宋獻策進來了。施禮坐下之後，宋獻策說道：
“林泉有一重要建議，上午未見到大元帥，在水坡集跟我說了。我認為此計似乎可行，請大元帥斟酌。”
闖王向李岩問道：“是什麽高明主意？”
李岩欠身說道：“三四天前，大元帥斷定左良玉不會逃往豫南，一則他不願受丁、楊拖累，二則他不願局促於信陽和潢川一帶。大元帥又說，襄陽扼南北咽喉，襟帶江漢，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據襄陽即可以爭奪中原，拱衛皇陵，屏藩武昌。左良玉如能固守襄陽，就可以東連德安，南跨荊州，自成鼎足之勢，不但使我軍不能長驅南下，而且在此天下洶洶之時，他可以虎踞上遊，割據自雄，步唐朝藩鎮後塵。大元帥英明洞鑒，看透了左良玉的肺腑，故能大獲全勝。”
李自成聽了李岩的話十分高興，但是他謙遜地說：“我這是俗話常說的‘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隨即他不禁哈哈大笑，接著又說：“左良玉雖然敗在我們手裏，卻不是泛泛之輩。論形勢，一百個信陽抵不上一個襄陽。襄陽，在軍事上十分重要！”
宋獻策乘機說：“大元帥說得極是。因襄陽是一個極其重要地方，所以劉表是荊州牧，不駐節荊州而駐節襄陽；建安末年，關公據襄陽，攻樊城，‘威震華夏’，曹操打算從許昌遷都於鄴以避其鋒；西晉初，羊祜、杜預相繼經營襄陽，成為滅亡東吳的根本。東晉偏安東南，以重兵守荊襄，以求伺機北伐中原。庾亮、庾翼[1]都重視經營襄陽，功雖未就，卻為桓溫[2]奠定了北伐基礎。苻秦與東晉相爭，均以襄陽之得失為重。南宋初年，李綱銳意恢複，勸宋高宗駕幸襄陽。嶽武穆北伐中原，是從襄陽出師。蒙古與南宋交戰，起初也是爭奪襄陽。剛才大元帥說一百個信陽抵不上一個襄陽，此言極是。”
李自成一邊聽一邊不斷點頭，深佩宋獻策熟悉前代戰爭往事，對古人用兵方略了若指掌。等獻策說完以後，他向李岩問道：
“林泉莫非建議我派兵去占據襄陽麽？”
李岩趕快說：“是，是。岩正是為此事來見大元帥，機不可失。”
自成說：“請你詳細談談。”
李岩恭敬地陳說了他的建議，就是請闖王趁朱仙鎮大捷餘威，派出一支人馬，對左良玉窮追不放，不等他在襄陽立腳，就將襄陽奪到手中。占了襄陽，即可囊括宛葉，連接豫楚。襄陽所屬州縣不像河南殘破，應立即設官守土，撫循[3]百姓，恢複農桑。將襄、鄧、宛、葉連成一片，立定根基，即可由葉縣北進河洛，由鄧州入武關，奪取關中。他侃侃而談，使李自成聽得入神，不覺點頭說好，隨即問道：
“需要多少兵力？”
李岩說：“單說追趕左良玉，占據襄陽、樊城，有兩萬人足矣。但必須再占周圍各縣，襄陽方不孤立，方能招集流亡，安撫百姓，耕戰兼顧。看來還得兩萬人方可敷用。”
李自成心中頓然感到困難，但是他的猶豫並沒有流露於外，又向軍師問道：
“你看，倘若依照林泉的主意做，諸位大將中誰能勝任？”
獻策說：“補之如何？”
自成輕輕搖頭：“圍攻開封事大，少不了他啊。”
“玉峰如何？”
“召集流亡，親率農桑，安撫降將，以德服人，是其所長。身處複雜之地，與敵人既鬥智，又鬥勇，恩威並重，寬猛兼施，他就顯得不足了。”
關於派什麽人率兵追趕左良玉和坐鎮襄陽，宋獻策和李岩都有想法，但是誰都不肯貿然說出。過了一陣，李自成對此事更加猶豫，淡然一笑，說：
“且吃晚飯。此事……讓我們今夜再仔細斟酌。”
夜間，李自成為著聽取軍事稟報和決定一些重要問題，不斷地同手下的文武要員談話。約莫五更時候，他派人去將牛金星叫醒，請來密談。牛金星趕快披衣下床，由一個親信家奴打著燈籠，腳步輕快地往大元帥的大帳走來。
李自成笑著試他：“啟東，你猜有什麽事將你叫醒。”
金星回答說：“自然是為著軍國大計，大元帥有所垂詢。”
李自成大笑，頻頻點頭。然後，他將晚飯前李岩的建議對金星說了一遍，問他有何看法。牛金星問道：
“軍師之意如何？”
自成說：“獻策也認為襄陽十分重要。”
“麾下如何決定？”
“尚未決定。我對他們說，讓我在夜裏仔細斟酌，再做決定。”
“大元帥覺得是否可行？”
李自成遲疑地說：“眼下分不出數萬人馬，也沒有適當大將可派。”
“麾下所顧慮者甚是。目前需要全力將開封合圍，還要準備應付朝廷從陝西、山西、山東各地調集的援汴之師。何況，”他將聲音壓得很低，接著說，“曹操極不可靠，時時得防他一手。倘兵力分散，一部精兵遠在襄陽，一旦有朝廷援兵雲集，或忽有肘腋之變[4]，將何以應付？”
闖王點頭說：“你慮得是，慮得是。”
金星又說：“左良玉原是湖廣總兵，襄陽如同他的老家。左良玉逃回襄陽，好似猛虎歸山。他死守襄陽，燒斷浮橋，我軍縱派去兩三萬之眾，未必能一舉攻克。倘若曠日持久，湖廣援軍四集，如之奈何？”
李自成點頭說：“是呀，不能不想到會有不順利時候。王光恩、過天星[5]等都駐紮在鄖陽至均州一帶，甘為朝廷鷹犬，同我們已經勢同水火。承天也駐有京營人馬。兩方麵敵兵距襄陽都隻有數日路程，必救襄陽無疑。”
金星接著說：“退一步說，左良玉棄襄、樊不守，我軍順利入據襄陽。左良玉糾集湖廣諸軍，四麵圍困襄陽。大元帥正有事於開封，欲救襄陽則鞭長莫及，不救則孤守襄陽之師不能自存。林泉說將宛、葉、唐、鄧與襄陽連成一片，襄陽即不致孤立。可是，那又得從開封城下分去兩三萬兵力。每一州、縣，隻派官，不派兵，則不唯政令不行，官也不保。郟縣之事[6]，可為前車之鑒。麾下可曾思之？”
李自成點點頭，等待金星說完。
牛金星接著說：“況且，去坐鎮襄陽的將才難選。久隨大元帥的心腹大將雖然不少，但一則正有事於圍攻開封，二則多非文武全才。他們善於佐麾下從馬上得天下，而不屑於料理錢穀民事等繁瑣之務。如有此文武全才，據襄陽形勝之地，經營日久，縱不能效法韓信王齊[7]，安能保其不形成尾大不掉之勢？”
李自成沒有作聲，但是連連點頭，在心中稱讚牛金星謀慮深遠。他起初想著李岩有文武全才，曾有意交給李岩兩萬精兵，加上李岩原有的豫東將士，追往襄陽試試，聽了牛金星的話，將這個想法打消了。
第二天早飯以後，李自成命人去朱仙鎮告訴高一功，務必挑選兩百匹好的戰馬送給曹操。雙喜說：“曹營繳獲了很多戰馬和騾子都未上繳，還要另外挑選好頭口送給他麽？”
闖王看了義子一眼：“你不懂。要學得懂事一點！”
他又下了幾道命令。忙勁過去，時間稍閑，高夫人差慧英來請。他輕鬆地踱出大帳。王長順正在轅門裏邊，見他出帳，趕快笑嘻嘻地向他稟報：昨日得到高將爺點頭，他在水坡集從繳獲的大批馬、騾中為大元帥的護衛親軍挑選了五百匹戰馬，二百匹走騾。闖王高興地說：“好啊長順，你又發財了！”
長順說：“我連一條馬腿也沒有，還不都是你闖王的？我是你的老馬夫頭兒，聽說你打算叫我做你的掌牧官，我自然不能不為你的護衛親軍打打算盤。”
“對，就應該不失良機。”
他到高夫人帳中坐下以後，老營中較有頭麵的人物都來向他賀喜。但因為他如今地位崇高，人們在他麵前已經有了拘束，行過禮，說過祝賀大捷的話以後，各自退出。這時高夫人告訴他左小姐也要來恭賀大捷，正在等候傳見。李自成心中一動，點點頭，吩咐慧珠去請。片刻工夫，左小姐來了。她向闖王斂衽下拜，強裝笑容，跪在拜氈上，像背誦一般地微顫聲說道：
“幹爸旗開得勝，大敗官軍，女兒衷心歡悅，特向幹爸叩賀。願幹爸節節勝利，早定天下，實為四海萬民之福。”
闖王笑著說：“你起來，坐在幹媽旁邊，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左小姐又磕個頭，站起來，拜一拜，在高夫人身邊坐下。因為她心如刀割，隻怕淚珠兒奪眶而出，隻好低下頭去。李自成明白她的心情，和高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慢慢說道：
“你放心，左帥已經平安奔往襄陽去了。”
左小姐仍然不敢抬頭，哽咽地低聲問道：“不是說他已經全軍覆沒了麽？”
闖王歎口氣說：“勝敗乃兵家之常，我在潼關南原也曾全軍覆沒。隻要左帥本人平安，仍有他的功名富貴。我雖然在他去許昌的路上設了幾道伏兵，可是我一再向眾將囑咐，隻許殺散左帥人馬，不許傷害左帥本人。倘若我不這樣囑咐，左帥決難平安走脫。殺散官軍是我同朱家朝廷勢不兩立，保全左帥性命是我同左帥素無冤仇，對他頗為敬重，留下日後見麵之情，與左帥共享富貴。”
左小姐熱淚奪眶而出，跪下去哽咽說道：“幹爸如此胸懷寬大，實在令女兒感恩戴德，永不敢忘！”
李自成囑咐左小姐要安心學習女工，閑時讀書識字，練習騎射，不要以左帥為念，時機到來，會送她回到左帥身邊，父女團圓。說畢，就起身回大帳去了。
闖、曹兩營的重要人物陸續到來。大帳前接著很大的布棚，坐滿了人，十分熱鬧。李岩因為闖王始終不對他提起追趕左良玉和占領襄陽的事，心中納悶和失望。宋獻策給他遞眼色，要他不用再提。宋獻策心中明白，必是闖王征詢過牛金星的意見，牛深知闖王誌在早破開封，以便建立名號，號召遠近，所以也不主張分兵去占襄陽。在一年多以前，如果闖王不同意麾下什麽人的建議，事後總要同這個人作一次深談，詳細說明他自己是如何考慮的。近來，他隻不再提起，某一建議就算完了。
酒過三巡，李自成舉杯起立，向闖、曹兩營的重要文武說話，盛稱這次消滅官軍十七萬是空前大捷，還盛稱羅大將軍的協力籌劃，指揮得法，以及曹營將士的忠勇奮發。最後，他向大家敬酒，以示慰勞，又說道：“追趕丁啟睿和楊文嶽的我軍將士，今日即可返回。朱仙鎮大戰以全勝收場。從今日下午起，重新圍困開封，務望諸君努力，共建大功！”眾將舉杯歡呼，奏起軍樂。轅門外成群的戰馬聽見軍樂聲，不斷地刨蹄子，振鬣長鳴。 <hr/>
[1]庾亮、庾翼——他們是兄弟，東晉明帝的妻舅，都曾掌握兵權，有恢複中原之誌。
[2]桓溫——東晉時人，曾率師西征北伐，對東晉恢複事業做出重大貢獻。永和十年（公元354年）春，桓溫北伐苻秦，就是經襄陽兩路出兵。
[3]撫循——撫慰。
[4]肘腋之變——發生在身邊的事變。
[5]過天星——惠登相的綽號，歸左良玉指揮。
[6]郟縣之事——崇禎十四年春，李自成破洛陽、汝州之後，派楊赤心守郟縣，但不派兵。不久楊被地方反動勢力殺死。
[7]韓信王齊——楚漢相爭時，韓信為劉邦遠略齊地（今山東省的一部分，加上河北省的幾縣），從側麵迂回，威脅項羽後方，在戰略上十分重要。但韓信據齊地自王，一度使劉邦莫可奈何。“王齊”的“王”字作動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