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外邊,各股杆子都在等候著廟裏邊的會議結束,這兒那兒不斷有人悄聲談話,情緒很不安定。


    竇開遠和丁國寶各帶著自己的幾個親信大頭目從廟中出來了。人們看見他們神情緊張,腳步很急,登時騷動起來,紛紛站起,把兵器拿在手中,準備應變。丁國寶大聲叫道:“都坐下!快把刀劍插入鞘中,不許動!”話剛落音,闖王走出山門。


    李自成站在大石龜上,麵對眾人,神色十分威嚴。李雙喜和李強站在石龜前邊。吳汝義跳到石龜一旁的斷碑上,高聲叫道:


    “闖王有令!大眾一齊坐下,靜聽訓示。不許交頭接耳,不許擅自走動,違者斬首!”


    李自成咳了一聲,開始講話。他憤怒地列舉了坐山虎的六大罪狀,特別著重指明坐山虎投降官軍一款。他說:


    “坐山虎這個敗類,剛剛來到我李闖王的大旗下邊,馬上就叛變了。他夥同幾個死黨,瞞著你們大家,投降了藍田官軍,情願獻出石門寨做進身之禮。倘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今夜五更,官軍一來,他就挾製你們大家投降,誰不從他就殺誰。他圍攻大廟,妄圖要殺盡我派駐石門寨的一百五十名將士,又扣留我的中軍,都是為他的投降開路。你們大家都蒙在鼓裏,沒有看出來他的狼心狗肺,他連你們也出賣給了官軍!”他向一旁命令:“將那個細作和叛賊一齊帶出來!”


    細作和坐山虎從山門內帶出來了,站在火把下邊。坐山虎同他的親信黨羽的目光相遇,很希望他們立即動手砍殺起來,將他奪走,但這幻想在刹那間就被闖王的聲音打斷了。闖王向細作厲聲喝道:


    “坐山虎投降官軍的事,你當著大家照實供出,不許隱瞞!”


    細作說:“坐山虎情願投降官軍,獻出石門寨。隻等官軍前來,就將寨門打開,放進官軍。王總兵已答應保他做遊擊將軍,今兒差我來同他約好今夜五更攻寨。以上所供,句句是實。”


    闖王問:“別的杆子不願投降怎麽辦?”


    細作說:“坐山虎說,到時候他用兵力挾製大家投降,誰不投降就殺誰。”


    闖王望著坐山虎:“他供出你已經投降官軍,準備獻出石門寨,你還有什麽話說?”


    坐山虎故意不回答,急等著他的親信動手。


    李自成望著大家說:“坐山虎投降官軍,答應獻寨,罪惡滔天。他的六個大頭目同他結成死黨,一起密謀投降,已經在廟裏斬首。現在將坐山虎……”


    坐山虎的一個親信小頭目霍地跳起,拔刀向前撲來。雙喜眼疾手快,一劍從他的前胸猛刺進去。他的刀尚未落下,忽然身子一斜,仰麵倒下。又有三個人跳起來向他們一夥大叫:“殺呀!殺呀!”但他們都沒有撲近闖王,被吳汝義和李強一劍一個劈倒地上,丁國寶也同時砍倒一個。坐山虎拚死大叫:“弟兄們,都快……”突然有刀背打在他的頭上,登時他的眼前一黑,栽倒下去,身上又挨了一腳。坐山虎手下的人們,一部分怵於威力鎮壓,一部分對坐山虎很不同情,沒有一個亂動。李闖王冷冷一笑,用充滿殺氣的目光望著坐山虎的部下說:


    “還有人起來反抗麽?……沒有了?好,大家既不反抗,我決不多殺一人。按照你們近來的罪孽,應該至少殺你們五十個人,可是我想你們原來都是沒有上過籠頭的馬,撒野慣了,一時難望個個收住野性,所以隻殺幾個為首的人。況且私勾官軍這樁事,也隻有他們幾個人知道,與你們大眾無幹。我李自成做事,是非分明。你們隻要自己心中沒鬼,不要害怕。”他向旁望一眼,“將坐山虎這個叛賊斬首!”


    一個弟兄將坐山虎從地上拖起來,喝令跪好,一劍下去,頭顱落地。


    闖王又望著大家說:“現在你們誰不願留在這裏的盡可以走,我決不強留。願意留下的,分在竇開遠、丁國寶、黃三耀三人手下,從今後和他們的老弟兄一樣看待,有功同賞,有罪同罰,不分厚薄。倘若你們留下之後還賊心不死,不聽他們的將令,或想替坐山虎報仇,我要加倍治罪,休想饒命!有誰願意離開的?”


    坐山虎的部下沒有一個作聲的。


    李自成轉向竇開遠,親切地呼著他的表字:


    “展堂!”


    “在!”


    “你馬上把坐山虎留下的弟兄一半安插到你的手下,一半分開安插到丁國寶和黃三耀手下。”他又轉向全體,提高聲音說,“眾位大小頭目和弟兄們聽清!如今禍根已除,就不怕官軍拂曉時前來攻寨。大家如今該守寨的守寨,該休息的休息,務須恪遵軍紀,不許亂動,隨時聽竇開遠的將令,抵擋官軍。有不遵軍紀、不聽將令、臨敵畏縮不前的,立即斬首!”


    他說這後幾句話的聲調特別有力,大眾為之震動,屏息地注視著他的臉孔。他跳下石龜,正要轉回大廟,忽然望見李友仍在山門外的一棵樹上綁著,於是他重新跳上石龜,接著說:


    “黃昏前,十個公正的頭目向我回稟了李友殺死坐山虎二駕的經過。坐山虎的二駕率人搶劫,強奸民女,李友去捉他時他竟敢恃強對抗,實在死有餘辜。李友當場把他殺死,做得很對。可是事前李友沒把我的軍律向大眾講清楚,知道有人做壞事又不隨時向我稟報,防患未然,臨時激出變故,他身上也有不是。我已經打了他四十軍棍,不用另行處罰。現在我當眾把他釋放,以後也不許他留在這兒。”他轉過頭去大聲喝問,“李友!你知道自己也有不是麽?”


    “回闖王,我知道也有不是。”


    “混賬東西!……把他解了!”


    李自成跳下石龜,匆匆地走回廟中。他急於想知道白羊店和智亭山一帶情況,一進二門就連聲問道:


    “白羊店來的人在哪裏?王老道在哪裏?”


    李闖王在禪房一坐下,王老道就隨一個親兵進來了。他說:


    “坐下,老道。夫人叫你來稟報什麽?”


    “回闖王,夫人因後路被官軍截斷,白羊店一帶人馬退不出來,情況十分危急,所以派我帶一名本地向導繞過智亭山,從一條隱僻小路奔回老營,請你派老營人馬火速救援郝搖旗,奪回智亭山,殺退從龍駒寨來的一支官軍。”


    “劉明遠現在哪裏?”


    “武關的官軍人馬眾多,從桃花鋪漫山遍野向我軍進攻。劉將爺在白羊店以南拚死抵擋,身負重傷,已經回到白羊店寨內。”


    闖王心中一驚,問道:“智亭山是怎麽失守的?郝搖旗如今在什麽地方?”


    “聽說他晚上吃了酒,正在睡覺,不提防官軍突然來到,襲破山寨。我來到的時候,聽見智亭山東邊仍有喊殺聲,大概他還在同官軍廝殺。”


    “馬世耀現在何處?”


    “他們剛過智亭山幾裏,智亭山就給官軍襲破。馬世耀回救郝搖旗,同官軍廝殺一陣,無奈官軍已得地利,老百姓又連夜走得困乏,沒救出郝搖旗,反而死傷很重,敗了下來。我離開白羊店時,聽說他身邊隻剩下幾百人,派人向夫人稟報。夫人已經命他擇險死守,等候救兵。”


    “你到老營可見到了總哨劉爺?”


    “總哨劉爺已經前往野人峪。我到老營時見到總管任爺,他叫我來此見你。”


    “你為什麽不把白羊店的情況稟報補之?”


    “我在清風埡這邊的路上遇見侄帥,稟報過了。”


    “在清風埡這邊的路上?”


    “是。他躺在篼子上,隻帶了四個親兵。”


    “他是往清風埡去麽?”


    “是。”


    “清風埡什麽情形?”


    “情況很緊,等著官軍來攻。”


    “補之說什麽話?”


    “侄帥聽我稟報之後,隻說:‘我知道了。你到老營休息吧。’我見他精神很壞,沒敢多向他請示。”


    闖王沉吟一下,說:“你今天騎馬跑了差不多兩百裏路,休息去吧。”王老道退出後,他望著醫生和吳汝義說:“補之坐篼子往清風埡去,必是清風埡十分吃緊,捷軒才按照我在書信中留下的話派他去的。明遠受了重傷,白羊店必甚危急,咱們不能在此耽誤,天不明就動身,火速趕回老營。”


    吳汝義帶著竇開遠和丁國寶等幾個重要頭領進來了。竇開遠向闖王稟報,他們把坐山虎的手下人都安插好了。自成滿意地點點頭,說:


    “官軍拂曉打算來攻,你們說怎麽辦?”


    丁國寶首先回答:“龜孫們隻要敢來,咱就美美地收拾他們一頓,不叫他們輕鬆回去。”


    竇開遠接著說:“對,龜孫們占不了便宜。他們還沒有同咱們杆子交過戰,這一回叫他們知道鏵是鐵打的。有你闖王坐鎮石門穀,弟兄們勇氣百倍,別說官軍來,天塌下來也不怯氣。”


    自成笑著轉向黃三耀的二駕,等候他開腔。他憨厚地笑一笑,說:


    “闖王,你下令吧,說咋辦就咋辦,用不著問俺們。”


    闖王又點點頭,隨即對竇開遠吩咐:“展堂,你去替我傳令:凡是不上寨的將士務要真正休息,不許吃酒賭博,不許隨便出入窩棚,不許脫衣,一聽見戰鼓聲立即站隊,不許遲誤。凡是上寨的,務須各按旗號站定,不許擅自離開,不許大聲說話,不許睡覺,違者斬首。”


    “遵令!”竇開遠大聲回答。


    “國寶,官軍不來,你督率弟兄守寨;官軍來近,你聽展堂的將令行事。現在你先到寨上巡查一遍,不許有一點疏忽。廟門外一通角聲吹動,全體用飯;二通角聲吹動,我親到寨上察看。那時你同展堂都到山門前邊等我,隨我查寨。”


    “是!”


    闖王隨即轉向黃三耀的二駕,拍一下他的肩膀說:“你不必等候吃早飯,如今就率領一百名弟兄出寨,走到五裏之外,埋伏在路兩旁的樹林深處,故作疑兵,不妨露出一兩點火光讓敵人遠遠望見。倘若官軍來攻,你們先呐喊,然後放火焚燒樹林,退回寨裏。倘若官軍不來,你們在天明時回寨吃飯,吃畢飯好生休息。還有,倘若有人出寨,你們務必嚴拿,不許漏掉,除非是展堂派親兵拿令旗送出。”


    “遵令!”


    李自成把竇開遠等送到月門外邊,回到禪房後吩咐吳汝義:“弟兄們隻留下十個人把守廟門,其餘的全部休息,不許解甲,一聽角聲就吃飯。我一出去查寨,你就下令將騾子上馱、馬上鞍,全體將士在院中站隊,不許遲誤。我從寨上回來,火速動身。還有,一切要嚴守機密,不許使那個細作猜到我今夜會離開這裏。細作押在什麽地方?”


    “單獨鎖在一個小屋裏。”


    “看守好。外邊的一切行動不許使他知道。”


    吳汝義答應一聲就出去了。尚炯走到闖王麵前,小聲說:


    “闖王,我別的不擔心,就擔心咱們走後,坐山虎的那些人心中不服;倘若官軍來攻,他們會豎起白旗,替坐山虎報仇,事情還會從窩裏爛起。”


    自成說:“我也擔心這一層,所以要想辦法使官軍在三天以內不敢來攻。”


    “有辦法麽?”


    “試試看。”


    醫生又望望自成的臉色和眼睛,看見他的眼窩塌得很深,勸道:


    “你趕快躺一躺吧,哪怕隻歇息半個時辰也是好的。天明以後,你的事情還多著哩。”


    自成走到小院裏,抬頭望望月亮,又望望橫斜的淡淡天河,知道已經三更過後了。他吩咐一個親兵去傳令守大門的小頭目,立刻點起一支更香[1],當更香三停灼一停時吹第一次角聲,灼到一半時再吹一通角聲。吩咐畢,他打個哈欠,轉回屋中,看看雙喜,對醫生笑著說:


    “子明,咱們同雙喜就在椅子上靠一靠,用不著躺下去了。”


    但是他們剛剛坐下,又有一個人從老營來到。他也是一個久病初愈的人,身體虛弱,眼窩深陷,病色未退,經過鞍馬勞累,兩頰像火燒似的發紅。沒有等他開口,闖王問道:


    “是誰派你來的?有什麽緊急稟報?”


    “稟闖王,是總管派我來的。他派我來看一看這裏的亂子是不是平了,不管如何,請闖王速回老營,不可在此耽擱。”


    “老營怎樣?”


    “總哨病重,各路軍情又十分吃緊,請闖王火速回老營坐鎮。”


    “總哨劉爺怎麽了?”


    “總哨後半晌從野人峪到了王吉元駐紮的山口視察,又命王吉元帶他到宋家寨附近觀察地勢。正看著,忽然從馬上暈倒,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如今總哨在哪裏?”


    “已經在下半晌抬回老營。”


    “吃藥了?紮針了?還是昏迷不醒麽?”


    “總哨一抬回老營,總管就派我飛馬上路,限我在半夜趕到,說是把馬跑死也不要在路上停……”


    “簡短捷說!我問你總哨劉爺的病!”


    “是,我說的就是總哨。因為我走得急,詳情不知道。隻聽說他有時清醒,有時昏迷,還說邪話。大家都說他中了邪,把馬三婆請到老營,替他下神除邪。”


    “混賬!是誰想這個主意?”


    “不知是誰想的這個主意,隻知道是王吉元派人到宋家寨請來的,事前請示過總哨劉爺,他點了頭。”


    “糟了!”闖王頓一下腳,從椅子上站起來,又問,“你在路上遇見張鼐了麽?”


    “在大峪穀那邊遇見他,也許在天明以前能趕到老營。”


    李自成使來人出去休息,向尚炯問:“你看,捷軒的病要緊麽?”


    “這是病後虛弱,過分勞累,加上中午騎馬奔波,不免中暑。捷軒是個脾氣暴躁的人,看見各路戰況不利,局勢險惡,而將士多在病中,中懷憤懣,鬱火攻心,以致馬上暈厥。但如今尚不知道他吐的血是從內髒吐出,還是暈厥時自己咬破了舌頭,也不知吐血多少。”


    “好治麽?”


    “隻要不勞複,吐血不多,單隻這個病,來勢雖猛,治愈不難。我近來因將士病後虛弱的人多,製了一種藥酒,以生地黃為君,潞參、茯苓為臣,埋在地下有半月之久,已經可以啟用。等我們回到老營,從地下起出,讓捷軒服幾次,自然痊愈。這個藥酒,也請你同各位病後虛弱的將士都用,頗為有益。”


    闖王焦急地說:“子明,我原來預料,官軍進攻野人峪時,宋家寨必然要動。如今捷軒病倒,老營無人坐鎮,而王吉元年幼無知,又讓馬三婆來老營下神,泄漏底細。宋家寨這一頭,很叫我放心不下。”


    “雖然變出非常,對我們十分不利,但老營失守還不至於。你目前隻能先安定了石門穀,再顧老營。縱然宋家寨的鄉勇同官軍能夠收拾了王吉元和小羅虎,奔到老營寨外,想襲破老營尚難。張鼐一到,內外夾擊,必會轉危為安。”


    大家都不再合眼,在禪房中等候角聲。


    第二遍角聲吹過之後,還不到四更天氣。李自成叫親兵們把細作帶到他麵前,說道:


    “我已經答應饒你狗命,現在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回去之後,寨中實情,不許說出。你可以對官軍稟報說坐山虎仍然把李友圍在寺中,雙方死亡了許多人,相持不下。你肯照這樣說話,我就放你回去。”


    細作雙膝跪下說:“謝闖王不殺之恩!小的回到營中,見了長官,倘若不照闖王的吩咐回稟,亂箭穿身,馬踏為泥!”說畢,連磕響頭,如同搗蒜一般。


    “起來,隨我出去。我命人送你下山。”


    李自成在親兵和親將的簇擁中,帶著細作走出大廟。竇開遠、丁國寶各帶少數護駕的,在山門以外恭候。李自成望望他們,輕聲說:


    “隨我到寨上看看,先看西寨。”


    竇開遠等替他帶路,從西寨向北寨慢慢走去。有時他對守寨的頭目和弟兄們慰問一兩句,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叉手回答。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生得濃眉大眼,手中拿著一根紅纓槍,腰中掛一口寶刀,十分英武。自成把他通身打量一遍,問道:


    “你練過槍法麽?”


    “練過。”


    “單刀呢?”


    “也練過。”


    “你把槍法練一手讓我瞧瞧。”


    小夥子略顯忸怩,下寨練起槍法。刺,挑,抵,攔,動作幹淨利落;縱,跳,進,退,腿腳穩捷合度。闖王立在寨上看,頻頻點頭微笑。等他練完一套,重回寨牆上,闖王拍著他的肩頭說:


    “你練的這槍法還有些根底。這是楊家槍法加上一些變化,隻是這變化的地方全是花槍。花槍看著好看,實不頂用。過幾天,不打仗了,你到老營去住幾天,請劉芳亮將爺指點指點,去掉花槍,回到梨花[2]正宗。有些架勢你做得不錯,可惜還不夠圓。手中拿一根長槍,不圓就是一根棍子;隻有練得透熟,才能心忘手,手忘槍,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得心應手’。”


    左右的人們都知道官軍很快就要前來攻寨,沒料到闖王卻有閑心看這個半樁孩子練完一套槍法,還不慌不忙地指點幾句,然後才向前巡視。走到北寨,沿路寨垛裏邊都站的有人,個個精神抖擻,肅靜無聲。寨牆上不但擺滿了滾木礌石,還有鳥槍火銃。闖王正感到滿意,忽然從三十丈外的寨牆轉角處傳來了兩個人的爭吵聲。闖王站著沒有動,向丁國寶看了一眼,問道:“已經傳過軍令,什麽人還敢隨便說話?”丁國寶帶著幾個親兵向寨牆的轉彎處跑去。闖王把一隻腳踏在兩個寨垛之間的缺口上,向著寨外瞭望,用手指著黑沉沉的幾座山頭,向竇開遠詢問名字。不過片刻,丁國寶提著兩顆人頭回來,對闖王說道:


    “闖王,我把這兩個小子斬了。”


    李自成點點頭,沒有說話,卻把眼睛轉向被弟兄們押著跟在後邊的官軍細作,仿佛這一陣把他遺忘了似的。細作見李自成的軍紀如此森嚴,正在心中驚懼,一見闖王冷眼向他一望,不覺魂飛天外。他搶先跪下懇求說:


    “懇闖王爺爺開恩,放小的回去!”


    自成向親兵們吩咐:“把他的繩子解開,剁去右手,放他滾蛋。”


    一聽說要剁去右手,細作趕快磕頭求饒。但闖王並不理他,而一個親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從地上拖起,解開了背綁著雙手的麻繩,砍去他的一隻右手。李自成對竇開遠說:


    “你派一個親兵拿著令箭,送他走出我們的地界。”


    細作一送出寨,李自成帶著竇開遠、丁國寶立刻回到大廟。開遠等看見大廟中的人馬整裝待發,不禁暗暗詫異。自成帶他們走進禪房,說道:


    “鄭崇儉兵力不足,原不想從嶢嶺來攻,隻是嶢嶺官軍聽說石門穀起了內奸,又因坐山虎願意投降獻寨,才打算來拾個蹦蹦棗兒。如今我把細作放回,官軍知道我親自來到石門穀,內亂已除,軍令整肅,防守嚴密,必不敢貿然來犯。我不能在此多停,要立刻動身,趕回老營。李友的弟兄我也要全部帶走,隻把廟中存的糧食留下。防守石門穀的千斤重擔就交給你們了。俗話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今後這石門穀的防守主將就是展堂,凡事以展堂為主。國寶,你要好生做他的膀臂,聽他的號令行事,一心一意守住這個關口,殺退官軍。展堂,你遇事也多同他們商量;有做不了主的事兒,隨時派人稟我,我替你做主。”


    竇開遠說:“請闖王放心。隻要我們大家一條心,石門穀萬無一失。”


    李自成將李強帶的最後二百兩銀子留給竇開遠,又囑咐說:“不怕官軍來攻,隻怕窩裏自亂。如今雖說坐山虎等幾個禍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撫軍心,樹立軍紀,還得你們各位多多操心。剛才有兩個弟兄在寨上爭吵,我叫國寶將他們一齊斬首,也是為的替你們樹威。你們這兒的一千多將士都是新近才不當蹚將,吊兒郎當慣了,又加上這兩天坐山虎挾眾鼓噪,不狠心殺幾個人就沒法樹立軍紀,壓住邪氣。古人說:‘治亂世用重典。’咱們治亂軍也是如此。不過,光有威也不行,還得恩威並施,缺一不可。樹威也不是光靠殺人。你們自己行事正正派派,處處以身作則,平日賞罰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樹起威來。倘若不能使眾人又敬又服,隻知道一打二殺,也會壞事。中軍,傳令人馬起身!”


    人馬匆匆趕路,話聲稀少,重山疊嶂中但有鬆濤和著馬蹄聲。李自成和尚神仙雖然掛心著全軍吉凶,但畢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馬上搖搖晃晃地蒙矓睡去。過了一陣,闖王突然叫道:“捷軒!捷軒!”一驚醒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他想著劉宗敏和老營,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夠合上眼皮。  <hr/>


    [1]更香——從前為著夜間按時打更,特別造一種線香,每燃完一支恰是一更,故稱更香。


    [2]梨花——即梨花槍,亦即楊家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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