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中午時候,李自成等一小隊人馬趕到了大峪穀。


    李自成察看了地勢和防禦設施,然後用一隻腳踏著兩個寨垛之間的缺口,向石門穀方麵凝視許久。隔著重重山頭,有二三股濃煙上升,衝入雲霄。他暗暗吃驚,用鞭子指著濃煙問道:


    “這是怎麽回事兒?是杆子把石門穀寨中的大廟點著了麽?”


    雙喜回答說:“杆子從昨天起就在石門穀附近村莊裏奸淫擄掠,焚燒房子。剛才他們又燒了幾個小村莊,不是燒的大廟。”


    闖王恨恨地罵了句:“他媽的!”向雙喜駐紮的宅子走去。路過一群難民前邊時,一個老頭子踉蹌地走到他麵前,高叉手[1]哀求說:


    “闖王,你救救我們吧!這幾年我們受夠了杆子和官兵的苦害,自從你闖王老爺的人馬來到商洛山中……”


    闖王不等他說完就回答說:“我明白,你不用說啦。我正在想辦法,不許這些王八蛋苦害你們。”


    到了雙喜住處,他坐下向雙喜問道:


    “石門穀有什麽新消息?”


    “剛才探子回來稟報:坐山虎還在包圍著大廟,攻不進去。廟裏的人們射法很準,又有兩支火銃,使杆子們進攻不能得手。還有,杆子們人心不齊,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圍攻大廟,有的趁機到左近村莊裏奸淫搶劫,還有的明的也在圍攻李友,暗中同廟裏的弟兄打招呼,箭向天上射。”


    “我就斷定不會一千五百多人都跟著坐山虎嘩變,果然如此。”


    “沒有都變。聽說竇開遠和黃三耀就不肯嘩變,隻是他們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中,受坐山虎兵力挾製,沒有辦法。還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脅迫叛變,並不願替他賣命。”


    自成覺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說:“幸而我及時趕來,尚不遲誤!”隨即又向雙喜問:


    “嶢嶺的官軍有動靜麽?”


    “不清楚。”


    闖王從椅子上忽地站起,吩咐說:“快吃午飯!吃過飯我就去石門穀收拾這個爛攤子,免得官軍一到就來不及了。”


    雙喜大驚:“爸爸!……”


    李自成沒有理他,轉向穀英說:“子傑,我怕雙喜初次單獨作戰,閱曆不足,所以叫你帶病來到這裏,同雙喜一起守大峪穀。倘若敵人來犯,你們見機行事,或堅壁不出,或是你守寨,雙喜出戰。”他又對雙喜吩咐說:“你子傑叔比你大幾歲,也比你閱曆多。遇事多聽他的話,不要自作主張。”


    穀英和雙喜都勸他不要去石門穀,說是風險太大。但李自成主意堅決,怒氣衝衝地說:


    “目前這事,千鈞一發。既然知道並非所有杆子都死心塌地與我李闖王為敵,我更應該趕快前去。一旦嶢嶺官軍向石門穀大舉進攻,還來得及麽?說不定坐山虎已經同官軍勾了手,正等候官軍前來。不要耽誤,快拿飯來!”


    穀英和雙喜仍不死心,都望著醫生。尚炯沉吟片刻後,望著闖王說:


    “闖王,商洛山中安危,確實決於呼吸之間。咱們吃過飯就去石門穀,好,要搶在官軍前頭!隻是我有兩個愚見請你聽從,以備不虞。”


    “什麽高見?”


    “古人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何況今日是前去平亂,並非文事。以你闖王的聲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萬一。我看,既有子傑在此,雙喜可以隨你我前去,至少再挑選五十名精兵帶在身邊。”


    闖王想了一下,回答說:“雙喜去可以,也讓他長點閱曆。但人馬帶多了會引起他們疑懼,最多隻能帶二三十個人。”


    醫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接著說:“還有一個愚見,就是馬上派個人飛馬去石門穀,告訴眾家杆子說你要親自來見他們,天大的事兒聽候你秉公處分;還說明你隨身隻帶了少數親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靜等候,莫再胡鬧。”


    闖王高興地說:“對,子明,應該先派個人去傳諭大家。雙喜,你馬上派一個會傳話的人,不要耽擱!”


    匆匆地吃過午飯,李自成就帶隊出發。上馬之前,老醫生假裝去茅廁,拉著穀英的手,湊近他的耳朵低聲叮嚀幾句。穀英連連點頭,回答說:“我明白,決不有誤。”上馬以後,尚炯看見闖王鬢角淌汗,兩頰發紅,他的心更加沉重。他不僅擔心到石門穀對闖王會有凶險,也擔心闖王的身體會支持不住。


    經過紅石崖又走了不到二裏,忽然傳來奔跑的馬蹄聲。奔在最前邊的是李雙喜派去的小校,第二個是竇開遠。竇是一個不到二十五歲的青年,陝西三原人,曾讀過幾年書,沒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戶欺壓,憤而拉杆子,半年前輾轉來到秦嶺山脈,同黑虎星成了結拜兄弟。他生得麵貌和善,從不妄殺一人,人們替他起個外號叫竇阿婆。一個半月前他隨眾杆子駐紮石門穀。黑虎星曾帶他去拜見闖王,在老營住過兩天。現在他離闖王還有十來丈遠就翻身下馬,急步趨前,攔住烏龍駒雙膝跪下,大聲說:


    “闖王!坐山虎挾眾嘩變,我沒有法子彈壓,對不起你,請你把我斬了。你沒有多帶人馬,石門穀千萬不要去!坐山虎已經叛變,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黑虎星沒回來。我是三原人,強龍不壓地頭蛇,怕萬一保不了你的駕。剛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勸你不進石門穀,才放我出來。你既然沒有帶多的人馬來,千萬不要前去。”


    闖王說:“我捫心自問,沒有虧待大家的地方,願意隨我起義的是大多數,不信大家都甘心坐視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來,讓我過去!”


    竇阿婆跳起來,牽住烏龍駒的韁繩說:“闖王!你千萬去不得!坐山虎已經揚言說不讓你進寨,正在糾合人馬出寨擋駕。我竇開遠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回大峪穀,不要前去!”


    自成揚鞭大喝道:“丟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擋住我走進寨裏!”


    “闖王!闖王!請你聽我說,聽我說!……”


    “說什麽?”


    開遠略微放低聲音說:“我剛才聽說,坐山虎已經同官軍勾手,要獻出石門寨投降。你千萬不要進寨!”


    這事雖不出闖王所料,但仍不免使他心中一驚,趕快問道:


    “確實麽?”


    “坐山虎的兩個親信頭目在私下交談,不提防給我手下的一個弟兄聽到,所以十分確實。”


    “丁國寶也同他一起向官軍投降了麽?”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還在瞞著大家,鏟平王同我們一樣坐在鼓裏。看樣子,坐山虎想等官軍攻寨時,再以兵力挾持我們大家投降,不從的就殺掉。”


    “鏟平王為何跟他一起嘩變?”


    “鏟平王手下的小頭目也有率領弟兄出寨擾害百姓的,給李友抓到了,他不同鏟平王打個招呼,全數痛打一頓鞭子。鏟平王去要人,雖然李友放了他的人,卻當麵雷暴火跳地責罵他不能夠約束部下。當時丁國寶看在闖王麵子上,沒有還嘴,可是窩了一肚子氣。坐山虎知道了,馬上就百般挑唆,煽風點火,硬是把丁國寶說變了心,跟著他鼓噪起來。”


    “官軍現在何處?”


    “聽說已經過了嶢嶺。”


    李自成冷笑一聲,說:“我來得正是時候!”


    竇開遠抓住了他的馬韁,仍勸他不要進寨。他將鞭子一揚,打在烏龍駒的臀部,它猛一縱跳,掙開了竇阿婆牽著韁繩的手,擦著路邊向前跑去,越過了竇阿婆帶來的親信騎兵。醫生、雙喜和親兵們緊緊地跟在背後。竇阿婆飛身上馬,拔出劍來向他的騎兵一揮,高聲叫道:


    “弟兄們,都隨我來!倘有誰敢犯闖王的駕,對闖王動動指頭,咱們跟他狗日的拚上!咱們誰不舍命保闖王,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天誅地滅!”


    李自成和他身後的少數忠心將士剛轉過一個山頭,就看見有五六百杆子已經擁出寨門,刀、槍、劍、戟一片明,亂哄哄地叫嚷著。醫生和雙喜大驚,都迅速拔出劍來。刹那之間,所有的刀和劍都拔了出來。老神仙想著自己同杆子們毫無嫌怨,並且曾來石門穀替許多人治過病,便用力把鐙子一磕,奔到闖王前邊,可是闖王用命令的口氣說:


    “子明,退後!”


    烏龍駒仍然走在最前。望見一裏外那麽多人和那麽多刀光劍影,聽見亂哄哄的嚷叫,它以為馬上就要進入戰場,感到無限興奮,忍不住振鬣長嘶,又響亮地噴著鼻子。


    鼓噪嘩變的杆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圍大廟,一部分登上寨牆,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領著擁出寨外,威脅李自成,不許他進寨。這出寨來的五六百人擁擠在山路上和路的兩旁,密密麻麻,擋住了李自成前進的路。他們有的人敞開胸,有的人光著上身,有的人用紅布包著頭。刀和劍的柄上帶著尺把長的紅綠綢子,明晃晃的槍尖下圍著紅纓。路上有一條大漢扛著一麵紅綢大旗,上邊用黑絲線繡一隻踞坐山頭的猛虎。大旗下站著一條二十五歲上下的黑臉大漢,兩道濃黑的掃帚眉,一雙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張口露出一對虎牙。他穿著一件紫色箭衣,腰間束一條黃綢戰帶,右手拿一把鬼頭大刀,戰帶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黃綢包頭,右鬢邊插一個猩紅大絨球。這些打扮在杆子中並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鬢邊垂下來一大綹白色紙條,像戲台上扮演鬼魂的裝束一樣。


    這群人一片吵吵嚷嚷。但當他們看清楚闖王背後並沒有多的人馬,不免感到疑惑和驚駭,吵嚷聲變成了竊竊私語。等闖王走到半裏以內,連竊竊私語也停止了。人們都摸不準會發生什麽事情,緊緊地握著兵器,注視著態度沉著、神色冷峻的闖王,屏息無聲。


    大約離人群不到二十丈遠,李自成跳下烏龍駒,跟隨在後邊的人們都隨著下馬。他把馬韁遞給一名親兵,向竇開遠問:


    “站在那麵大旗下邊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這個渾小子。”


    “他的左鬢角為什麽帶一綹白紙條子?”


    “前天夜間李友殺了他的二駕,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報仇。不料昨天攻大廟又死傷了二十多名同夥,所以他更加憤恨,帶了一綹白紙條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報仇,決不再活下去,權當他已經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聲,罵道:“什麽東西!”隨即大踏步向坐山虎麵前走去。老神仙緊靠在他的左邊,雙喜緊靠在右邊,一步不離地跟著前進。離坐山虎十步遠時,雙喜、李強和竇開遠不約而同搶在闖王前邊,仗劍衛護闖王。闖王命令說:“退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動手!”雙喜等隻得退到兩旁,讓闖王走在中間稍前。闖王走到離坐山虎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下,用嚴厲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問道:


    “你要幹什麽?”


    坐山虎的心頭怦怦亂跳,瞪著眼睛說:“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們報仇,要李友和他的手下人償命。”


    闖王逼近一步說:


    “要李友們償命不難。我這次親自來就是要秉公處置,平息眾怒。假使李友該斬,我李自成向來大公無私,決不姑息,定然將李友斬首示眾。走,隨我進寨!”


    “我正在圍攻李友,決不讓你進寨。”


    李自成厲聲問道:“我們倆誰是闖王?”


    “你是闖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闖王,就應該聽我的令,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進就進。隻有我命你滾開,沒有人能禁我進去。”


    坐山虎橫著刀說:“我就是不讓你進去。”


    自成又問:“你已經投降了官軍麽?”


    坐山虎回答說:“我沒有投降官軍,可是我不讓你進寨。”


    李自成大聲說:“閃開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戰將,就不許你挾眾鼓噪,阻止我走進山寨!閃開!”


    竇開遠和雙喜都以為闖王已經怒不可遏,一定會刷一聲拔出花馬劍把坐山虎劈為兩半。但是闖王怒目注視著坐山虎的眼睛,挺著胸,背著手,大步前進。坐山虎對著這麽一個威嚴、倔強、正氣凜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見闖王之前,他想著他不許闖王進寨可能有兩個結果:一個是闖王見他人多勢眾,隻好灰溜溜地走掉;另一個是闖王動起手來,展開一場廝殺,他依恃人多把闖王殺敗。但現在這兩種預料的情形都沒出現,他慌急中想不出對付辦法。闖王緩緩前進,他橫著刀緩緩後退,而他的背後,人擁著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後退。最後邊的人群開始亂起來,紛紛嚷叫,有的人叫著不要往後退,而有的人叫著:“不要傷害闖王!不許動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頭刀舉到闖王的鼻子前邊,向他的黨羽大叫:


    “弟兄們,擋住闖王進寨,不許後退!”


    許多明晃晃的刀、劍和紅纓槍突然從李自成的麵前舉起,密密地對著他的臉孔。醫生、雙喜、竇阿婆和李強等眾親兵都在刹那間舉起兵器,搶上前衛護自成。兵器格著兵器,發出鏗鏘之聲,眼看要開始互相屠殺。闖王揮手對保護他的人們大聲說:“後退!不許動手!”又向對方大喝道:“後退!不許動手!”雙方互相接觸的兵器登時分開了。在鼓噪嘩變的人群背後又有許多聲音叫喊:“不許傷害闖王!不許碰著闖王!”在坐山虎背後的遠處傳過來憤怒的叫聲:“快替闖王讓開路,不許擋駕!”李自成繼續前進,逼著坐山虎和他的親信黨羽步步後退。走了幾步,突然又有許多紅纓槍尖舉到他的胸前。他冷笑一聲,用手向左右一蕩,蕩開了幾杆紅纓槍尖,其餘的都縮了回去,同時讓開了中間的路。他的沉著和威嚴的氣勢使人震懾,沒有人敢認真用兵器碰他一下。坐山虎心中慌亂,和他的親信黨羽也不得不退到路旁。李自成所到之處,人們紛紛向兩旁閃開,路兩旁形成了人和各種兵器的牆壁。人們在極度緊張的氣氛中懷著驚異和敬佩的心情,注視他從麵前走過。他的後邊緊跟著雙喜和李強,然後是一群牽著戰馬的親兵。尚炯因對落在後邊的坐山虎不放心,對竇阿婆使個眼色,和竇的三十個心腹弟兄走在闖王的親兵後邊。有很多人同尚炯見過麵,有的曾請他看過病,這時看見他走到麵前,爭著用點頭、招手或微笑向他招呼。他也向他們含笑點頭,好像在冰凍的日子裏開始有一絲春風出現。闖王和竇阿婆的這一小隊人馬剛一過去,後邊的杆子像潮水般跟了過來,把坐山虎卷在裏邊,擁著他前進。他大罵左右和後邊的人,但是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威脅和指揮眾人。


    寨裏的大廟前有幾座古碑、幾棵合抱粗的古樹。一座古碑從石龜上倒下來,折為兩段,橫在地上。李自成跳上石龜,橫眉怒目,冷然無語,麵對著擁來的杆子。那幾百名包圍大廟的、登上寨牆的以及在屋中休息的刀客,也都跑了過來,把他麵前的空地站滿,擠得水泄不通。那些坐山虎的親信黨羽,那些雖非他的黨羽但平日對李友的管束心懷不滿的人,還有那些擾害了百姓怕受懲罰的人,都想依仗人多勢眾來威脅闖王,使他屈從大家的意見,放任他們胡作非為。如今大家趁著他尚未開口,先鬧哄哄地吵嚷起來。有的人帶著酒意,放肆地攘臂謾罵,有的人凶惡地亂揮著手中兵器。竇開遠大聲喝叫眾人肅靜下來聽闖王說話,卻沒有多少人肯聽命令。這種鼓噪情形,如果不立刻壓服下去,很可能鬧出變故。


    李自成鎮定而威嚴地向全場慢慢地看了一遍。奇怪,僅僅這麽一看,嚷叫和謾罵的聲音落下去了,騷動的人群靜下去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李闖王臉上,等待他開口說話。闖王竭力抑製著憤怒,說道:


    “自從我李自成起義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我的部下鼓噪。眼下官軍就要分幾路向商洛山中大舉進犯,你們不但不趕快想辦法抵擋官軍,偏在這節骨眼兒上鼓噪起來,圍攻自家兄弟。你們難道想叫官軍來占領石門寨麽?你們既然隨我李闖王起義,就該走打富濟貧、剿兵安民的正路。隻要你們跟隨我順著正路走,都是我的好弟兄,別的話都好說。你們要聽信壞人挑唆,叛變了我,投降官軍,我決不答應。隻是一時受了挑唆,糊塗了心,跟著別人起哄,隻要從現在起不再鼓噪,聽從我的將令,縱然做了圍攻自家兄弟的錯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有人受了別人挾持,打算投降官軍,一隻腳踏在岔路上,隻要立刻將那隻腳收回來,繼續跟我走正路,也一概既往不咎。我李闖王自來說一不二,句句話出自真心。”他隨手從腰間拔出一支雕翎箭,接著說:“倘若我李自成出言反複,猶如此箭!”隻見他雙手一撅,箭杆折為兩段,投到眾人麵前。


    全場情緒緊張,肅靜無聲,注視闖王。也有的人回避了他的眼光,低下頭去。竇開遠用右手高舉寶劍,左手拍拍胸脯,聲音洪亮地說:


    “弟兄們,你們隨闖王起義的那股正氣給狗吃了?你們問過自己的良心沒有?大敵當前,咱們抵擋不住官軍進犯就會一起完蛋,可你們先在自家窩裏咬起來,活像是一群瘋狗!”


    李自成對竇阿婆點點頭,又用眼睛向全場掃了一圈。人頭在浮動著,有的互相交換眼色,有的互相竊竊私語,但沒有一個人再大聲嚷叫。自成用手揩一下額上的汗,接著說:


    “凡是隨我起義的,不管新人舊人,我一視同仁,不分遠近。今天我帶病前來,就是要弄清是非,秉公處置。你們是誰挾眾鼓噪,為什麽鼓噪,照實說出。有苦有冤,我來申雪。說吧!”


    眾人的眼光都轉向坐山虎。坐山虎氣勢凶猛地推開旁人,向前擠進兩步,粗魯地罵李友欺壓他,又殺了他的二駕和手下弟兄,要闖王替他出氣。在他的慫恿之下,跟著有兩三個杆子頭兒訴說他們來這裏是要隨闖王造反,不是要受李友的窩囊氣。李自成又問別人還有什麽狀要告,連問幾遍,卻不見有人做聲。他向眾人說道:


    “上有皇天,下有後土,我李自成倘若對這個案子不一秉至公,天地不容!我現在把話講明:第一,兩三天來你們有些人擾害百姓,奸淫燒殺,我本該將你們個個斬首,可是我決定痛責自己失於教導,對你們既往不咎,隻要你們從現在起不再違反我的軍律就行。倘再有犯軍律的,即令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定斬不饒!第二,從現在起,你們該守寨的守寨,該把卡的把卡,該哨探的哨探,該休息的休息,無事不準亂動,更不準尋釁報怨。倘有誰敢再尋釁報怨,隨便動武,不管是大頭領、小頭領,也不管是主犯、從犯,一律斬首!第三,我把李友派駐在這個地方,他沒有把我交給他的事情辦好。我現在就把他叫出來,先當著眾人的麵責打他四十軍棍。然後你們舉出幾個公正人,馬上替我查明誰是誰非,不許有一分徇私。我知道你們有些人想殺死李友報仇,好吧,倘若查明後說他該殺,我李自成對他絕不會有半分姑息,不到明天早上我就把他的人頭掛在此處!”


    人群一直屏息靜聽,到這時忽然大大地激動起來,有的不自覺輕輕點頭,有的互相碰一下,推一下,交換眼色,而到處是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李闖王提高聲音說:


    “你們快替我舉出幾個公正人來!”


    人群中突然寂靜片刻,隨即紛紛嚷叫,一共說出了十來個名字,其中有竇開遠和一些比較公正的人,也有少數是同坐山虎走得近的。李自成叫他們來到前邊。出大家意料之外,他深深作了一揖,然後說道:


    “是非曲直,不查不明。你們是大家公推的,務必憑著良心辦事。隻有你們查得公正,我才能執法公正,使該斬的人死而無怨,也能使眾人心服。今晚,你們就把查的結果稟報,不得耽誤。”他轉過頭去,望著廟門上邊喝叫:“李友!快把廟門打開,給我滾出來!”


    自從闖王來到寨外以後,李友就站在鼓樓上,注視著寨外動靜,同時命守在房坡上的弟兄們同圍攻的杆子弟兄攀談,將闖王的起義宗旨和大公無私的為人講給大家聽。包圍在廟外的杆子有些不是坐山虎的人,知道闖王來到,自然都不肯再放一箭,即令是坐山虎的人,也開始對攻打大廟事三心二意。寨外動靜,全在李友眼中。他已經準備好,倘若坐山虎竟敢對闖王動手,他就率一百名精兵呐喊衝出,搶占寨門,一定可以使坐山虎的人們驚慌大亂。由於寨外地勢狹窄,人又擁擠,他的一百士兵可以迅速射倒大批的人,而坐山虎也不難給他射死。後來看見闖王平安進入寨內,到了山門外邊,他感到放心了,立刻從鼓樓下來,把三十個最好的射手調集在山門的屋脊上和山門兩邊的牆裏邊,露出半截身子,同他一起控弦注矢,留心著人群動靜。另外,他把二十個精強的牌刀手埋伏在山門裏邊。假使坐山虎和他的黨羽們敢對闖王有不利舉動,李友和這三十名射手隻在刹那間就會把坐山虎和他的左右心腹黨羽射死,而那二十名牌刀手將同時打開廟門衝出,和雙喜等一起保護闖王。現在聽到闖王命令,李友在屋脊上高聲答應了一聲:“是!”過了片刻,廟門大開,先走出來大約二十名弟兄,分一半站在廟門的台階下,一半站在台階上,向會場怒目注視,提防嘩變的人們乘機衝入大廟或殺害李友。廟門裏也站著一群人,準備隨時跳出廝殺。李友毫不畏怯地挺胸走出,分開眾人,來到闖王麵前,躬身叉手,肅立待命。闖王嚴厲地看他一眼,問道:


    “李友,你知罪麽?”


    李友不替自己辯解,抬起頭來說:“回闖王,我平日不知多方開導,使大家嚴守軍律,遇到事頭上又不善處置,激出變故,這就是我的罪。請闖王把我嚴辦,即令砍我的頭,我決無半句怨言。”


    闖王喝令左右:“替我綁起來!用軍棍狠打!”


    李強怔了一下,立刻同一個親兵把李友五花大綁。但是等李友趴倒地上後,他卻遲延著不去找棍子,等待著竇開遠和別的人替李友講情。闖王大喝:


    “快替我著實打!打四十軍棍!”


    李強還在遲疑,仍希望有人講情。李友趴在地下催促說:“兄弟,快打吧,別讓闖王生氣。”李強沒辦法,隻好從站在附近的一個刀客手中借來一杆紅纓槍,交給一個親兵,顫聲說:“快打!”這個親兵用槍杆代軍棍,打了起來。


    闖王看著親兵們打李友,臉上異常嚴峻。當槍杆第一下砰一聲打在李友的兩條大腿上時,他的垂著的雙拳猛然握緊,隨後頰上的肌肉輕輕痙攣,若有若無的淚花在憤怒的眼中閃動。他又大喝道:


    “狠打!不準留情!”


    李友沒有求饒,咬著牙不肯呼叫。槍杆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染得槍杆紅。所有闖營的士兵都心中不平,尤其李友的手下人更是難過萬分。杆子方麵,除去坐山虎的少數死黨,多數人雖曾一度跟著鼓噪,但這時既敬佩闖王的大公無私,也替李友感到委屈,而對於坐山虎一夥人很不同情。李友挨打畢,自成下令將他押在廟中,等候發落,然後轉向大眾說:


    “不管什麽人,隻要願意站在我‘闖’字大旗下邊,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家有家規,營有營規。軍無紀律,便是烏合之眾。從今以後,各位誰願意隨我打江山的都得遵守軍紀,不能再像從前拉杆子那種樣子。誰不願遵守軍紀,請不要留在我的大旗下邊。斑鳩嫌樹斑鳩起,任諸位遠走高飛,我決不相留。朋友們好合好散,更不必結成仇人。”他稍微停頓一下,望著坐山虎,神色威嚴地斥責說:“坐山虎,快把你鬢角上的白紙條條取下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什麽玩意兒!你是在我闖王軍中,要對誰決一死戰?……立刻取掉!”


    全場一千多人的眼光都望著坐山虎,望著他掛在左鬢角的那一綹白紙條。他自己還在遲疑,旁邊一個親信立刻伸手替他取下,扔到地上。李自成接著說道:


    “你們都歸黑虎星指揮,在石門穀鎮上隻能豎黑虎星的大旗,不能豎別人大旗。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每個人都豎起自己的大旗,豈不是亂蜂為王?你們在這裏是我李闖王的義軍,不是杆子,不許亂七八糟。坐山虎,把你的大旗卷起來!”


    雖然李自成並沒有使用多大的聲音,但站在坐山虎左右前後的黨羽卻覺得他的話就像有雷霆萬鈞之力,使他們心驚膽寒,麵麵相覷。從群眾裏邊發出來一陣叫聲:“卷起來!卷起來!”還有人叫道:“把你的坐虎旗拿回家做尿布去!”坐山虎看見打旗的大個子在望著他等待命令,他對打旗的踢了一腳,噴著唾沫星子罵道:


    “快替老子卷起來!我操你奶奶的,愣怔什麽?卷!”


    李自成看著坐虎旗卷起以後,又向坐山虎說:“我的中軍吳汝義現在哪裏?你立刻放他出來!”


    坐山虎叫他的兩個手下人去放吳汝義,全場都在緊張地等待著闖王還要說什麽話,不知這出戲將怎樣再演下去。闖王沒有說一句話,隻是用眼色催老神仙快到廟裏去替李友治傷。過了片刻,吳汝義來了,而且寶劍也還給了他。人群嗡一聲動蕩起來,替他閃開了一條路。等他走到麵前,闖王用一隻手向全場一揮,重申命令:


    “現在該守寨的守寨,該把卡的把卡,該巡邏的巡邏,該休息的休息,準備迎敵。還有,坐山虎,你快把運送糧食的人和牲口都放出來!把吳中軍和親兵的馬匹送還!”


    人群一哄而散開。坐山虎帶著自己的手下人也離開了。他心中很不服氣,邊走邊喃喃罵道:


    “操他八輩兒,老子今天栽了跟頭!老子等著瞧,我的人不能白死。如果他李闖王不替我報仇,放走李友,我決不答應。我怕個,砍掉頭不過碗大疤瘌!”


    李自成望著眾人散去,暗暗鬆了一口氣。隨即他帶著雙喜等走進大廟,到各處看了看,問了問傷亡情形。當他知道廟中隻死了五個人,傷了七個人,他於痛心中略覺寬慰。在廟中巡視一遍,他來到李友身邊,看見他的棒傷已經由尚炯敷了藥,包紮起來。他心中酸痛,歎口氣說:“你還沒有學會辦事,偏偏在目前這當口激出亂子!”


    吳汝義和李雙喜緊跟在他的身後。吳汝義忍不住問:


    “闖王,你看坐山虎會安分了麽?”


    闖王用鼻孔冷笑一聲,說:“你不曉得,他已成了叛賊,暗同官軍勾手。這包膿今晚非擠不可!”他在一棵大樹下停住腳步,回頭吩咐雙喜:“你回廟裏去挑三十個精壯弟兄拿著我的令箭在寨裏巡查,禁止人們聚眾生事;兩道寨門,叫竇阿婆趕快把坐山虎的人換成可靠的弟兄把守,不許人隨便出入。倘有違反軍紀的,輕則申斥,重則抓來見我。”


    吩咐之後,李自成走到麵對嶢山的北寨牆上,察看地勢和防守情形。這兒擺放著成堆的滾木礌石,守寨的弟兄也最多,見闖王來巡察,一個個肅立無聲,秩序井然。這時竇開遠派手下親信來向他稟報,說離石門穀十裏外已經到了一支官軍,人數不詳。闖王命他再探,並叫李強取二百兩銀子交給他,要他立刻買豬羊白酒,犒賞守寨將士,讓大家今夜飽餐一頓,痛快殺敵。他吩咐犒賞時聲音較大,左右的守寨弟兄全都聽見,非常高興,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沒有多久,全寨的弟兄都知道了。


    李自成下寨以後,問李強還存有多少現款。李強回答說:


    “我們來時帶了六百兩,還有四百兩沒有動用,大概夠了。”


    “怎麽是六百兩?”


    “慧英知道老營缺銀子用,我們臨動身時,她把她同慧梅幾年來積攢的體己銀子二百兩交給我,以備急需。”


    闖王點點頭,從眼角露出一絲微笑,一邊向前慢慢走,一邊向吳汝義問:“聽說有一個鏟平王丁國寶,你可認識?”


    “見過。他跟著坐山虎鼓噪嘩變,圍攻大廟,也是十分可惡。”


    “是坐山虎的死黨麽?”


    “不是死黨,不過如今他們擰成一股繩兒。要不是他黑了心,坐山虎勢孤力單,也不敢這麽囂張。”


    闖王又走了幾步,沉吟地說:“正統年間福建省有個鄧茂七起義[2],自稱鏟平王。丁國寶這小子替自己起個諢號也叫鏟平王,原聽說他在起手拉杆子時也有心打富濟貧,鏟盡人間不平。”


    “反正這個渾小子如今跟著坐山虎叛變,圍攻李友,縱兵殃民,無惡不作,從根到梢都壞了。”


    闖王沒再作聲,緩步往山街上走去,邊走邊想著萬全之計……  <hr/>


    [1]高叉手——古人的叉手禮就是抱拳拱手。抱拳拱手高與額齊叫“高叉手”。


    [2]鄧茂七起義——鄧茂七,江西人,佃農出身,明英宗正統十三年(公元1448年)秋天在福建延平一帶起義,攻陷二十餘縣,自號鏟平王。次年二月兵敗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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