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睡了一天,劉宗敏的精神恢複了。對於目前局勢,他沒有一刻忘懷。雞叫二遍,他帶著親兵們上馬出發,奔來老營,沒想到晚來一步,李自成離開已經將近半個時辰了。他進寨時,任繼榮牽著馬正要出寨。總管趨前說:


    “劉爺,我正要到你那裏……”


    “有什麽要緊事兒?”


    “闖王去石門穀啦。他給你留下一封書子,叫我在天明後親自送給你,請你來老營坐鎮。”


    宗敏一驚:“石門穀出了什麽事?為什麽他去得這樣急?”


    “杆子嘩變,將李友圍在廟中。吳中軍拿著闖王的親筆書信前去撫慰,狗日的將書信撕毀,將吳中軍扣留,要等攻破大廟時同李友一齊殺害。吳中軍身邊的四個親兵已經殺了兩個,另外兩個帶傷逃回。”


    宗敏一聽稟報,登時火冒三丈,雙眼圓睜,胡須根根奓開,連頭發也幾乎直豎起來。然而他忍耐著沒有破口大罵,咬著牙沉默片刻,向總管問道:


    “闖王帶多少人馬去了?”


    “他隻帶二十個親兵前去。另外穀子傑和老神仙也跟他同去,一共不過三十個人。”


    “闖王還留下什麽話來?”


    繼榮小聲說:“闖王說,宋家寨的事你都知道。一旦宋家寨兵勇出動,就由王吉元將狗日的誘至老營寨外,不讓他們一個逃脫。他說,老營要緊,請劉爺多多在意。他還特意囑咐:張鼐的這支人馬是老營的看家本錢,千萬不可調離老營。”


    闖王想活捉宋文富兄弟的計策,劉宗敏是知道的。現在他一心懸掛在闖王身上。聽完總管的話,他把韁繩稍微一鬆,雪獅子急躁地向前一躥,瞬息來到老營。他跳下馬大踏步走進門來。有人在二門外剛洗過臉,木臉盆尚未拿開。劉宗敏大概嫌它擋路,一腳把它踢了丈把遠。到了上房,他轉身過來,急不可耐地等著總管追進來,隨即瞪著眼睛問道:


    “書子呢?快給我!”


    任繼榮慌忙從懷中取出闖王的書信,雙手呈上。宗敏雖然幼年讀書很少,但近幾年在義軍中地位重要,逼得他事事留心,鍛煉得粗通文墨。他把自成的書信仔細地看了一遍。雖然“撫綏”的“綏”字是個攔路虎,但意思他是明白的。他把“撫綏有成,兄即歸來,望勿為念”這三句話看了兩遍,產生了一個不好的預感,在心中暗暗地說:“倘若王八蛋們不聽從你的話,你難道就不回來了麽?”他轟地急出了一身汗,一邊把書信往懷裏揣,一邊厲聲問道:


    “闖王走有多遠了?能追得上麽?”


    “現在闖王至少走出二十裏以外,追不上了。”


    “你為什麽不勸他多帶人馬?”


    “大家苦勸,他不聽從。”


    “你為什麽不早點稟報我?”


    “我,我……”


    劉宗敏不管老營總管的地位有多麽高,一耳光扇過去,打得總管嘴角出血,踉蹌幾步。他跟著把腳一頓,大聲喝道:


    “跪下!”


    總管撲通跪下,一句話不敢辯白,也不敢動手揩嘴角的鮮血。宗敏又踢他一腳,恨恨地罵道:


    “如今眾將染病,吳汝義又走了,老營事差不多都交給了你。遇到這樣大事,你看著闖王去冒風險,既不想法勸阻,也不及時向我稟報,要你這個王八蛋的老營總管吃白飯的?闖王若有好歹,老子要活剝你的皮!小鼐子在哪兒?”


    總管回答說:“張鼐去集合各家親兵,就在老營寨內。”


    宗敏向院中吩咐:“快把小鼐子替我找來!”


    張鼐已經召集齊老營寨內和附近的各家親兵,編製成隊,指派了大小頭領。聽說劉宗敏來到,他趕快向老營走來。知道總管已經挨了打,總哨雷霆火爆地派人找他,他嚇得心頭怦怦亂跳,三步並作兩步往老營趕。進了上房,他在總管一旁垂手立定,屏息待命。劉宗敏的一雙怒目好似燃燒的火炬,瞪著他,厲聲問道:


    “你這小雜種,為什麽不率領人馬和闖王同去?”


    張鼐慌慌張張回答一句。劉宗敏沒聽清楚,一耳光把張鼐打個趔趄,喝令跪下。他望望垂頭跪在麵前的小張鼐,從桌上抓起馬鞭子揚了揚,想著這不是責打的時候,又喝道:


    “起來!”


    等張鼐從地上站起來,劉宗敏望著他說:“你這個小雜種,竟敢離開闖王,我權記下你一顆腦袋。你去挑選三百匹好馬,率領三百個精壯弟兄,身披鐵甲,火速出發,去石門穀保護闖王。進了石門穀,不許你離開闖王一步。倘若杆子有害闖王之意,你小雜種先動手,保闖王殺出石門穀。能救出李友和吳汝義他們,當然更好;萬一救不出他們,隻要你保住闖王平安,我不罪你。倘若闖王有一點差池,你休想活著見我!你聽清了麽?”


    “聽清了。倘若闖王有一點差池,我決不活著見你!”


    張鼐轉身要走,劉宗敏把他叫住,又說:“你路過大峪穀時,替我傳令給雙喜:你從前邊走,他就率領五十名弟兄帶著雲梯從後跟,不許耽擱。倘若杆子們關閉寨門,你們就立刻爬雲梯往裏灌。凡畏縮不前的,立刻斬首。你們一旦呐喊進攻,李友的人馬必會裏應外合,破寨不難。攻不進去,老子要把你們全體斬首,一個不留!聽清了麽?”


    “聽清了!”張鼐大聲回答。


    “去吧,小鼐子,一刻也不能耽誤!”


    張鼐猛然轉身,跑步奔出院子。隨即大門外響起來嗚嗚角聲。


    宗敏叫老營總管起來,問道:“夜間宋家寨有什麽新的動靜?”


    “沒有聽到什麽動靜。射虎口也沒人來。”


    “你派個妥當人去王吉元那裏一趟,秘傳我的口諭,要他務必弄清楚宋家寨準備在何時動手,人馬多少。”


    “是,我馬上派妥當人去。”總管並不立刻出去,躊躇一下,喃喃地提醒說,“劉爺,闖王臨走時特意囑咐,張鼐這一支人馬是老營的……”


    “我知道。少說廢話!”


    任繼榮不敢再說,趕快出去。老營的司務小校來到上房門外,問劉宗敏是否開飯。宗敏抬頭一望,見太陽已上屋脊了,吩咐立刻拿飯。但是他心中卻在盤算:張鼐這一走,老營越發空虛,倘若有大股官軍從宋家寨來,如何是好?早飯已經端上來,他好像沒有注意,提著馬鞭子走出老營。司務小校望著他不敢言聲。他的親兵們也不敢提醒他飯已端到,跟著他往外走去。


    張鼐走後,老營的看家人馬隻剩下不足一百人;加上新集合的各家親兵,不足二百人。劉宗敏先去看看集合起來的隊伍,見大家精神飽滿,盔甲整齊,馬匹精壯,稍微感到滿意。他替這一支人馬起名叫老營親軍。從老營親軍集合的院子出來,他轉往孩兒兵駐紮的院落。孩兒兵正在吃早飯,人人穿著棉甲,披掛齊全。看見劉宗敏來到,院中的孩子們立刻放下碗筷,忽地站起。宗敏緩步進來,看見孩子不多,也沒有看見羅虎,便向王四問道:


    “你們孩兒兵怎麽這樣少?”


    王四回答:“回總哨,孩兒兵除害病的以外,昨夜羅虎帶走了一百五十名,尚餘四十八名。”


    “小虎子帶孩兒兵往什麽地方去了?”


    “係奉闖王之命,半夜出發,不知開往什麽地方。”


    劉宗敏有點詫異,問:“怎麽連你也不知道?”


    “回總哨,闖王有令,不許泄露機密,所以羅虎哥不曾告我說開往何處,我也不敢打聽。”


    劉宗敏對於王四的回答感到滿意,又把王四看了一眼,心裏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不凡。”他走出孩兒兵的院子,正要往李過處商議大事,老營總管從後邊追來。他停住腳步,等總管走近,問道:


    “什麽事?”


    繼榮走到他麵前小聲回答:“智亭山一帶可能出了變故。”


    宗敏吃了一驚:“什麽變故?”


    “清風埡派人飛馬來報:約在四更以後,智亭山一帶突然火光衝天,隱隱有喊殺之聲,詳情尚不知道。”


    劉宗敏趕快回到老營,親自詢問從清風埡來的弟兄,所答與總管複述的話沒有差別。他想,郝搖旗那裏肯定出了事,目前必須向最壞處設想,那就是智亭山失守,白羊店後路被截斷,占領智亭山的官軍分兵進犯清風埡,或與桃花鋪的官軍合力夾攻白羊店。白羊店的安危且不去管,料想在一兩天內還可死守。他最擔心的是清風埡。那兒隻有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既沒有同官軍打過硬仗,近來又聽說軍心不穩。倘若官軍大股來犯,豈不動搖老營的根本重地?


    他沉默片刻,立刻下令老營親軍馳援清風埡,又派人傳令鐵匠營的各色工匠,不管是打鐵的、做弓箭的、做盔甲的,除去害病的和幾個老師傅之外,一齊來老營聽候調遣。剛下過這兩道命令,劉體純派一個小校飛馬來到,報告說商州的官軍已經出動,如今離馬蘭峪不遠,從野人峪的山頭上可以望見火光。宗敏問:


    “官軍出動了多少人?”


    “回總哨爺,據探子回來稟報,官軍出動的有兩千多人,另有從商州以東來的鄉勇一千多人,共有四千上下。他們所過之處,任意燒殺,奸淫,搶劫,火光從高車山的西邊一直紅到離馬蘭峪不遠地方。”


    “我軍從馬蘭峪撤完了麽?”


    “昨天黃昏前已撤退完畢,隻留下少數疑兵。”


    “回去對你們將爺說,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野人峪山寨一步。官軍隻要不攻寨,寨牆上隻留少數弟兄,其餘的一律休息,躺在樹下睡大覺。有敢出寨同官軍作戰的,斬!”


    劉宗敏吩咐重新開飯,隨即同親兵們蹲在一起,連二趕三地吃早飯。因惦念闖王吉凶,所以吃不多便扔下碗筷,獨自先起。他剛站起來,一抬頭看見李來亨急步走進二門,連忙問道:


    “小來亨,什麽事?”


    李來亨恭敬地說:“劉爺,我爸爸請你去一趟,有話商量。”


    “智亭山的事,你爸爸知道麽?”


    “他已經聽說了。現在他等著劉爺去商議軍情。”


    “商州的官軍也出籠啦,前鋒已近馬蘭峪,你爸爸知道麽?”


    “他還不知。”


    “回去對你爸爸說,我馬上就去見他。還有,小來亨,回去對你爸爸說了之後,你就去叫王四快來見我,並告他說孩兒兵要準備出發。”


    李來亨剛出老營,王吉元派一個心腹小頭目騎馬來到,向劉宗敏稟報軍情。據他說,由商州來的二百官軍和調集的各寨鄉勇,後半夜陸續到了宋家寨。今日四更以後,宋家寨的二寨主宋文貴親自來到射虎口,對王吉元的“棄暗投明”說了一番嘉勉的話,並送來二百兩犒賞銀子。但是對於宋家寨的動手時間,他卻不肯泄露半句,隻回答:“丁撫台尚無明示,不敢瞎猜。”


    聽了這個小頭目的稟報,劉宗敏起初不免納悶,但隨即心裏明白,不覺罵道:“媽的,打什麽如意算盤!”他猜想,一定是敵人想等南路官軍大舉進攻清風埡,東路官軍進攻野人峪,義軍兩麵應付不暇的時候,才命宋家寨的人馬突然出動,進襲老營。劉宗敏正在尋思對策,清風埡第二次派人飛馬來報,說探得智亭山確已失守,郝搖旗率殘部仍在同官軍混戰;有一小股官軍從智亭山向北來,似有窺探清風埡模樣。劉宗敏氣憤地問:


    “他媽的,龍駒寨以西的幾個險要處都有咱們的人防守,官軍怎麽能飛到智亭山?難道是他媽的從天上掉下來的?”


    “回總哨爺,詳情不知。據智亭山附近逃出的百姓傳說,官軍大約是從一條少人知道的隱僻小路偷襲智亭山,使我軍措手不及。”


    “官軍有多少人馬?”


    “官軍起初有約一千多人,後來不斷增加,天明後已經有兩千多人。後來望見一群一群鄉勇也從龍駒寨出動,往智亭山一帶蜂擁而來,確數沒法估算。”


    劉宗敏罵道:“哼,狗日的抬起老窩子出動啦!”


    他沒有在口中罵郝搖旗,但在肚子裏恨恨地罵了一句:“該殺!”隨即他吩咐清風埡的來人,立刻回去,傳下他的命令:倘有官軍尖隊來到近處,立刻剿殺,不使一個活著逃回;倘若大隊來到,隻許憑險固守,不許出戰。他又說:


    “你回去對大小頭領和弟兄們說,我總哨劉爺說啦,你們是英雄還是狗熊,這一仗要見分曉。可不要把黑虎星的麵子丟了。我正在調集人馬。等人馬調齊,我要親自到清風埡,奪回智亭山,把雜種們趕回龍駒寨老巢裏去!”


    清風埡的來人一走,劉宗敏就命總管去將老營寨內所有能夠拿起武器守寨的男人——包括患病初愈的、輕微殘廢的、年老的、管雜務的以及能夠抽調的馬夫和火頭軍,趕快召集一起,編成一隊,聽候調遣。


    任繼榮剛剛退出,王四來到老營。這時,智亭山出了變故和商州官軍開始大舉進犯的消息已經傳開。王四以為總哨要派他率領孩兒兵去清風埡或野人峪,感到特別振奮。他依照軍中規矩,大聲說:


    “啟稟總哨劉爺,童子軍副頭領王四前來聽令!”


    劉宗敏慢慢地在王四的臉上和身上打量一眼,含著微笑說:


    “小四兒,官軍已經向咱們進犯,你帶的這幾十個孩兒兵使用上啦。”


    “回總哨,我們孩兒兵一切準備停當,隻等你一聲令下,立刻出戰。”


    “好,好。隻要你們有種就行。你現在率領孩兒兵開到麻澗,要攜帶一天幹糧,準備夜間前去清風埡。到了麻澗之後,人解甲,馬卸鞍,好生休息,不許亂動,隻派幾個孩兒把守寨門。”


    “黃昏後就動身往清風埡麽?”


    “不要急,黃昏後你們孩兒兵立刻準備停當,等候我的將令行事。我的將令不到,不許離開麻澗。”


    “是!”


    劉宗敏忙過了這一陣,正急著去找李過,忽見慧英匆匆地走出東廂房,來到上房門口。他知道她被高夫人留在老營陪伴蘭芝,現在看見她的神氣和平時不同,還以為蘭芝病情有了變化,不覺眉頭一皺,問道:“蘭芝怎樣了?”


    慧英很激動地說:“蘭芝沒怎樣。劉爺,你派我做什麽?”


    一聽說她不是為著蘭芝的病來見他,宗敏放了心,不在意地回答說:“高夫人在白羊店,我沒有什麽事叫你做。你還是給蘭芝做伴吧。”


    “不,總哨爺。蘭芝很懂事,她剛才對我說,今天戰事很緊,用不著我留在她的身邊做伴。”


    “你想做什麽?”


    “總哨爺,目前情勢緊急,老營空虛。各家眷屬住在老營寨中的較多,除去害病的還有百人以上。大家多年隨軍起義,都能騎馬,多少會些武藝的不在少數。至不濟也能搬磚抬石,手執木棍,守護寨牆。請總哨下令,我去傳知各家年輕眷屬,火速來老營集齊,聽候調遣。”


    劉宗敏一邊向外走一邊說:“算了吧。打仗是男子漢的事,婆娘們不是打仗的材料。”


    慧英的臉頰緋紅,攔住他的路反問一句:“總哨爺,難道花木蘭、樊梨花、穆桂英都是男人?”


    劉宗敏受了搶白,並沒生氣,望著慧英笑一笑,說:“那是戲上編的,誰見過?你現在把一大群婆娘弄到一起,沒看見敵人時嘁嘁喳喳亂說話,看見敵人時一哄而散,各逃性命。哼,靠婆娘們打仗,頂屁用!”


    “劉爺,請你莫把話說老了。咱們各家眷屬都是從槍刀林裏闖出來的,縱然沒經過好生調理,武藝不如男人,可是敵人殺到麵前時,也知道拿刀劍往敵人身上砍。如今老營十分空虛,倘把年輕有力的婦女編成一隊,即令不能衝鋒陷陣,守寨總可以助一臂之力。劉爺,請你莫怪我同你強嘴,這不是平常時候!”


    這是劉宗敏第一次看見慧英毫不畏怯地同他強嘴。他心中很讚賞這姑娘的一片忠心,但又不相信婆娘們能有多大用處。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說:


    “好啦,好啦。隻要蘭芝能離開你,你去召集她們成立個婆娘隊吧,我派你做婆娘隊的頭領。”


    慧英得到允準,十分高興,用委婉的口氣說:“劉爺,你別急,聽我再說兩句話。第一,這個隊應該叫作娘子軍,不叫婆娘隊。第二,頭領是高夫人,不是我;隻是因夫人不在老營,蒙你總哨指派,我暫且代夫人招呼招呼。”


    “好,好,你說咋好就咋好。沒想到你這個大姑娘有這麽多的板眼!”


    劉宗敏無可奈何地笑一笑,出老營找李過去了。


    李過很擔心黑虎星留在清風埡的人馬同才開去的老營親軍不相統屬,難望齊心,而所謂老營親軍又盡是各將領的親戚、族人、小同鄉,最難指揮。如今清風埡非常重要,不但是老營南邊屏障,也是一道進出大門。因他同黑虎星的頭目們較熟,所以堅決要親自去清風埡坐鎮。當望著李過隻有四名親兵隨護,坐上篼子離開山寨時,劉宗敏心中很不好過。他想,如果石門穀不出事,自成在老營主持,他自己就可以前去清風埡,何用李補之帶病出征!


    任繼榮已經把勉強可以作戰的傷、病和雜務人員集合起來,編成一隊,帶到老營前邊,共有一百二十餘人。總管稟道:


    “總哨,寨中百姓知道情況吃緊,都要上寨。我說,官軍一時還打不過來,用不著他們上寨;等需要大家上寨時,自然會鳴鑼傳知。”


    “對,現在還用不著百姓上寨。”


    繼榮又小聲說:“還有,剛才有一個百姓來對我說,馬三婆準備中午往宋家寨去。”


    “啊?”


    “她說宋家寨昨天就派人捎話,要她去下神治病。我看,她準是知道闖王去石門穀,老營十分空虛,打算去密報宋文富。今天不能讓這個半掩門兒爛婆娘逃掉。總哨,我派人去把她收拾了,行麽?”


    劉宗敏略一考慮,果斷地說:“不行。讓她往宋家寨下神去,不許動她一根汗毛。”


    “可是總哨,目前咱們不應該粗心大意。這破鞋一到宋家寨,會把咱們老營的底細全說出去。”


    “讓我再粗心大意一次吧,不怕她說出咱們的底細。還有,趁這時官軍距離還遠,叫老百姓隨便出寨砍柴,不要禁止出入。”


    總管提醒劉宗敏:“今天清早,劉爺你才進寨的時候,我已經傳下你的嚴令:軍民人等,不許隨便出寨……”


    “休囉唆!那時我嚴禁出寨,現在我取消那個禁令。你重新替我傳令:從現在起,到酉時以前,寨中男女百姓可以隨便出寨辦事,隻不許攜帶包袱,不許逃遷。倘有私自逃遷的,東西充公,全家斬首!”


    總管咂咂嘴唇,退到一旁,口中不敢爭執,心中卻極不讚成。宗敏又對他說:


    “大峪穀和石門穀兩個地方有什麽消息,你立刻派人稟報我。鐵匠營的人們一到,你就叫他們騎馬到麻澗休息,準備今晚去清風埡。如今老營沒有中軍,總管兼中軍,我離開老營時,這全寨的人馬由你指揮。”


    吩咐畢,他帶著親兵們跳上戰馬,奔往野人峪去。


    官軍害怕中埋伏,還沒有進入馬蘭峪。站在野人峪的高山頭上,可以清楚地望見馬蘭峪以東有許多地方都在冒煙;有兩處地勢較高,濃煙衝天。有一個村落在嶺脊上,可以望見濃煙中火舌亂卷。成群的百姓扶老攜幼,牽牛趕羊,逃過馬蘭峪來。有的逃近野人峪才停下來,呼兒喚女,哭哭啼啼。據老百姓對義軍哭訴:官軍早就揚言商州以西遍地是“賊”,連婦女小孩都通“賊”,所以他們今日進攻,見男人就殺,割下首級報功;見女人就奸淫,不從的就被殺害。大姑娘、小媳婦隻要落在官軍手中,受了辱還要搶走。官軍和鄉勇見財物就搶。官軍揀輕的和稍微值錢的東西搶,鄉勇來到就不管粗的細的一掃光,犁、耙、繩索、鋤頭、鐮刀……無物不搶。


    劉宗敏聽明情況,氣得短胡須不住支奓。劉體純請求讓他率領二百弟兄出馬蘭峪給敵人一點教訓,被宗敏狠狠地罵了幾句,並且再次嚴令:除非官軍和鄉勇來攻野人峪,沒有他的命令絕不許同敵人接仗。他吩咐體純派人多燒開水,送到附近的樹林中,凡是逃來的難民都暫時在樹林中休息,不許放進野人峪。


    在野人峪吃過午飯,劉宗敏到了射虎口。這裏距宋家寨有五六裏遠,距老營有十二三裏。山口很窄,兩邊是峭壁,守軍駐紮在山口一旁的半山小寨中。劉宗敏叫王吉元帶著他巡視了防守情形。趁著親兵們離開稍遠,他小聲問道:


    “宋家寨什麽時候動作?”


    “還是不知道。”


    “闖王去石門穀的事你們這裏知道麽?”


    “知道了。也知道智亭山失守的事。”


    “是誰告訴你們的?”


    “這裏老百姓的消息很靈,不知怎麽這些消息突然在前半晌哄傳起來,還說老營十分空虛,隻有害病的人和婦女守寨。孩兒兵和臨時成立的老營親軍都開往清風埡,連李將爺也帶病前去了。”


    “宋家寨知道這些情形麽?”


    “我想宋家寨不會不知道。剛才馬三婆來到這裏,口稱要去宋家寨替寨主少爺下神看病。我本想把她扣押,可是又怕會打草驚蛇,隻好放她過去。我想她準是去給宋文富報信兒的。”


    “好,好,正需要她這一報。”


    王吉元吃驚地望望宗敏,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宗敏接著說:


    “吉元,你仍然照闖王的計策行事。倘能在今夜將宋文富誘出洞來,誘到老營寨外,就是你立了大功。宋文富有出洞消息,立刻去老營向我稟報。”


    “總哨爺,如今宋文富有官軍和別寨鄉勇相助,不是少數人可以對付得了。我擔心老營空虛,劉二虎的人馬又不敢從野人峪抽回……”


    “我沒有葦葉不敢包粽子,你少操這號心!記住:一定要在今夜把宋家寨這股膿擠出來,免得它妨礙咱全力去對付官軍。你報闖王,立大功,就在今夜!”


    王吉元又擔心地說:“咱們的兵力少,多捉活的不方便。我看,如果宋文富兄弟親自出來,不如一刀一個,殺掉幹脆,免得給王八蛋們逃脫。”


    “不,要捉活的。闖王叫咋辦咱們就咋辦。你放心,隻要誘他們到老營寨外,縱然他們插翅膀也別想飛走。”


    劉宗敏叫吉元帶著他出了山口,走了三四裏路,站在高處觀望宋家寨的守備情形。宋家寨上的守寨人遠遠地認出來騎白馬的大漢是劉宗敏,登時在寨牆上擁擠了很多人,並且越來越多,隔牆垛指指點點。宗敏正看著,忽然叫聲“不好”,身子一晃,栽下馬來,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大家慌了手腳,又要搶救宗敏,又要提防宋家寨趁這時派出鄉勇來攻。虧得王吉元遇事尚能沉著,他一邊叫人用指甲狠掐宗敏的人中,一邊指揮人馬向東列隊,控弦注矢,準備迎敵。宗敏的人中被掐得疼痛,呻吟出聲,微微把眼睛睜了一下。吉元立刻吩咐三個大漢,輪流背負劉宗敏,回到射虎口的小寨裏邊。人們把宗敏背進吉元住的草屋中,輕輕放在床上,隻見他昏昏沉沉,閉著眼睛。王吉元湊近他的耳邊喚道:“總哨!總哨!”他不答應,卻神神鬼鬼地說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大家原以為他是病後虛弱,騎馬中暑,現在就紛紛小聲議論,說他可能是中了邪。這兒沒醫生,眾人救他心切,偏生忙中無計。有人出個主意,說總哨劉爺可能是撞著山神野鬼,既然馬三婆正在宋家寨內,距此甚近,不妨派人速去請來。宗敏的親兵頭目深知他的脾氣,首先反對,說:


    “屁!我們將爺平日看見誰下神弄鬼就要罵,他怎麽會叫馬三婆替他治病?再說,從前遇到過許多算命的江湖異人,都說我家將爺上應星宿,不是凡人。山鬼見了他也得讓路,怎麽敢給他罪受?你們莫找沒趣!”


    有人又說:“雖說咱們總哨劉爺上應星宿,身帶虎威,平日諸邪退避,可是要知他如今是久病之後,身子虛弱,一時正不壓邪,受山神野鬼捉弄也是有的。這事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趁他昏迷不醒,請馬三婆來驅驅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王吉元拿不定主意。他正在作難,劉宗敏把眼睛睜開一半,小聲問道:


    “你們在說什麽?”


    王吉元趕快把大家商量請馬三婆的事向他回明。他閉起眼睛沉默一陣,然後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好,請吧。”王吉元立刻派一個會辦事的人騎匹馬,牽匹馬,去宋家寨請馬三婆。


    宋文富兄弟和官軍的帶兵千總剛才在寨牆上看見似乎是劉宗敏模樣的人栽下馬去,被眾人急救回射虎口,正在一道商議,打算派人去王吉元那裏打聽實情,忽得下人稟報,說王吉元派人來說劉宗敏突然中邪,病勢沉重,特來請馬三婆前去治病。宋文富等心中十分高興,認為是上天相助,今夜襲取李自成的老營定可唾手而得。他們平日都知道劉宗敏性情粗獷,在戰場上慓悍異常,卻不像李自成那樣細心謹慎,多謀善斷。原來在午飯後,馬三婆來到宋家寨,報告劉宗敏如何不禁止老營寨中百姓出入,不怕泄露老營底細。宋文富拍著大腿哈哈大笑,對左右說:“今夜就要叫劉宗敏吃他粗心大意的虧!”但震於他的威名,仍不免有點顧慮。如今見劉宗敏突然患了緊病,口吐鮮血,不省人事,這點顧慮一掃而光了。


    宋文富一邊派人護送馬三婆前往射虎口,一邊派人飛馬奔往商州城,將提前在今夜三更進襲李自成老營的事稟報巡撫,請巡撫務必於明天一早指揮大軍進攻野人峪。據他估計,到天明以前,宋家寨的鄉勇和官軍就可以占領李自成的老營和麻澗一帶,並把劉宗敏、高一功、田見秀和袁宗第等大小“賊將”全部擒獲,奪得大戰首功。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李自成、高桂英和李過都不在老營,不能全由他一網打盡。


    大約過了兩頓飯時,馬三婆來到射虎口。這時劉宗敏又清醒過來,急著要回老營。王吉元趕快命人用門板綁成擔架,護送他離開。馬三婆帶著應用“法物”,騎馬跟在後邊。劉宗敏被抬出射虎口山寨不遠,又大叫一聲,昏迷過去。王吉元望著擔架在騎兵的保護下匆匆向西去,心如刀割。馬三婆故意深鎖柳葉眉,搖頭歎氣,卻在肚子裏念動咒語,要宗敏病勢加重。馬二拴心中十分高興,別有深意地對吉元微微一笑,告辭回宋家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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