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尚炯和劉體純奉闖王之命專誠前來,並且知道將有一位大將在中途相迎,而闖王本人也將在老營的山下迎候,牛金星的心中又解開一個疙瘩,決定潛往商洛山中一行。他想,雖然自己不肯受自成之聘,但目前天下大亂,多這一層關係,隻要不被官府知道,未嚐不好。


    隔了一天,劉體純先動身離開西安。又過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郎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個五更,悄悄地騎驢出發,當天晚上在一個離藍田五裏的村莊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們穿過縣城,在藍田東門外打尖,換了腳驢,向藍關進發。山勢愈來愈高,終南山的主峰在右首聳立雲外,積雪尚未融化。牛金星觀看山景,不由默誦起韓愈的名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他想到,韓愈雖因諫迎佛骨事被貶往潮州,但畢竟還是朝廷命官,後來又被皇帝召回,與他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而且韓昌黎繼道統,著文章[1],“文起八代之衰,道繼天下之溺”,生前名滿天下,死後名垂千古,與他自己半生默默無聞,將與草木同朽,也完全不同。在北京過除夕時,他在百感交集中曾寫過七律一首,此刻竟不自覺地輕輕喟歎一聲,念出來其中一聯:


    一事無成驚逝水,半生有夢化飛煙!


    他正在煩惱,突然有一個青年農民帶著一個少年,牽著兩頭毛驢兒,背著獵弓,腰裏別著砍柴的利斧,從路邊笑著迎上來,向尚炯拱手說:


    “先生,我們在這裏等候好久啦。我侄兒給狼咬壞了一隻胳膊,請你務必費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問:“不遠吧?我們急著往商州去,遠了可不成。”


    “不遠,不遠。你看,那個山凹裏就是,不到四裏。”


    尚炯露出想拒絕又不好拒絕的神氣,望著金星問:“怎麽辦?咱們隻好去一趟?”


    金星心裏想,這個莊稼人怎麽會知道醫生要打這裏經過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蹺!回答說: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們開了腳錢,換上農民牽來的毛驢兒,轉上一條小路,望著一個霧沉沉的山村走去。剛離開大路不遠,尚炯一看前後沒有別人,向青年農民笑著問:


    “王天喜,這裏的路徑你可很熟?”


    “我就是這兒長大的孩子,天天在這些山穀裏砍柴,打獵,怎麽會不熟?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一步!”


    “他是劉捷軒將軍的親兵,”尚炯對客人說,“這一位小將名叫羅虎,是孩兒兵的一個頭目。別看他年紀小,打仗時簡直是一員猛將!”


    羅虎說:“尚先生,雙喜哥就在前邊等著。你看,就在那幾棵鬆樹下邊。”


    尚炯和金星順著羅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幾個打獵的農民站在不遠的鬆樹下邊,正在向這邊張望。


    牛金星打快毛驢,相離還有十來丈遠,趕快跳下驢背,趨前同雙喜相見,拱手說:


    “勞駕遠迎,實不敢當。不勝惶愧之至!”


    雙喜不習慣同生人應酬,更不習慣說客套話,有點靦腆地說:“先生遠來,太辛苦啦。俺父帥同幾位將軍都在前邊村裏恭候,轉過這個山腳就到。”


    “啊?闖王來了?”金星大為吃驚地問,沒想到闖王會迎接這麽遠,竟然來到了官府駐有重兵的藍關附近。


    尚炯也覺意外,心中大喜,笑著說:“我不是對老兄說過,闖王極其思賢若渴麽?”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無以為報!”


    又走了五六裏路,轉過一個山腳,他們看見一裏外的鬆林中有很多戰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著休息。一員青年將領騎馬奔了過來,直到相離很近,金星才認出他就是劉體純,已經絲毫不像個商人了。劉體純告訴客人說,闖王和幾位大將就在前邊恭候。牛金星雖然平日自許為“王佐之才”,這時卻不由得有點心慌。又走不遠,地上的人都忽然站了起來。李自成穿著藍色山絲綢舊箭衣,戴著舊氈帽,走在前邊,背後緊隨著幾員大將和少數親兵。牛金星和尚炯慌忙下了驢子,向前迎去。


    相距十來丈遠,闖王和幾位大將就滿臉堆笑,連連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來,一麵還禮一麵踉蹌前趨。雙方走到一起之後,自成非常熱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說:“蒙先生不棄,遠道光臨。可惜弟等不便遠迎,務乞鑒諒!”


    金星連忙說:“哪裏!哪裏!諸位將軍如此遠迎,隆情厚意,使弟五內感愧!”


    李自成把劉宗敏、田見秀和李過向客人介紹,互道仰慕,說了幾句寒暄的話。自成又說:


    “野地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還是上馬走吧。”


    李雙喜向鬆林邊一招手,立刻有人牽過來一匹戰馬。闖王為著牛金星是個文人,給他預備的是一匹北口騸馬,他讓騸馬走在他的烏龍駒前邊,幾位大將的戰馬緊緊跟隨。他們的前後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將校和親兵。牛金星很愛騎馬,但是像這樣的威風卻是平生第一次。雄偉的高山和奇峰,澎湃的鬆濤和馬蹄聲,樣樣激動著他的心。他在心中說:


    “大丈夫豈可老死蓬蒿!”


    三更時候,這一支人馬已走了兩百多裏,來到了闖王的老營。留守的袁宗第等都在寨外迎接。用過夜飯,闖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布置的書房兼客房,比較幹淨。幾位大將各自回營,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覺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來以後,聽到院裏靜悄悄的,偶爾有人說話也都是輕聲細語,他又閉著眼蒙矓一陣。他想,大概闖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床,所以小院中不準有聲音打擾。


    他在床上回想著昨天一天的經曆。李自成給他的印象極深。盡管還沒有機會深談,但是僅憑表麵觀察,憑他們在路上的隨便談話,他已經對自成深為敬佩,覺得尚炯的稱頌並無一句過分。其次,他從劉宗敏身上看見了一種慓悍豪邁的英雄氣概,從李過身上看見了一種剛毅、謙遜和深沉的風度,從田見秀身上看見的是渾厚、純樸和善良。青年將領中給他印象較深的是劉體純、雙喜和張鼐。他認為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謂“風雲人物”,集合在闖王左右。


    另外給他印象極深的是闖王的部隊。他看出來他們紀律嚴明,精神飽滿,上下融洽。他見過的官兵很多,哪有像這樣的部隊呢?沒有!


    牛金星穿好衣服下床。聽見屋裏有響動,一個親兵踮著腳走進來,恭敬地笑著問:“先生,怎麽不再睡了?闖王吩咐過,不讓院裏有聲音驚動你,好讓你多睡一陣,解解乏。”


    “我已經睡好啦。昨天闖王也很累,他一時還不會起床吧?”


    親兵笑著說:“他?他天不明就騎馬出寨去啦。”


    “有什麽要緊事?”


    “沒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練。”親兵向門外的太陽影子望一眼,又說,“如今該收操回來啦。”


    牛金星聽說闖王照樣天不明就出寨觀操,又是驚異,又是敬佩,同時對自己的飽睡遲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臉,站在書桌邊翻一翻自成所寫的大字和他所讀的書。這些書整齊地擺成一堆,有《四書集注》、《孫子十家注》,還有一部《通鑒綱目》。另外有一部殘破的《三國演義》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來一本《孫子十家注》,看見裏邊有不少圈點,還有夾批和眉批。這些批注都很別致,全是從親身經曆而得的悟解,有的較長,有的卻隻有幾個字,甚至隻有兩個字:“要緊!”牛金星隨便翻到一頁,看見眉批道:“十年來義軍馳驅半中國,使官軍防不勝防,追又不可追,就是這個道理。”旁邊又批道:“騎兵十分重要。倘日後每一精兵有三匹馬,則更可風來電往。”後邊又批道:“崇禎八年春長驅東進,所向無阻,即是‘衝其虛’。”金星再看所批的孫子原句,原來是這樣兩句:“進而不可禦者,衝其虛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即也。”金星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他正在隨便翻閱,闖王回來了。


    早飯後,李自成陪著客人到寨外走走。牛金星看見農民軍同百姓在一起種地,關係融洽,深為感動,不由得想起來《三國誌》所寫諸葛亮在渭南屯墾的情形。許多年來他所看見的官兵隻會奸擄燒殺,破壞生產,從來沒有過這種景象。他偷偷地打量著闖王的同小兵一樣的粗布服裝、帶著謙遜微笑的麵孔,在心中問道:“目今四海分崩,萬姓塗炭,能撥亂反正,拯斯民於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們繼續一邊散步,一邊閑談。自成同他談的大都是關於本地農民的疾苦,而且談起來就像談家常一樣,十分清楚。他提起官兵的暴行很生氣,但也不掩飾農民軍的破壞行為。他感慨地說:


    “在十三家弟兄中,雖說咱們高闖王的隊伍比較守紀律些,可是說實在的,在前幾年也有許多人不知道愛護百姓。直到如今,咱們的隊伍也還常有擾害百姓的。奸淫,放火,隨便殺人的事情並非沒有,隻是比前幾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說:“我看貴軍如今與百姓同耕,賑濟饑困,實在是仁義之師。將軍的話太過謙了。”


    闖王笑一笑,說:“牛先生乍到這裏,實際情形還不清楚。住久了,五髒六腑裏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看見牛金星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接著說:


    “如今咱們的隊伍都打散了,你看見的隻是很小的一部分。這些人,大都是老八隊剩下來的一點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著我,比較聽話,也比較規矩些,但也是十個指頭不一般齊。像咱們這樣的部隊,要做到秋毫無犯真不易。須要下狠心治軍,有時還得狠心殺人。”自成一麵說一麵想著鴻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裝作看將士開荒,趕快避開了客人的眼睛。


    轉過一個土丘,他們看見田見秀正打著赤膊同將士們一起開荒。同田見秀談了一陣,自成帶著客人往回走。因為牛金星很稱讚田見秀,自成笑著問:


    “崇禎初年,你可聽說過點燈子這個名字?”


    “是的,還記得這個名字。那時在延安府一帶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點燈子、高迎祥、八大王張獻忠一班人。”


    “點燈子原是個教書先生,本名陳長庚。白天在破廟裏教學生讀書,晚上坐在小油燈下邊抄書,批書。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紳。這個劣紳說他夜間編寫兵書,準備造反,要衙門裏派人來抓他。逼得陳長庚走投無路,當真造起反來。他因為自己是從點燈抄書上惹的禍,所以起事後就替自己起這個綽號叫點燈子。這個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學問,可惜死得太早。”


    “啊,原來點燈子的綽號有這麽一段故事!”


    “玉峰就是他的學生。論親戚,他還是玉峰的拐彎姑父。點燈子起事後很懂得惜老憐貧,與士卒同甘苦,這一套都給玉峰學來啦。”說到這裏,自成笑了起來。從他的眼神裏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這麽一員大將。停一停,他又說:“玉峰不大處罰弟兄們,連疾言厲色也少有,可是在咱們老八隊裏,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尊敬他。”


    牛金星好奇地問:“田將軍是怎麽起義的?”


    “說起來話長,簡短捷說吧。玉峰是綏德人,家裏原有幾畝地,父兄都是老實農民,一年到頭苦扒苦做,小日子還對付得下去。後來村裏的惡霸訛去了他家的地,還叫他們打輸了官司,把父親活活氣死。玉峰原是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人,到了這時,萬般無奈,隻好去找他的老師點燈子,入了夥。點燈子一死,他就到了我這裏。”


    “這也是逼上梁山。”


    “可以說差不多的人都是逼上梁山的。要是能夠活下去,誰肯跟著別人造反?既落個賊名,又得提著頭過日子,肚裏沒有一缸苦水的人下不了這個狠心。”


    自成又隨便談了幾個將領被逼起義的小故事,不知不覺就回到老營。在書房坐下以後,親兵頭目李強走到自成身邊,小聲對他說王吉元前來求見。自成問:


    “他的傷已經好了麽?”


    “傷還沒有全好,不過他說他心裏難過,非見你一麵不可。”


    自成走出二門,看見王吉元麵容憔悴,眼窩深陷,眼眶裏含著淚花,站在前院等他。一看見他這個情形,闖王心中一動,不等他開口,就用溫和的口氣說:


    “王吉元,我本來想等你傷好以後,給你拿點路費,叫你回穀城張帥那裏去,可是後來又想著路上官軍盤查很嚴,你一個人走路很不安全,還是讓你留下。你既然傷還沒有完全好,好生養傷吧。沒有零錢用,我叫李強下午給你拿一點。”


    王吉元撲通跪下去,抽咽說:“我哪兒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邊!我以後倘若再做出對不起闖王的事,叫我天誅地滅!”


    “不要賭咒。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經過這次教訓,以後就不會再上別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兒了。起來,快回去休息吧。”


    “闖王,你既然還要我,我的傷不要緊,你讓我還回藍田高將爺那裏去吧。”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說:“不用回藍田。王長順他們一群人販運糧食少一個管賬的。你識字,去替他們經管銀錢賬項去。他們如今有十來隊糧食販子,還做販賣騾馬生意,經常有幾千銀子活動,在賬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闖王!闖王!你千萬莫叫我經手銀錢。我這一輩子再也不經手銀錢了!”王吉元流著眼淚說。


    闖王笑一笑,說:“你在銀錢上犯過大錯,隻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經管銀錢的事。我相信你會管好賬,不會再有差錯。”


    不讓王吉元再說話,李自成轉身就走,匆匆回到客房,招待客人。不大一會兒,醫生尚炯和幾位大將陸續來到。隨即在上房擺上筵席,為金星洗塵。


    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幾杯酒,加上昨天的疲困還沒有休息過來,酒席散後就睡了一覺,直到日頭快要落山時才醒。他跳下床,洗了臉,聽說闖王去開荒快回來了,便坐在客房中喝茶等候。想著闖王確實對他十分尊敬,並且絲毫沒有把他當外人看待,他心中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闖王說出來誠懇相留的話,怎麽好推脫呢?到底跟著闖王大幹一番呢,還是再等待一個時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進來了。醫生是遵從自成的邀請來陪金星吃晚飯的,一進來就笑著說:


    “啟翁,這一覺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麽多酒,竟沒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來,說:“眾位盛情難卻,我隻得舍命陪君子。雖不醉,亦不遠矣。歲月不饒人,到底不能同年輕時的酒量相比。”


    尚炯意味深長地說:“說起歲月不饒人,可真是。像足下這樣,也可謂‘壯誌虛懸兩鬢蒼’。”


    金星點點頭,輕輕地歎息一聲。


    尚炯的親兵王成拿來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紙對聯,放在桌上。金星問:


    “這是做什麽的?”


    尚炯說:“請老兄大筆一揮。”


    “給誰寫的?”


    “今天我對闖王談到老兄不僅學問極好,書法也甚佳。闖王說可惜沒有紙,不能請你寫一副對聯為茅舍增光。我說我去想辦法,果然把紙找到了。趁此刻天沒黑,請大筆一揮吧。你看,這紙如何?”


    “子明,你這是故意叫我獻醜!”金星說畢,拿起紙來,不覺詫異和喜出望外,趕快問,“這紙是從哪裏找來的?”


    “怎麽,很滿意吧?”


    “此紙出在高麗,為綿繭所造,色白如綾,堅韌如帛,用以書寫,墨光可愛,實為紙中珍品。兄自何處得此?”


    “離此十幾裏遠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紙,就派人騎馬去問,果然拿回來了。”


    “你真是神通廣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興,馬上在桌上攤好紙,蘸飽筆,略一思索,寫成一副對聯:


    大澤龍方蟄,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見金星不僅字寫得好,而且在對聯中把闖王比做潛龍,暫時蟄居大澤,希望闖王“逐鹿中原”,內容非常恰切,不禁連聲叫好。


    不久,李自成從野外回來,看見金星寫的對聯,十分高興。等他品味了一下對聯的內容,卻有點不好意思,謙遜地說:


    “先生,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切合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澤龍方蟄’卻不敢當。當今起義的人很多,弟無德無能,怎敢以潛龍自居!”


    牛金星大聲說:“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將軍愛民如子,思賢若渴,遠非他人可比,萬不要妄自菲薄。”


    尚炯說:“啟翁說得很是。不過闖王這裏隻有衝鋒陷陣的武將,還缺少蕭何、張良。”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這話挑他,不說什麽,哈哈地大笑起來。醫生和闖王交換了一個眼色,跟著大笑。


    晚飯端上以後,他們一邊吃一邊暢談。飯後繼續暢談。在自成說來,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談話。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對於當今國家大事,曆代的興亡治亂,都有豐富知識,恨相見之太晚。談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人來找醫生,說有一個弟兄在巡邏時從崖上跌下去,傷很重,請他快去救治。醫生走後,闖王把凳子往前拉拉,聽牛金星繼續往下談。他因為晚上又陪著客人喝了幾杯酒,感到喉嚨有些幹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著,聽得入神,忘記喝了,忽然手一動,竟將一杯冷茶潑到褲子上,濕了一大片。但闖王沒作聲,若無其事地將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說:“將軍經此一番挫折,人馬大減,誠然是將軍之大不利。然倘能抓緊時機將此少數將士嚴加訓練,使每個人皆知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則不敗之基礎從此奠定。將來時機一至,十萬百萬之眾不難號召,有此一批訓練有素之將士,放在十萬百萬人中,猶人身之有骨骼,樹木之有根幹。沒有這一批人,縱有百萬之師,不過是烏合之眾耳。”


    闖王快活地點頭說:“先生說得是!說得是!正說在我的心上!我也有這個想法,經先生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繼續說:“從天啟末年以來,十餘年間豪傑並起,不可勝數。若張獻忠、羅汝才、老回回、革裏眼與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然而以弟看來,這班人雖能成為一時風雲人物,卻未必能成就大事。”


    “何以見得?”自成問,其實他對這班起義首領也有清楚認識。


    “他們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無大誌,其次在軍紀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自成說:“先生說得是。我們起義,就是古人所說的湯、武革命,必須宗旨很正。你想,要是起義之後,隨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依先生卓見,我軍今後的路子應該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說:“今後道路,不過兩句話: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專做吊民伐罪之事。”


    “請先生講說清楚。”


    金星說:“將來大舉之後,必須馳檄遠近,向百姓明白宣布:闖王是奉天倡義,矢誌覆滅明朝,重整乾坤。這就是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凡能解民倒懸的事多做,凡欺壓殘害小民的王侯官紳,嚴厲懲處。這就是吊民伐罪。倘若如此,何患大業不成?”


    闖王不覺將膝頭一拍,連說:“好,好。請再講下去,講下去。”


    牛金星接著說:“十餘年來天下黎民苦於兵革,苦於殺戮,苦於妻子離散;眾人所夢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燒,婦女不遭奸淫,丁壯不遭殺戮,父母妻子相守,從事耕作於田間。誰能解民倒懸,則天下民心鹹歸之,孟子說:‘仁者無敵’,就是這個道理。孟子還說:‘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時讀過私塾,近來又在溫讀《論》、《孟》,所以在言談中特意引用孟子的活,為他的議論增加力量。見自成頻頻點頭,他接著說道:


    “目前天下之民極貧,極苦,正如《孟子》上所說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熱。’‘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孟子又說:‘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今後大軍所到之處,開倉放賑,蠲免征賦,農民無耕牛者給以耕牛,小商小販無資謀生者貸以資本,殺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網羅人才。誠如是,則百姓望將軍‘如大旱之望雲霓’,豈有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闖王說:“倘若到了小百姓‘簞食壺漿’相迎的時候,咱們的局麵就打開了。先生說得很好,令我受益不淺。要是百姓們盼望咱們義軍‘如大旱之望雲霓’,咱們就成為‘及時雨’了。”


    “對,這是真正的‘及時雨’。近數十年來,坊間流行一部小說,名叫《水滸》,相傳是元末國初人施耐庵編的,幾年前我看見了李卓吾先生的評本。宋江不過是小吏為盜,並無大誌,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隻因他在江湖上慣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們稱為山東及時雨。其實,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謂之‘及時雨’?《孟子》上說:‘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作雨,則苗勃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這‘孰能禦之’也就是百姓歸心,無敵於天下的意思。”


    自成笑著說:“起小讀《孟子》,隻會讀口歌[2]。如今聽先生這樣講《孟子》,才算講出來新意思,講出了精髓。不過有兩件事先生因從來不在義軍,也不清楚。拿尊重儒士來說,咱們義軍,向來對清貧正派的讀書人都是尊重的,愛護的。玉峰的老師點燈子就是個教蒙學的窮讀書人。拿子明說,他在咱義軍中很受尊敬,這你是親眼看見的。無奈大多數讀書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惡霸,欺壓小民,或者同惡霸擰成一股勁兒與義軍為敵。像這樣讀書人,非殺不行。至於說不要殺人,孟子也說得太偏了。造反就是互相殺戮,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兒。咱們倘若不敢殺人,就隻好等著官兵來殺了。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殺人的需要。要緊的是,咱義軍決不要殺害無辜良民。”


    牛金星趕快說:“將軍所言,實為千古不磨之論。我剛才勸將軍不要殺人,真意思也隻是不濫殺耳。自古以來,不用征誅,即不能吊民伐罪。我剛才的話尚沒說完,請畢其辭。雖然百姓苦於戰爭,渴望太平,然而不有征伐,即無從創造太平。成湯之時,‘東麵而征而西夷怨,南麵而征而北狄怨’。人皆曰:‘徯我後,後其來蘇!’[3]願將軍效法成湯,率仁義之師以定天下,然後與民休息,勸農桑,興學校,通商惠工,移風易俗,建萬世太平之業。”


    自成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說:“倘若有了這一天,我決不忘先生教誨之功!”


    已經打三更了。吃過消夜的酒飯,他們繼續談心,越談越起勁,完全不覺疲倦。李自成從人事方麵看清楚明朝處處呈現出亡國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說,現在趁機會向金星提出來這個問題。金星說:


    “兩年來種種天象示警,不必細舉,愚弟單談日變。蓋日者,君也。單看兩年多來的日變非常,明朝的國運可知。前年辛醜朔[4]日蝕。雖說日蝕不為災[5],唯正月朔為三朝之會[6],非一般日蝕可比。自春秋迄今,兩千餘年來正月朔日蝕共二十八次,應驗者約二十次。正月辛醜朔日蝕共有三次,全皆應驗。西漢惠帝七年正月辛醜朔,日蝕,應在惠帝失政,諸呂亂朝。哀帝元壽元年正月辛醜朔,日蝕,應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國。至崇禎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醜,且又日蝕,是為一千八百年間第三次正月辛醜朔日蝕了。小民於大年初一毀壞一件器物尚且畏懼,認為不祥之兆,況日蝕之禍應在一國之主!”


    李自成輕輕點頭,感到無限鼓舞。停一停,牛金星接著說道:


    “天變非常,崇禎自己何嚐不怕?去年六月間今上在中極殿親自策試[7]廷臣七十餘人,策題就寫著‘年來天災頻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晝見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話。金星又名太白,為西方金之精[8],白帝之子,主兵象,晝見則有刀兵之危。何況是晝見五旬之久!”


    “這太白晝見的凶兆,自然是已經應驗了。”李自成說,為避客人的名諱,不提金星二字。


    “豈但太白晝見?”牛金星又接著說,“去年春天,白虹[9]與赤氣貫日。去年二月朔,日色無光,眾星晝見。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陰慘,連日風霆。還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親見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氣與日摩蕩,儼然如同兩日。夫白虹為兵象,赤氣為血,日者君也。白虹與赤氣貫日,則人君有刀兵之危。日中有黑子,兩日並出,皆亡國之兆。”


    李自成說:“既然天象如此,我們鬧騰著就更有勁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請問,下一步兵往何處為好?”


    牛金星拈著胡須想了一下,說:“以陝西形勢而論,關中最好,漢中次之。但目前奪取西安不易,無法據守關中,縱令襲破西安,亦必受四麵圍攻。漢中偏在一隅。倘若據守漢中,則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漢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勢。縱覽目今天下大勢,俟我軍元氣恢複之後,應以東出宛、洛,馳騁中原為上策。”


    闖王擊掌稱好,說:“沒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這天夜間,闖王同牛金星一直談到雞叫以後才各自就寢,但他們都睡不著。


    自成的睡不著是因為過於興奮,恨與牛金星相見太晚。當兩三天前改變原議,由他親率諸將遠去藍關附近迎接時,袁宗第和李過都認為他未免有些謙恭過火,勸他留在山寨。他當時責備他們說:“難道怕失我闖王身份?你們以為單靠盤馬彎弓、拿刀弄杖就能夠打下江山麽?劉邦倘若沒有張良、陳平、蕭何這班人盡心輔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漢基業。咱們目今正是慘敗之餘,人家牛先生肯屈駕前來,不用咱們三顧茅廬,難道我還不中途相迎,以表誠意!”如今看來,這位牛先生實在值得他隆重遠迎,隻怕牛金星不肯留下。至於金星的睡不著不僅是因為太興奮,也因為考慮著是否留下的問題。在後半夜,闖王雖未直說,卻已經幾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來商洛山之前,牛金星總擔心李自成不能把他當“國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懷疑自成是否真像尚炯聽稱頌的那樣。現在這些顧慮都一掃而光了。原來他打算同闖王暫做布衣之交,等待將來再看。經過這一夜暢談,特別是自成已經流露出挽留之意後,他知道他要麽就入夥,要麽就斷然拒絕,不容許他想下水又怕濕腳。想著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著半生落拓,受人欺負,幾乎死於貪官、土豪與獄吏之手,又想著自己的遠大抱負,李自成對他的重視,以及明朝的種種亡國之象,他覺得還是下狠心入夥的好。忽然想起來在北京時他占的“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之卦,給他平添了許多勇氣。他想,別說是“飛龍在天”,即令是“見龍在田”[10],也是飛黃騰達之象。他對《易經》是背得爛熟的。這時好像自言自語一般,不知不覺地背出來孔夫子對這一卦的解釋: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背過以後,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業,可不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麽?可不是古人所說的“風雲際會”麽?想到這裏,他在被窩裏握緊拳頭,對自己說:


    “好,入夥吧!大丈夫當通權達變,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入夥,一些實際問題就來了。祖宗墳墓,田園廬舍,他不能不有留戀。最大的問題是,他的家人是否願意跟著他造反?今後這個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帶來,打仗的時候怎麽辦?……


    第三天中午,闖王特意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裏和院子裏擺了十幾桌,大小將領前來坐席的有一百多人。高一功在一百多裏外打糧,接到闖王通知,也特意連夜趕回,參加盛宴。酒過三巡,李自成提著酒壺站起來,一百多個大小將領都跟著站起來。他為客人滿斟一杯酒,然後說:


    “牛先生光臨荒山已經三天,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敢出口。朝廷無道,民不聊生。我們起義,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貧。可是十年來百姓愈來愈苦,我們的心願沒有達到。為著救民水火,使萬民早享太平,萬懇牛先生留在這裏,或做我們的軍師,或做我們的先生,都好。今後禍福與共,我們決不會辜負先生。請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身一拜。


    牛金星趕快還禮,連稱不敢。這時,屋裏,院裏,大小將領,肅然無聲,都用充滿熱情和激動的眼睛望著客人,等候著他的回答,牛金星看見闖王和大小將領對他如此誠懇和看重,十分感動。他用顫動的聲音回答說:


    “金星才疏學淺,謬蒙將軍厚愛,實在惶愧無地。俟金星回到舍下,稍作料理,定當攜眷前來,長留麾下,效犬馬之勞,輔將軍創建大業。”


    聽了他的話,自成又趕快躬身下拜,說了些感激的話。大小將領都非常高興,紛紛向金星敬酒。劉宗敏喚人取來兩隻大杯,斟滿,一杯捧給金星,一杯端在自己手裏,大聲說:


    “牛先生是舉人造反,十分稀少。當我們正在倒黴時候,肯來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難得,令人實在敬佩。就這一點,我們也會永不忘記。來,敬你一大杯!”


    闖王等金星飲過這杯酒以後,又替他斟滿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來說:


    “現在就一言為定。牛先生從河南搬取寶眷回來之後,望屈就軍師之位,以後諸事都要仰仗費心。”


    牛金星說:“行軍作戰,非弟所長。弟願佐闖王延攬天下英才,建立開國規模。至於軍師一席,弟有一好友當之無愧,敢為冒昧推薦。”


    自成趕快問:“什麽樣人?”


    “此人姓宋字獻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飽讀兵書,深通韜略,三教九流,無不熟悉,且善奇門遁甲,星象讖緯。多年來隱於卜筮,遊蹤半天下,對各地山川形勢,用兵要害,了若指掌。倘能得他前來,常在將軍左右,運籌帷幄,必能展其長才,使將軍早成大業。”


    闖王大喜,說:“子明回來以後也對弟談過宋先生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可是宋先生遊蹤無定,如何禮聘前來?”


    “他如在開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蘇、杭一遊,然後返回開封。俟弟攜眷回來,修書一封,派人尋找,定可找到。宋兄見弟在此,想不會拒絕邀請。”


    “如此,自成就更為感激不盡了!”


    闖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體將校重新敬酒。


    有幾個唱洛陽曲子的江湖賣藝人被老營總管派人從附近的鎮上叫了來,等候在大門外,這時進到院裏,圍著一張方桌坐下,為大家彈唱助興。高一功指定的頭一個節目是《三請諸葛》,聽得賓主都同聲叫好。隨後,牛金星點的是《龍虎風雲會》,闖王點的是《反徐州》,劉宗敏點的是《火燒戰船》,田見秀點的是《田家樂》。李過和高一功也都揀自己愛聽的點了一折。金星點一折《龍虎風雲會》並不是偶然的。他心中暗想:如今唱這一出歌頌宋太祖君臣相遇、共建大業的戲,不是恰好不過麽?


    這些賣藝的有幾個是盧氏人,當牛金星拿著紅紙折子點唱時,領班的老頭子畢恭畢敬地站立在堂屋門外,拿眼睛偷偷瞟著。突然,他心中一驚:“這位坐首席的老爺好生麵熟……可不是牛舉人麽?”下去以後,他悄悄向伺候酒席的一位弟兄打聽,果然是盧氏牛舉人。可是牛金星並不認識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位賣藝人回盧氏縣後說的幾句閑話,會給自己帶來一場大禍。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個多月,四月下旬動身回伏牛山去。闖王送了他二百兩銀子作“程儀”,同幾位大將騎馬送了他十幾裏,再三囑咐他務必在五月上旬轉回,因為張獻忠要在五月上旬起義,這裏也要在那時樹起大旗。為著路上安全起見,闖王還派遣劉體純和李雙喜率領一百名精銳騎兵秘密護送他回到伏牛山中,人馬潛駐在盧氏縣和洛南縣交界的大山裏等候接他。


    回到村子以後,牛金星對人隻說他是從西安看朋友回來的,並沒有一個人懷疑。等到更深人靜,他把妻、妾和兒子叫到麵前,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訴他們,並說明這次回來是要接他們去闖王那裏。牛佺是一個不滿現狀的青年,又因受王舉人欺負,苦於無路報仇,聽了父親的話非常高興。小老婆如玉不敢隨便說話,心頭怦怦跳著,死不作聲。牛奶奶起初看見丈夫從西安帶回來二百兩雪花紋銀,心中十分歡喜,如今聽他這麽一說,嚇得魂不附體,渾身打顫,臉色灰白,大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她兩腿發軟,扶著桌子角和椅靠背走到門後,用耳朵貼著門縫向院裏聽聽,轉回來撲通坐在床沿上,小聲說:


    “我的天爺!沒料到你做出這樣的事!這可是要滿門犯抄、誅滅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勸她說:“明朝的氣數已盡,怕什麽?跟著闖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不比當一個被革斥的舉人娘子強得多麽?”


    “你是發瘋了,要帶著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亂世年頭,小心謹慎還怕有閃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帶著全家去從賊!萬一給官兵捉住,剮三千六百六十刀,淩遲處死,死後也不能入老墳。我的天,你瘋了!”喘了幾口氣,牛奶奶又說,“做夢也沒想到,原來你帶回的銀子是賊錢!給官兵抄出來,可不是現成的贓證?虧你自幼讀聖賢書,講忠孝節義,活到四十多歲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頓頓腳,對娘子說:“你真是糊塗!自古無不亡之國,懂麽?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換帝的時候,有本事的人就應該輔佐新主定天下。你難道連這一點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書香門第,父親是拔貢,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監生,我不能做賊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你除非先拿刀殺了我,我不會答應你失身投賊!”說畢,她用手捂著臉,倒在床上小聲哭起來。


    金星無可奈何地長籲一口氣,在床前走了幾轉,然後開了房門,走到書房,頹然坐進椅子裏,低著頭發悶。“怎麽好呢?怎麽好呢?”過了很久,他聽見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覺得娘子的意見不無幾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軟了下來,悶悶地仍回上房,倒頭便睡。但到了五更,冷靜一想,還是覺得非隨著李自成起義不可。他越想越下定決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牛奶奶從枕上抬起頭來問:


    “你想明白了麽?”


    金星頓腳回答:“嗨,婦人之見!”


    連著幾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勸說,賠了不少苦臉和笑臉,但都是枉費唇舌。為著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減,晚上常做凶夢,夢醒了,不是唉聲歎氣,就是哭泣。倒是牛佺的態度很積極,他一麵幫父親勸說母親,一麵做一些遠行的準備工作。為著準備實用,他每晚不再讀艾南英的製義文[11],不再讀科場墨卷和試帖詩,而從父親的藏書中取出來《陸宣公奏議》[12]、《張太嶽集》[13]和一些經世致用的書堆在案頭。


    為著牛奶奶的思想一時破不開,牛金星心急如焚,卻遲遲不能動身。劉體純和李雙喜在盧氏縣邊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十分焦急。闖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掛念。他派人告訴劉體純,務要立刻請牛先生帶著家眷前來,不可耽誤。劉體純派了一個人去催金星,傳達了闖王的話。牛金星見劉體純派人秘密來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這個狠心。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拖著。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拖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圓的時候吧,像石破天驚一般,張獻忠在穀城起事的消息傳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動起來,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變了。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氣,卻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哥哥談起國事來直是搖頭歎氣,也說大明的氣數快要完了,並且告她說新近有人扶乩,呂純陽降壇,寫了七律一首,很是費解,不過也露出來要改朝換代的意思。聽了秀才哥哥的話,她又想了想,才下了決心,回家來同意隨丈夫去投闖王。但是她雖然同意了,卻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馬上動身,想暗中分散給親戚照料。牛金星非常惱火,夜間對她威脅說: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還不肯同我走,我就隻好不管你了。”


    “唉!難道咱們的家就永遠不要了?”她噙著眼淚問,總想著葉落歸根,還有回來的時候。


    “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麽?真是女人見識!”


    牛金星不耐煩地歎口氣,走到愛妾的房間裏,一時感情衝動,提起筆寫出來十二韻五古一首。寫畢,他低聲吟哦:


    自從天啟來,


    四海如鼎糜;


    千裏鞠茂草,


    白骨滿路隈。


    撫劍驚四顧,


    肝膽為之摧。


    既有匡濟誌,


    胡為守蓬蓽?


    丈夫貴決斷,


    ……


    突然,一陣猛烈的打門聲使牛金星大吃一驚。他跳了起來,抓著一口劍跑到院裏,隻見宅子周圍,火把把樹梢照得通紅。滿村狗叫、人喊、馬嘶、孩子啼哭。烏鴉從樹梢驚起,成群地啼叫著飛過頭頂。全家人都來到院裏,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有人在用石頭砸大門,有人在叫嚷著翻牆頭。牛佺和幾個仆人拿著武器準備抵抗。牛金星心中明白寡不敵眾,也逃不脫,把兒子往黑影中推了一下,對仆人們說:


    “放下兵器,快去把大門打開!這是來抓我的,天塌自有我長漢頂著!”


    仆人們聽說是官府派人來抓他的,誰也不肯去開門。他把劍一扔,昂然地往大門走去。牛奶奶突然追上他,抓住他的袖子,恐怖地顫聲說:“我的天呀!你別去!你別去!”他甩脫她的手,繼續朝大門走,同時在心中後悔說:


    “唉,完了!要是早走一天就好了!”  <hr/>


    [1]繼道統,著文章——韓愈自稱繼承了孔、孟的“道統”,又是“古文運動”的主要人物,所以獲得了唐、宋以來儒家的普遍推崇。“文起八代之衰”二語是蘇軾稱頌他的話。


    [2]讀口歌——從前蒙學讀書,先生不講解,隻叫死背誦,俗稱讀口歌。


    [3]徯我後,後其來蘇——“徯”是等待,“後”是王。這兩句譯成白話就是:“等待著我王。王啊,快來搭救我們吧!”這幾句都是孟軻引用的《尚書》逸文,今本《尚書》中沒有。


    [4]辛醜朔——大年初一是辛醜日。


    [5]日蝕不為災——這是近古的觀念。在上古和中古,日蝕被認為是嚴重的災變。


    [6]三朝之會——正月初一早晨,古人稱為“三朝”或“三朝之會”,因為正月為一歲之朝,初一為一月之朝、早晨為一日之朝,故稱“三朝”。


    [7]策試——封建時代向臣下或舉子們考試關於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麵的重大問題,叫作策試。被試者用文章或口頭回答,叫作“對策”。


    [8]為西方金之精——按照古代的五行說,西方屬金,其色白,所以金星又稱太白,被認為是“白帝之子”。白帝是五天帝之一,為西方之神。


    [9]白虹——古人所說的白虹就是一道白色雲氣。他們認為“白虹貫日”是兵凶征兆。


    [10]見龍在田——“見龍在田”和“飛龍在天”,都是《易經》裏的乾卦。王弼注:“出潛離隱,故曰見龍;處於地上,故曰在田。”按“見”字即“現”字。


    [11]艾南英的製義文——艾南英是晚明的散文作家,他的製義文(八股文)在當時影響很大,幾乎為從事科舉的人們所必讀。


    [12]《陸宜公奏議》——唐朝政治家陸贄的奏議,內容是議論有關國家的軍事、政治和財政等重大問題,文體也很美。


    [13]《張太嶽集》——張居正的文集。他是萬曆初年的首輔,傑出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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