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率領著中軍營和標營將士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後隊。翻過兩道土崗,他看見漫山遍野盡是官兵的旗幟和人馬,曹變蛟親自揮著大刀,向李過的陣地衝殺,而李過拚死抵抗,僅僅能夠使自己的陣線不亂。右翼方麵,因為隔著一些叢林,看不清楚。左翼方麵已經陷入混亂,有不少人退了下來。他吩咐高一功和張鼐帶五百兵增援正麵,幫助李過,自己帶著一千五六百騎兵向左翼衝去。那些正在退下來的人一看見闖王來到,立刻返身投入戰鬥。已經被敵人分別包圍的將士們,一看見“闖”字大旗,也突然間呼聲雷動,轉守為攻,衝開了官兵包圍,重新把戰場的主動權奪到手裏。


    左光先的侄兒、參將左世雄,麵如塗赭,綽號紅麵虎,在左營裏是一位有名的虎將,平日左光先常誇他有“萬夫不當之勇”,倚為軍中長城。他追殺農民軍正十分得手,忽見闖王來到,便在馬上狂呼大罵,聲如虎吼,橫刀躍馬,來戰自成,滿以為立功封侯,就在頃刻之間。不料李自成既不叫喊,也不說話,馬疾手快,猶如閃電,但見寒光一晃,他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已被刺落馬下。自成殺散左世雄手下人眾,直取左光先的中軍。


    看見李自成帶著騎兵衝殺過來,左光先立刻帶著他最精銳的標營相迎,在兩座小土山中間的平川上展開了極其慘烈的血戰。左光先所率領的是甘肅、寧夏騎兵,人強馬壯,而他本人也是一個身經百戰的總兵官,幾年來在對農民軍作戰中獲得過幾次勝利,所以盡管左世雄已經陣亡,他仍然充滿信心地進行戰鬥,企圖一舉擊潰自成的主力,奪得首功,並為侄兒報仇。過去他沒有同李自成本人直接交過手。在戰鬥進行約一刻鍾以後,他在心中暗暗佩服李自成果然名不虛傳。像這樣勇敢、沉著、機警、劍法熟練的敵將,他還是初次遇見。他同李自成有時碰到一起,單獨交鋒,形成將對將、兵對兵的廝殺局麵;有時,因某一方的偏將和親兵一擁上前,變成了混戰局麵。混戰一陣,將對將和兵對兵的局麵重新出現。有時我逼著你後退幾步,有時你逼著我後退幾步,兩方麵真是棋逢對手,都不能馬上取勝。


    盡管在進行著慘烈戰鬥,李自成還保持著相當冷靜的頭腦,一刻也沒有忘掉整個戰局。他明白時間拖長對他是很不利的:第一,農民軍的人數有限,不能在一次戰鬥中消耗過大;第二,他的主要對手是曹變蛟,而不是左光先,如果同左光先纏得過久,正麵陣地就有被曹變蛟突破的危險。當同左光先廝殺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時候,他忽然把寶劍一揮,使他的騎兵向後撤退,他自己也撥馬而走。左光先見狀,心中猛一高興,說:“到底你招架不住!”隨即率領著人馬追殺過來。然而他畢竟是個很有經驗的大將,看見闖王的人馬在後退時部伍不亂,心中頓時發疑,不敢認真追趕。追不遠,忽見自成勒轉馬頭,取弓在手,他心知中計,本能地把上身往鞍子上猛一伏,同時小聲叫道:“不好!”剛說出這兩個字,隻聽當的一聲,一箭射中他的盔尖,盔纓飛出一丈開外。他大吃一驚,勒住馬頭。正在這當兒,又聽見嗖的一聲,他身邊的旗手應聲落馬,大旗倒在他的身上。他正不勝驚駭,李自成率領人馬殺了回來。


    如果是一般將官,在這樣情形下很容易失去迎戰力量,回馬而逃,即使不逃,隻要他驚慌失措,也會影響自己的部隊,立刻瓦解。但是左光先盡管不勝驚駭,看見闖王回兵殺來,仍能大呼大叫地迎戰,表現得非常勇敢。他手下的將士們看見主帥如此,也都有了膽量,戰鬥得十分頑強。不過左光先已經不指望取得勝利,隻希望且戰且退,最後能退到一個地勢較好的地方,拚死守住,不要潰敗。他很明白,如果大敗,可怕的不僅是多年的威望掃地,而且很可能被皇上派緹騎[1]逮入京城,斬首西市[2],還要傾家蕩產。


    李自成看清楚左光先是在苦撐,但又無法一下子把敵人殺得大敗。這使他感到焦急和惱火。正在這時,在他的左邊不遠,隔著一座生滿小鬆樹的丘陵,突然騰起來一片黃色灰塵,同時聽見左光先的步兵在高處大聲叫著:“賊又增援啦!賊又增援啦!”這支援兵衝進左營的步兵中間,馳突砍殺,使步兵首先發生混亂,隨即影響了騎兵,牽動全線。李自成想著一定是劉宗敏派劉芳亮或袁宗第前來助戰,心中猛一高興,趁著敵人的騎兵隊形開始動搖,連著劈死兩個敵將,又一劍洞穿了一個敵人的胸膛,殺開一個缺口,衝進了官兵陣內。他的騎兵雖然已經死傷了三四百人,但是一旦勝利到來,這支人馬就變成了一股非常可怕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官兵方麵有組織和有秩序的退卻終止了,跟著是一片混亂,爭著逃命,互相踐踏。左光先連斬了幾個士兵,仍然製止不住全線崩潰的可怕局麵,隻好不再管手下將士們的性命,也無暇考慮名將威信、皇帝問罪等等問題,帶著幾十名親兵落荒而逃。


    闖王揮兵追殺了兩三裏路,停止再追。收兵的鑼聲剛住,突然從丘陵間像旋風一樣卷過來一隊騎兵,來到他的麵前,他才知道是雙喜帶著孩兒兵,而不是劉宗敏派來的人。看見雙喜已經是這樣善於用兵,孩子們是這樣勇敢善戰,而他們來得又恰是時候,他說不出有多麽高興。盡管他曾經命令雙喜和孩兒兵都不要離開老營,但是他不能再責備他們。他匆匆檢點一下人數,然後排好隊形,帶著大家向曹變蛟的側翼殺去。


    高夫人立馬在小山頭上,看著看著,忽然看見左翼戰線上官兵的旗幟混亂起來,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隨即又看見闖王的大旗在向前追趕。雖然距離很遠,她看不清旗上的“闖”字,但是那白纓子和銀槍尖卻在太陽下閃著白光。原來太陽是慘淡無光的,似乎山山崗崗、枯草寒林,到處都染著淒涼的黃色,如今突然全變了,太陽是嬌豔的,而大地呈現著鮮明的色彩。她的心突然從半山中落下來,不自覺地喃喃說:


    “謝天謝地,又打勝了!”她轉過頭來,望著來亨說:“亨,快下山去,給老營報信,給你媽報信,咱們在左邊戰場上已經得勝啦!”


    劉宗敏因為不知道後隊殺得怎樣,親自率領三百騎兵前來增援,等他奔到老營時,聽說左翼已經大勝,便讓隊伍停住,策馬奔上小山觀看。他看見左翼的戰鬥確實已經結束,空蕩蕩的看不見人馬和旗幟活動;正麵戰場被較高的丘陵遮住,什麽也看不見,但聽見呐喊聲和鼓聲仍在繼續。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右翼,從旗幟的顏色上,他看出來是田見秀對付賀人龍,但是既沒有喊殺聲,也沒有戰鼓聲,似乎官兵在緩緩後退,而我方跟著前進,並不猛追猛打。他向高夫人問:


    “這邊戰場上是怎麽回事兒?”


    “剛才開始的那一陣,殺得可緊哩,後來就鬆了。”高夫人笑了一下,又說,“闖王把賀金龍派到玉峰那裏去,也許這一個計策使著了。”


    劉宗敏心中明白,不覺笑了一下。他又向正麵戰場上聽了聽,說:


    “曹變蛟也在後退了。闖王已經從左邊殺過去,我再同田副爺[3]從右邊殺過去,把他美美地收拾一頓。”


    “好吧,機不可失。我在這裏等著,看你馬到成功。”


    當正麵戰場上廝殺得難解難分的時候,賀人龍也派出手下的兩員猛將,一個叫周國卿、一個叫董學禮的向田見秀的陣地猛攻,都被田的手下偏將張世傑等殺退。但是田見秀因曹變蛟率領著五千人馬正在猛攻陣線的中央,情勢十分危急,他不得不暗暗地抽出一半人馬去支援李過,所以在右翼采取守勢。周國卿和董學禮第二次攻來時,田見秀根本不出戰,隻命令將士們憑險呐喊,用火炮、弓弩向官兵亂射,使官兵不敢接近。周國卿和董學禮隻好後退,一麵飛報賀人龍,一麵派偏將賀國英罵陣,想激怒田見秀出來決戰。


    賀國英是賀人龍的族侄,隻有二十一歲,生得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眉毛像兩把笤帚一樣。他起小在村中就是個頑皮孩子,打起架來天不怕地不怕。長大以後,因為他氣力大,又會武藝,跟著賀人龍做一名親兵。不到兩三年工夫,他就因屢立戰功,升為都司。他小時替自己起了個綽號叫萬人敵,從軍後這個綽號也帶了來,本名反而不響。一遇到需要罵陣或衝鋒時,賀人龍常常把他叫到麵前,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罵道:“萬人敵,好小子,媽的屄,用著你啦,上吧!”或者親自倒一大碗酒,說:“來,喝下去這碗酒,好生去亮亮你娃子的本領,別給我丟人回來。”萬人敵受此鼓勵,倍加勇猛。如今周國卿正沒辦法,恰好賀人龍把他派來。周國卿大為高興,先激他一下:


    “萬人敵,今日你頂好別出陣,要出陣得多加小心。田見秀左右有幾個頭目不是好對付的,你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


    萬人敵噴著酒氣說:“屌,我壓根兒不把他們放在眼角!別說是他手下頭目,就是田見秀本人也值不了俺的屌毛灰。讓田見秀跟俺比武,要不活捉他俺不姓賀!”


    “你要多少人跟你去罵陣?”董學禮問。


    “隻俺一個去,連親兵也不帶,多帶一個人俺萬人敵算是孬種。”


    周國卿和董學禮商量了一下,同意他一人罵陣,好把農民軍引誘出來。周國卿平素有點討厭他,心裏說:“好小子,倘若你吃點虧,領領教,以後就不敢在全營裏趾高氣揚啦。”而董學禮擔心萬人敵萬一出了事他自己會受到賀人龍的責備,囑咐說:


    “老弟,天外有天,你還是小心為上,不可大意。”


    萬人敵也不理會,挺著長矛,躍馬出陣,破口大罵,單要田見秀出來比武。田見秀這時因見闖王的援兵尚無蹤影,而左翼戰場上連著來人告急,又把一部分人馬分去救援,所以下決心對賀人龍“掛起免戰牌”,任萬人敵如何叫罵,隻是不理。但將士們實在忍耐不住,也紛紛用粗話回罵,並要求出陣去活捉萬人敵。恰在這時,郝搖旗率領著三四百將士來到。田見秀大為高興,立刻同郝搖旗轉入田邊小丘上,用鞭子指點著左翼和中央戰場,商量起來。


    張世傑手下一個姓李的哨總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小夥子,對敵人的叫罵實在聽不下去,勒馬走到張世傑麵前,憤憤地說:


    “掌盤子的[4],咱們闖王的人馬什麽時候受過這樣氣?咱們難道變成烏龜了麽?你讓我去把他捉來!”


    張世傑也很惱火,隻因自己是重要將領,不能不嚴格遵奉田見秀的命令。他勒馬營門,隻等著萬人敵來到百步之內,便好用箭把他射死。但萬人敵也很機警,總不到農民軍的鳥銃和強弩的射程之內。張世傑正在無計可施,見這個哨總請求出戰,他就立刻同意了。他深知田見秀的寬厚性格,想著如果馬到成功,自然可以不受責備,即令不成功,也不過把哨總痛罵幾句,由他一講情,可以不受重責。但他也知道李哨總不是萬人敵的對手,於是小聲囑咐說:


    “你帶十個弟兄去,要乘其不備突然衝到他身邊,使他措手不及。還有,”他向田見秀方麵瞟一眼,擠擠眼,又說,“隻當我不知道,去吧。”


    李哨總立刻挑了十個弟兄,人和馬都很精壯,突然開了營門,像十支箭一般向敵人衝去。萬人敵是一個乖覺的人,已經防著這一手。等到李哨總等十一個人馳到他身邊時,隻見他一根長矛縱橫盤刺,又快又猛,轉眼間被他刺倒幾個,還有的帶傷而回。李哨總也帶了傷,仍然不肯退下,率領著餘下的三個人拚命格鬥,但實際上隻有招架的功夫。萬人敵正殺得得意,官軍陣營中也大聲替他喝彩,不料從農民軍陣營中奔出一人,騎著五花馬,手舉長劍,大叫道:


    “弟兄們都退下,看我來活捉這個姓賀的渾小子!”


    萬人敵立即撇開那四個人,策馬迎向來將;到了麵前,也不說話,用矛就刺,卻被來將用劍格到一旁;他跟著又刺一下,刺得更快更猛,巴不得一下子從對方的前胸捅到後胸。這次來將表現出驚人的眼疾手快。他用左手奪住矛,猛力一拉,同時右手中的長劍虛晃一下。萬人敵在寶劍的寒光中將身子一閃,手中的長矛被奪走,扔在幾丈以外。他正要拔劍,卻被來將一把抓住他的腰中戰帶,提了過去,橫放在馬鞍上,同時聽見罵道:“不許動!你一動老子就砍掉你的八斤半!”他震驚異常,不敢掙紮,隻看見馬蹄飛一般地奔騰,地上的草呀石呀接連著閃過。“完了,完了!”他心裏說,“再也別想活了。”當他被擒進農民軍營中時,又被提起來往地上一拋。幸而拋到幹枯的荒草中,沒有把他的門牙碰掉。


    “小子,你服氣麽?”馬上的將領問。


    “你是田見秀?”萬人敵翻身坐起來,仰著頭問。


    “老子是郝搖旗!你服不服?”不等俘虜回答,郝搖旗在馬上縱聲大笑。


    “我早就聽說過你……”俘虜喃喃說,“快殺吧,笑個什麽?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時田見秀已經走來。郝搖旗望著他問:


    “怎麽,田大哥,就送這小子回老家麽?”


    “不用急,留給闖王處理吧。”田見秀回答說,隨即吩咐弟兄們把俘虜綁起來,拴在旁邊的小鬆林中。


    從戰鬥開始以後,賀人龍隻叫參將周國卿和董學禮向田見秀攻打,自己卻不上陣。他不是不想立功,而是想等到曹變蛟和左光先快把敵人殺敗時他才出馬,不用過多的損兵折將就拿到勝利果實。他這半年來心中有很多牢騷,打仗時不肯像曹變蛟和左光先那樣賣力。曹、左二人都早已升了總兵官,而他還是副將,這是他不願賣力的第一個原因,曹變蛟的部隊差不多有五千人馬,左光先也有三千五百人,而他的部隊還不滿兩千五百人,這是他不願賣力的第二個原因。他認為這兩千多子弟兵是他的本錢,倘若再有重大傷亡,他就沒有猴子牽了。還有第三個使他不肯賣力的原因是朝廷欠餉太多。到目前為止,他手下的官兵們已經欠餉五個月了。他很明白,縱然他自己想賣力,弟兄們也未必肯舍死拚命。


    他正在等待曹變蛟和左光先的戰鬥結果,忽然得到周國卿的報告,不禁大驚。自己還沒有擒斬一個“流賊”頭目,平白地損失一員偏將,豈不被上司見責?他把眼睛一瞪,大聲命令說:“叫周、董兩將軍拚命攻打,不奪回萬人敵提頭來見!”


    發出這一道嚴令之後,他也知道想從田見秀手中奪回萬人敵談何容易,非他自己親率將士們上陣猛攻不可,於是又大叫道:“酒來!……擂鼓!排隊!”


    兩個親兵把早已預備好的酒壇子搬過來,替他斟了一大碗,又拿來一整隻熱氣騰騰的熟羊腿。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中,賀人龍一麵歪著頭看他的鎮標營人馬排隊,一麵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肉。連喝了兩大碗酒,把一隻整羊腿吃去大半,他的鎮標營人馬也早已明盔亮甲排好隊,等候出發。他扔下羊腿,扔開鬥篷,唰啦一聲拔出長劍,說聲:“上馬!”一大群親兵和將校隨著他飛身上馬,帶著幾百名騎兵和幾百名步兵向田見秀的陣前奔去。


    賀人龍立馬陣前,破口大罵。他仗恃人多,又乘著酒力,簡直不把田見秀等放在眼裏。田見秀正同郝搖旗商議如何出戰,賀金龍飛馬來到。他把闖王的計策說出以後,郝搖旗還有點懷疑,而田見秀主意已定,說:


    “搖旗,就用闖王的計策吧,目前咱們倘若能不損傷人馬取勝,就是上策。”他隨即用鞭子向小鬆林中一指,對賀金龍說,“老弟,令侄賀國英在那裏綁著,你去做個人情放他回去吧。”


    田見秀把主力憑險埋伏,隻派出兩百名騎兵在小山前一字兒排開,叫郝搖旗和幾位戰將隱藏在這一排騎兵背後,他自己立馬在大旗下邊。賀人龍看見田見秀的人馬如此單薄,十分輕視,揮劍躍馬,直對田見秀奔來,大聲喝道:


    “田見秀,趕快投降!”


    田見秀隻帶了幾名親兵,態度從容,緩轡出陣,拱拱手,麵帶微笑說:


    “賀將軍,我有幾句話想與將軍一談,談過後再同將軍見個高下。”


    “好,有話快說!”


    “將軍是米脂人,與我們李闖王同鄉同裏,應有同鄉情誼,何苦逼人太甚?”


    “呸!我是朝廷大將,你們都是流賊。我是為朝廷剿滅流賊,豈能管什麽同鄉情誼!”


    “將軍出身窮秀才,隻因同義軍作戰有功,不滿十年,升至大將。如果起義軍被剿滅,以後就沒有立功機會。將軍平時帶兵不嚴,所到之處,民怨沸騰。一旦義軍戰敗,將軍對朝廷已無用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時候就要到來。那時將軍不唯無處立功,恐怕朝廷還要治你擾害百姓、殺良冒功之罪。因深知將軍性情爽快,故敢冒昧直言,還請將軍三思。”


    賀人龍心裏說:“怪道都說田見秀在賊中很受尊重,果然有一套子!”他覺得田見秀說的話不無道理,有些話自己在平日也同樣想過。但是,他沒忘自己是朝廷大將,對田見秀大聲喝道:“休得亂說!趕快下馬投降,免得我一劍刺死!”


    田見秀毫不在乎,接著說:“再說,將軍即使不講鄉誼,也應該講講族誼和戚誼。貴宗族參加起義的人很多,十三家裏邊就有兩家的首領出在你們賀家。像赫赫有名的革裏眼賀一龍是將軍族弟,左金王賀錦是將軍族侄,他們如今都在河南和湖廣一帶。我這裏也有將軍的近族和親戚不少,他們都常想同將軍一見。我田某決不投降,將軍休作此想。等貴本家和令親戚同將軍見麵之後,我願同將軍決一死戰。”


    田見秀說完話就退後幾步。立刻從陣後走出來幾十個騎馬的將士,為首的一員青年將軍在馬上向賀人龍欠身作揖,親熱地呼喚說:“四哥!好幾年不見麵,沒想到在這兒看見四哥!”


    賀人龍怔了一下,望著來將問:“你是金龍?聽說幾年前你入了賊夥,還沒有死?早該死啦,畜生!”


    “別罵,四哥。幾年不見,我做夢都在想著四哥。今日乍見麵,好歹是你自家門兒裏的兄弟,算來才出五服,門頭並不遠,有什麽值得老哥生氣的?幹嗎一見麵就吹胡子瞪眼睛?難道咱弟兄們還要拿刀弄杖,殺得你死我活,叫祖宗在地下心中難過?”


    “胡說八道!”賀人龍大聲說,“你身入賊夥,罪不容誅,我不是你的四哥!看在祖先麵上,我不殺你。快叫田見秀跟眾賊將前來投降,不要執迷不悟,自走絕路!”


    賀金龍從容地笑著說:“四哥把話說岔了。咱兩個各行其是,各保其主,我不想勸你投降,你也不要勸我投降。可是兄弟還是兄弟,這是天生的宗族之親,往上推幾代,還是在一個鍋裏吃飯,同一雙爺娘養的哩。四哥可以絕情,不認我這個弟弟,我可不能絕情,跟著四哥學。至於四哥說我身入賊夥,這話也不對。當年朱洪武打江山時,朝廷不也說他是賊麽?朝廷無道,民不聊生,人們不造反有什麽路走?我要是留在家裏做莊稼,四哥,我同我媽怕早就餓死啦。即令我不餓死,也會給官兵炮製死啦。當然,四哥如今混闊啦,小百姓的死活,四哥是不關心的!”說到這裏,賀金龍冷笑一聲,接著說:“四哥是窮秀才出身,十年前窮得沒辦法才投筆從戎,可是四哥,你一升了官就把窮人的苦處完全忘掉,到處縱兵害民,斬良冒功。我這幾年跟隨著李闖王打富濟貧,剿兵救民,活著心安理得,死後見得祖宗。四哥,咱們各自拍拍心口窩裏四兩肉,你休要責備我啦!”


    “混蛋!盡是狗屁!”賀人龍向左右大喝,“快!替我把這個小畜生綁了!”


    賀金龍滿不在乎地對賀人龍的左右笑著說,“都別動手,我的話還沒說完哩。”他又向賀人龍正色說,“四哥,你雖無情,我可有義。我不能跟著你學。你想想,倘若你綁了我向朝廷獻功,國英侄兒還能夠活得成麽?”


    “國英在哪裏?快快放回來饒你不死!”


    “我們義軍從來講義氣。大家一聽說國英是我的侄兒,已經把他放了。”賀金龍回頭向陣上一招手,說:“國英,快回去吧,不要怕四哥責備!”


    萬人敵從田見秀的大旗後邊走出,羞慚地往官軍陣上走去。挑戰罵陣的時候他是那樣的狂暴和無賴,如今卻低著頭,沒精打采。剛才他還在為自己的突然得救而慶幸,如今要他回營,他卻感到無臉見人,同時也擔心會受責罰。


    賀人龍背後的將士們看見萬人敵被放回來,大出意外,連賀人龍心中也有點吃驚了。賀金龍趁著這時候丟開了賀人龍,向著人龍手下的兩員青年將領親熱地招手叫道:


    “國賢二侄,國勇六侄,你們近來都好吧?呀,我的天,今日是咱們賀家大團圓!沒想到在兩軍陣前會看見這麽多的親人!”


    他把韁繩提一提,想越過賀人龍往前走幾步,但是他又怕萬一賀人龍翻臉不認親。於是他沒有挪地方,又向賀國賢等一群人招著手兒,笑著說:


    “來呀,往前來幾步,敘敘家常。別害怕,讓四哥怪罪我一個人好啦。”他又看著賀人龍,說:“四哥,你別生氣。連朝廷老子還愛他一族一姓,何況咱們!”


    跟在賀人龍身後的親兵愛將,大部分是姓賀的,其餘的雖不姓賀,但不是沾親,便是帶故,不然也是同鄉或近鄰。至於賀國賢和賀國勇的親兵們也是一樣。有人說過這話:如果把賀人龍麾下的老營將士幾百口子人加以盤問,都可以找出來親戚瓜葛,或者是血親,或者是拐彎抹角的親戚。按照賀人龍的說法,這是照顧鄉親,也是打不散的子弟兵。照他手下人的說法,這就是俗話所說的“朝裏有人好做官”,“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此,經賀金龍一招呼,大家一擁向前,在兩軍陣上你呼我叫,紛紛談話,互相寒暄,爭著打聽親故消息。田見秀的騎兵也有許多米脂人,也不時搭腔說話。賀人龍喝禁了自己的將士,但是也明白在這樣的情形下很難廝殺。他對田見秀大聲說:“田賊,你不敢同我交戰,快去叫闖賊前來!”說畢,撥馬自去。賀國賢和賀國勇,以及賀人龍的左右將士,不敢多停留,也跟著去了。


    但是多數官兵並沒跟著走。他們看見上邊頭頭兒走後,越發沒有顧忌,同農民軍談話更加親熱。有些不是米脂人的官兵也拉扯陝北延安府同鄉關係,互相打聽家鄉情況,熟人音信。談了一陣,賀金龍和他的親兵們把身上的包袱解下來,取出金銀、綢緞、首飾和其他貴重東西,分送給本家、親戚和同鄉作為禮物。田見秀也命令手下的將士們搬出來一些值錢的東西,送給鄉親。最後,賀金龍從腰裏解下來高夫人給他的那把短劍,交給賀人龍帳下的一名姓賀的小校,說:


    “這是我三年前打開鳳陽皇陵時得的一把寶劍,你看,這劍柄是象牙的,鑲著黃金,劍鞘是鯊魚皮的,鑲嵌著黃金、寶石和鈿螺。據幾位內行看過,說這是宮裏邊的東西,至少值三百兩紋銀,務請賢侄費心,替我呈給我四哥,說這是我的一點點小意思,不成敬意。日後遇見更好的寶物,另外孝敬。”


    姓賀的小校因為已經接受了金龍的禮物,對這件委托滿口答應照辦,他把短劍拿在手裏,笑嘻嘻地打量著,看見劍鋒閃著寒光,而劍柄和劍鞘裝飾的黃金、寶石和鈿螺光彩耀眼,不覺連聲叫道:“嘿!嘿!我還是第一次開這個眼界!”一股口水啪噠落下來。賀金龍趕快從口袋裏取出一隻金釵,說:


    “老侄,這個你也收下。”


    “不,不。剛才八叔你已經給我不少東西了,哪能再要你的!”


    “這不是給你,你收下以後我告訴你。”等到對方把金釵收下,賀金龍接著說,“我知道你已成了家,遇順便人回家鄉時把這隻金釵帶給你媳婦,就說是我金龍八叔的一點小意思。”


    收到禮物的官兵們皆大歡喜,沒收到禮物的人們除羨慕外也很歡喜。在一片歡喜的氣氛中互相戀戀不舍地道了別,各回本營。


    田見秀料定賀人龍不會馬上對他進攻,立刻又抽出來三百名騎兵交給張世傑和賀金龍率領,往正麵戰場上支援李過。


    在正麵戰場上,自從高一功和張鼐率領五百名騎兵加入戰鬥,田見秀又分過來幾百名騎兵支援,開始阻止住曹變蛟的猛烈攻勢。曹變蛟見敵人增加了援兵,同時從瞭望哨得到祖大弼等已經大敗的報告,也擔心自己吃虧,就暫時把大部分人馬撤下來休息,隻用小部隊輪番進攻,等著左光先和賀人龍從兩翼突破敵陣。知道賀人龍並不力戰,他已經感到事情有點不妙,但仍然把希望寄托在左營身上。後來看見左光先被闖王殺敗,而賀人龍也忽然後退,他心中大為吃驚。為著避免三麵受包圍,他親自斷後,把弓弩手和火炮手布置在兩翼,緩緩地向南撤退。當闖王率領騎兵接近曹變蛟的右翼時,曹變蛟立刻炮箭齊發,使騎兵不能前進。自成見曹兵的秩序不亂,士氣不衰,為著避免犧牲人馬,決定不再進攻,隻監視著敵人退走。


    這一仗,李過和田見秀所指揮的三千多人馬死傷了將近一半,而闖王的中軍營和標營也犧牲了五六百人。雖然官兵死傷的人數要多得多,但是由於農民軍的數量有限,又不可能得到補充,這次戰鬥對他們的實力是一個嚴重打擊。闖王和幾位大將的心中都不輕鬆。隨後談到這次對待賀瘋子的辦法很成功,自成的臉上才露出笑容。田見秀帶著遺憾的口吻說:


    “可惜你的計策隻行了一半,還有一半沒有拿出來,已經布置好要活捉翻山鷂,萬一捉不住活的也要把他亂箭射死,可是他今日沒有露麵,不知何故。”


    闖王沒有作聲,心中也覺遺憾。原來他的計策是要田見秀在陣前狠狠地責罵高傑的忘恩負義,趁高傑自覺理虧,精神缺乏準備的當兒,郝搖旗和賀金龍等突然衝出,將他捉到,以為叛主投敵者戒。由於高傑平素對田見秀很尊重,所以李自成認為這辦法可以成功。如今這個該死的畜生到哪兒去了?難道離開賀瘋子的麾下了麽?


    郝搖旗見自成不吭聲,怕他為著高傑的事情煩惱,說道:“李哥,快下令怎麽辦吧。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下回遇到這個雜種,老子不會放他過山,哼!”


    李自成讓將士們稍作休息,吃點幹糧,隨即下令:立刻出發,繼續向北急進。這時已經是未末申初。他想著隻要在兩個時辰中不再遭遇強大敵人,一到黃昏,他就不怕敵人追擊;一夜急行軍,就可以衝到閿鄉附近了。


    劉宗敏率領援兵來到時,後衛部隊已經開始整隊出發。他簡單地問明情況,不敢耽擱,又向前隊奔去,臨走時候,他對自成說:


    “闖王,我還有話同你談,咱們一起走吧。”


    自成知道劉宗敏有重要話要對他講,就叫高一功率領中軍前進,他自己帶著親兵同宗敏飛馬而去。奔了一段路,到了開闊地方,宗敏與自成並轡前進,忽然放慢速度,小聲說:


    “闖王,曹操的情形我已經從一個俘虜的口中問明白啦。……他媽的,真不是東西!”


    “什麽情形?”


    “他率領九營[5]人馬退到房縣、均州大山中,如今已經向朝廷投降啦。”


    自成大驚,神色一變,問:“可是真的?”


    “這個俘虜是孫傳庭的隨從,他正在戰場上傳達軍令,受傷被俘。他的消息自然靈通。”


    沉默一陣,自成心情沉重地說:“曹操隻圖保全實力,不來接應咱們,已經是不大應該,倘再投降朝廷,不管真假,那就更不好了。”


    “他這琉璃猴子,終究成不了多大氣候!”


    自成在馬上加了一鞭,向前飛奔。劉宗敏等緊緊地跟在背後。追上老營,自成跳下烏龍駒,大聲吩咐:


    “把那個奸細拉來斬了!”


    親兵們立刻往路邊樹林中拉那個下書人,但發現在剛才戰事緊張中,人們沒有注意,這個人已經逃了。闖王臉色鐵青,沉默片刻,沒有責罵親兵們,卻冷笑兩聲,說:


    “好吧,遇到大天王時一總算賬!”


    盡管確知洪承疇已經率兵來到潼關,同孫傳庭並力擋在前麵,也確知曹操已經在湖廣投降,但目前形勢使闖王沒有從容回旋的餘地,非拚死向前衝不可。他把鞭子一揮,中軍營和老營的人馬在他的麵前整隊啟程了。


    農民軍的後衛部隊剛剛開拔,曹變蛟和賀人龍就緊緊地追趕上來,左光先把人馬整頓一下,又把原來留守在後方的人馬補充上來,也隨在曹變蛟的後邊追趕。


    李自成命令李過等切勿戀戰,盡速趕路,所以後邊隻偶爾有一些小的接觸。


    現在農民軍已經沒有了步兵。步兵一部分犧牲了,一部分因為從戰場上奪得許多馬匹,變成了騎兵。這樣大大地加快了他們的行軍速度。在一個時辰之內,他們差不多前進了五十裏,把追趕他們的步兵扔在二十裏以外,隻有官軍的騎兵一步不放地盯在背後。十月天最短,眼看就要黃昏。農民軍看見太陽落在山頭,剛剛鬆了口氣,突然前邊一聲炮響,左右丘陵間伏兵齊起,喊殺震天。李自成這時正走在老營前邊,吃了一驚,向前方和左右一望,隨即拔出劍來,鎮靜地自言自語說:


    “又開始了。”  <hr/>


    [1]緹騎——明朝皇帝逮捕人的機關是東廠和錦衣衛。錦衣衛的騎校稱作緹騎。去京城外逮捕文武臣僚由錦衣衛去辦,不由東廠辦。


    [2]西市——明代北京殺人的刑場在今西安門的西邊,大拐棒胡同南口內。所謂西市就是指這個地方。清代刑場移於宣武門外菜市口。


    [3]田副爺——田見秀的綽號。


    [4]掌盤子的——當時農民軍對負責首長的習慣稱呼。


    [5]九營——崇禎十一年冬,羅汝才(曹操)率領的是一支聯合部隊。九營就是九家,各營的人數不同。除他自己的部隊外,別的諸營並不完全服從他的指揮。除羅汝才外,較著名的還有過天星惠登相、花關索王光恩、興世王王國寧等。因部隊駐紮在房縣、均州一帶,所以通稱“房均九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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