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一麵督隊前進,一麵察看前麵地勢。多年的戰鬥生活,鍛煉得他在戰場上十分機警和老練。一看前麵來到一條小河,兩岸林木茂密,丘陵起伏,很利於步兵作戰,他的心一動,就派一個親兵飛馬通知郝搖旗、劉芳亮和袁宗第:人馬暫停,派斥候向前搜索。但是已經晚了。


    馬匹一氣走了六十多裏路,身上冒汗;一到河邊,爭著飲水。步兵更是又困又渴,不顧水寒徹骨,爭著彎下腰去,用手捧起水來喝幾口,潤一潤幹得冒火的喉嚨。就在這隊形混亂的當兒,突然一聲炮響,埋伏在對岸樹林中的官兵一躍而起,發出一片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向河灘衝殺過來。同時,一隊火炮手和一隊弓弩手,站在土丘上對農民軍猛烈射擊。霎時間,一批農民軍的騎兵和步兵倒了下去,鮮血使小河的流水變成了紅色。


    劉宗敏並沒有在這種突然的襲擊下驚慌失措。他騎在馬上,像山嶽一樣屹立不動。麵前三十丈以外的河灘裏已經發生混戰,自己的將士們不斷地紛紛倒下,炮彈和利箭在他的身邊和頭頂飛過,密得像飛蝗一樣。就在這片刻間,他看出敵人的弱點,忽然放了心。他想,如果官兵讓開他的前隊,攔住闖王的中軍廝殺,同時從四麵包圍前隊,那就更危險了。


    突然,他的棗騮馬的胸前中了一箭,狂跳數尺,然後倒下。當馬倒下時,他敏捷地跳下來,立刻換乘一匹同樣高大的黃驃馬,仍然立在原地不動。有一股官兵發現了他是主將,凶猛地向他撲來,企圖把他捉住,離他麵前隻剩下二十步遠近。簇擁在他左右的親兵親將都十分緊張,以為他會大喝一聲衝殺過去,但是他並不在意,隻用小眼角對這股撲來的官兵瞟了一下。當官兵撲到十步左右時,他回頭對偏將劉體純瞟一眼,把下巴輕輕地擺了一下,好像說:“把他們趕走吧,別讓他們來打擾我。”劉體純像箭離弓弦,突然率領著一群弟兄迎擊敵人,隻見刀光亂閃,馬匹左右騰躍,轉眼間把敵人殺得狼狽而逃。劉體純正要往對岸衝殺,隻聽劉宗敏叫著他的小名說:“二虎,回來!”他隻好勒轉馬頭。


    劉宗敏身旁的親兵連著兩個中箭,他自己的鬥篷上也穿過一箭。又過片刻,他的黃驃馬也中了一箭,跳起來,打了個轉,頹然倒下。劉宗敏立刻換了一匹菊花青,依然停在原地。左右的親兵親將都擔心他會中箭,但是沒有人敢勸他向後退一步。他似乎沒有感到左右都在為他的安全擔心,卻注意到大家急不可耐地想投入戰鬥,於是他小聲說:


    “都別急。沉住氣。等一等。”


    他繼續立馬河岸,穩如砥柱,竭力要看清官軍的主將是準,在什麽地方,他好用“擒賊先擒王”的辦法直取敵人主將。但是在一片蒼茫的、滾滾流動的晨霧中很難看清官軍的帥旗所在,而且敵人的氣勢如此凶猛,戰局千鈞一發,勝敗決於呼吸之間,他不能多作耽擱。看見郝搖旗和劉芳亮又一次躍馬跳上對岸,他的心中一喜,但轉瞬間又看見他們被擺得像銅牆鐵壁一般的敵人殺退回來,使他的心頭猛然一涼。刹那間他把鬥篷刷地脫掉,向後扔去,隨即聽見他大吼一聲,像一聲晴天霹靂,菊花青隨著這聲霹靂騰空而起,像閃電般越過河灘,躍上對岸,直向敵人最密集的地方衝去,後邊緊跟著十幾名偏將和幾百名騎兵。這一支人馬在人數占絕對優勢的官軍中所向披靡,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殺出重圍,忽而又殺進核心,尋找官兵的主將。官兵多數是步兵,雖然也拚死抵抗,並且幾次想把這一支人馬包圍吃掉,但總是在它的衝擊下像洪水衝垮牆壁,紛紛倒下,閃開一條血路。他們的馬匹常常在那些已經斷氣和沒有斷氣的、流著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人們身上踐踏騰躍而過。


    當劉宗敏衝入敵陣的時候,郝搖旗、劉芳亮和袁宗第不曾有片刻猶豫,率領著將士們也衝過對岸,深入敵陣,同官兵展開了一場混戰。這時,官兵的炮火和弓弩都失掉作用。火炮手和弓弩手們有的退往一邊,有的用刀和劍抵抗農民軍的衝殺。郝搖旗同一股頑強迎戰的敵人大殺一陣,把敵人殺敗。他殺得性起,率領著自己的標兵追著一股敵人不放,離開了正麵戰場。劉芳亮和袁宗第起初還並肩作戰,劉芳亮的一杆紅纓槍遇到一個刺一個,不知有多少人被他的槍洞穿胸膛,有的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就被他挑下馬去。但是官兵仗著人數眾多,隨即把他同袁宗第的兩千多人馬分割成幾股兒,並把他緊緊地包圍起來。劉芳亮同他手下的兩三百名將士把官兵殺退一批,第二批跟著就蜂擁上來,總是不能夠突破包圍。官兵同闖王的人馬曾經打過多次仗,看見這位白淨麵皮、英俊而漂亮的青年將領,加上他的紅纓槍和雪白戰馬,就是不看旗幟,也認得出他是哪個。這時一下子把他包圍得水泄不通,並從四麵八方發出叫喊聲:“活捉劉芳亮!活捉劉芳亮!”


    正在尋找官兵主將的劉宗敏忽然看見劉芳亮被多過四五倍的敵人圍困在一座土丘下邊,就衝去解圍。當他衝到離劉芳亮一箭遠近,才發現有一道幾丈深的山溝橫在麵前。一隊官兵埋伏在溝對岸的林莽中間,這時一躍而起,大聲喊殺,炮聲震地,硝煙彌漫,彈丸紛飛,亂箭齊發,使他的人馬在片刻間有不少負傷落馬,不得不後退幾步。他略一察看,決定繞道過去。當他正要揮軍從右邊迂回時,忽然看見劉芳亮殺開包圍,一路向這邊殺來。原來劉芳亮把人馬布成一個圓陣,一麵抵抗官兵的圍攻,一麵尋找突圍的機會。看見劉宗敏在一箭外被溝岸上的火炮和弓弩擋住,他就把槍一揮,向手下的將士們說了聲“隨我來”,像出山猛虎似的向一位敵將衝去。敵將舉著大刀相迎,隻見他的槍纓一閃,敵將手中的大刀飛出幾尺遠,咕咚栽下馬去。官兵人馬驚駭,紛紛後退,閃開一個缺口。那些站在溝岸上的火炮手和弓弩手一看劉芳亮從背後殺來,一哄逃散。


    劉宗敏和劉芳亮會合以後,重新殺進官兵核心,救出另外兩三股陷入包圍的人馬,並且同袁宗第遇到一起。


    郝搖旗也轉回來,同他們會合了。他殺死了兩員敵將,但是看見一員敵將騎的戰馬極好,想得到手裏,死追不放,結果中了埋伏,一陣亂箭和炮火使他的人馬成批地倒下去,登時陷於混亂。這時又有一股敵人從背後殺來,而剛才被他追趕的敵人也反轉來向他猛撲。他大敗而回,並且受了一處輕傷,手下的將士隻剩了三百多名。


    經過剛才的戰鬥,劉宗敏、劉芳亮和袁宗第三個人手下的將士也死傷了四五百名,另外有很多人負了重傷或輕傷。人員的大量傷亡,對他們十分不利。盡管他們戰鬥得非常勇猛,到底人數過少,總不能把官兵擊潰,反而常常有被包圍的危險。劉宗敏看得很清楚,敵人在這裏投入的兵力至少有一萬二千人以上,而且是精銳。


    處在這樣眾寡懸殊的局麵下,劉宗敏非常沉著。他想,隻要他們能夠繼續在戰場上保持猛衝猛打的氣勢,挫折敵人的銳氣,一旦中軍趕到,隻需幾百騎兵出敵不意地向官兵力量薄弱的地方猛衝一下,整個戰場的形勢就會改變。看準了這一點,他略微把隊伍整理一下,分成兩股,互相策應,專向敵人的步兵衝殺,忽東忽西,忽分忽合。他采用這樣的戰術把戰場上的主動權穩穩地抓在手裏,不斷地殺傷和疲勞敵人,打亂敵人的隊伍,而不再找敵人的中堅攻打。


    李自成早已來到河岸附近,把人馬隱蔽在被疏林覆蓋的土丘南麵。他站在土丘上,右腳踏著一塊磐石,靜靜地觀察著戰鬥情形。這時,南邊幾裏以外也發出了喊殺聲和戰鼓聲,使他不能不轉回頭來,側起耳朵聽了一陣。他判斷出追擊的官兵比往日增加了很多,不僅從正麵,也從側翼對李過和田見秀所率領的人馬進行攻擊。他的神色上並沒有流露出一點驚異或不安,仿佛這些發生的事情全在他意料之內,而且好像是習以為常了。張鼐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著他的臉孔,以為他馬上會發出重要命令,可是除掉看見闖王嚴峻的表情外,什麽也沒得到,簡直猜不出主帥的心裏在想著什麽。


    隨手把頭上的舊氈帽扶了一下,闖王繼續向小河對岸的戰場上觀察。當看見劉芳亮被四麵包圍的時候,簇擁在他左右的偏將和親兵,包括張鼐在內,都感到心頭緊張,巴不得立刻衝入敵陣,救出劉芳亮。他們用焦急的眼光望向闖王,卻仍然看不出闖王有任何表示。隻是當劉宗敏突然遭到官兵火炮手和弓弩手射擊時,他的眉頭猛地跳動了一下。過了片刻,當看見劉宗敏安然無恙,而劉芳亮殺出包圍並同劉宗敏會合一處時,他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欣慰的微笑。


    他看出來這支官兵雖然人數眾多,卻有幾個弱點:第一是士氣不高,不像義軍方麵人人肯拚死衝殺;第二是指揮不靈活,也不齊心;還有第三,多是步兵,隻有幾百騎兵。他相信把他們擊潰並不困難,等敵人的銳氣開始衰落時,隻要抓住要害猛力一擊,就可以把對方殺得潰不成軍。但是當他從薄霧中看清敵人的旗幟時,不禁心中一驚,暗暗叫道:


    “啊,洪承疇果然來了!”


    他從旗幟認出來這支攔在麵前的敵人中有祖大弼和孫顯祖兩個總兵官的人馬。這兩個人都是洪承疇手下的大將。今年三四月間,當他從塞外退回隴東南時,洪承疇派祖大弼在洮州堵截,被他殺敗一陣,讓開了路。他隻知道十天前洪承疇把祖大弼、孫顯祖和另外幾員大將都擺在藍田、渭南和鹹陽一帶,防備他突入西安附近,沒料到如今已經搶先來到潼關南原了。


    李自成的吃驚絲毫沒有被左右發現。人們都在十分焦急地等待著他下令過河衝殺。他向簇擁在身邊的將士們掃了一眼,說道:“別急,咱們馬上就給他們一點厲害看看。”他的聲音是那樣平靜,那樣輕微,那樣隨便,好像他不是在對別人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但是就這麽十分簡單和聲調輕微的一句話,在張鼐和將士們的心上卻發生了巨大的作用,不但更增了他們會立刻殺敗敵人的信心,而且像一道準備出擊的命令,使大家登時活躍起來。老兵王長順在這樣緊張而嚴重的時刻還不忘說笑話,小聲對身旁的一位小夥子說:


    “你的繩子準備好了麽?”


    “要繩子做什麽?”小夥子轉過頭來問。


    “看樣子咱們麵前不隻有孫傳庭,老洪也來啦,我身上隻有一根麻繩,還少一根。”


    小夥子對他笑一下,繼續往前觀望。這時有人小聲驚叫:


    “快救一救!那不是向導麽?”


    大家看見駝背騎著大青騾向河這邊跑來,後邊有幾個騎兵追趕,幾乎趕上。大青騾躍進河灘,後邊的追兵仍然不放,前邊又有幾個步兵攔截。眼看他就要被擒,隻見他的櫟木棍子一揚,打倒了一個步兵,大青騾衝過河來。但幾個騎兵仍在追趕,有一個騎兵追得最快,馬頭幾乎接近大青騾的尾巴。他舉起雪亮的馬刀,隻要再追一步,就會從駝背的背上劈下去。千鈞一發之際,有一個傷得很重的戰士突然抬起身子,從地上擲出一把短劍。前邊的追兵突然身子一晃,倒下馬去。幾乎是同時,張鼐的一支箭射中了前邊的馬。馬跳起來,打個回旋,擋住了另外的追騎。跟著,又一個騎兵中箭落馬,其餘的驚駭逃回。


    “怎麽隻你一個人?”當駝背來到麵前時,闖王問他,“沒有掛彩吧?”


    “我,我同大夥失散啦。一群官兵追著我,想得到咱這匹大青騾。我可不投降!”駝背喘著氣說。


    闖王看見他的腿上有血,棍子上也有血,又問:


    “沒掛彩吧?”


    “不礙事,隻大腿上受點輕傷。”


    闖王囑咐他去跟隨老營,不再多問了。


    一個由李過派來的小校騎著馬從南邊飛奔而至,跳下馬跑上土丘,向闖王稟報說在後追趕的官兵已經開始進攻了:曹變蛟在正麵進攻,賀人龍在右邊,左邊出現了左光先的人馬。李自成點點頭,向南邊望了一眼,說:


    “啊,知道了。回去告訴李將爺和田將爺,我隨後就去。”


    李自成仍然停在原處,一麵等候著中軍到來,一麵思慮著破敵之策。他已經明白,左光先看見他不能向蘭草川[1]那邊突圍,已經把部隊全調過來,加入追擊。在洪承疇和孫傳庭目前指揮的部隊裏邊,左光先也是一位十分勇敢善戰的總兵官,他的部隊較有訓練,戰鬥力僅次於曹變蛟而強於其他幾位大將的部隊。至於賀人龍,作戰倒也勇猛,但是部隊軍紀很差,他剛才已經想出對付辦法。想到賀人龍,他不由得想到高傑,心上飄過一縷痛恨和恥辱情緒,把牙根咬了一下。


    轉瞬之間,中軍和老營到了。中軍全是騎兵,連炊事兵都有馬騎。這時因為情況緊急,不但所有的將士、孩兒兵、炊事兵以及受傷的將士都準備好隨時廝殺,連所有的眷屬,不論老弱或婦女,都一個個手執刀劍,等待拚命。


    闖王在一群偏將和親兵的簇擁中走下土丘,跳上烏龍駒,命令李雙喜同老營留下指揮中軍,高一功率領五百名中軍標營同他過河。


    “闖王,叫我們也去吧?”孩兒兵頭目羅虎激動地問,呼吸急促,眼睛裏含著焦急和祈求的神色。


    “你們不用去,隨雙喜保護老營!”闖王匆匆地命令說,“一功,跟我來!”


    這時,官兵方麵發現李自成的中軍已經到了河對麵,在離河岸不遠的土丘背後。他們趕快派來大約兩千人馬在河北岸擺開陣勢,企圖攔住闖王的援兵過河。闖王來到河邊,不慌不忙地從背上取下了弓。但是張鼐趕快要求說:“闖王,讓我來!”自成瞟了張鼐一眼,用非常信任的口氣說:“好吧,先射死那個敵將。”張鼐搭上一支雕翎箭,不用特別瞄準,隻見他兩臂一舉,一聲弓弦響,那位在對岸揮刀呐喊的敵將已經中箭,腦殼一栽,咕咚一聲滾下馬去。官兵還沒有來得及把中箭的將官救起,第二支箭又把旁邊的旗手射下馬去,一麵軍旗猛一搖晃,拋落河裏。趁官兵這一驚慌,李自成把閃著寒光的寶劍一揮,鐙子一磕,說了聲“衝!”他的烏龍駒像流星般飛過河灘,躍過河水,一縱身騰空而起,上了對岸,直衝入敵人中間。張鼐和高一功緊隨在闖王左右,背後是幾百名偏將和騎兵。他們以不可抗拒的勇猛氣勢衝垮了敵人陣線,一直向敵人騎兵最多、招展著“祖”字大旗的地方衝去。凡是這股奔騰澎湃的洪流衝過的地方,隻聽見一片震人心魄的喊殺聲,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武器和武器的碰擊聲,以及刀和劍砍在金屬盔甲上和肉體上的各種聲音。


    祖大弼和孫顯祖原以為農民軍已經是疲憊之卒,又加上人數不多,不堪一擊,沒想到這些饑餓、疲憊的人竟然以一當十,戰鬥得十分凶猛。他們以幾百名騎兵和八九千步兵(其中有孫傳庭的兩千多人)包圍劉宗敏等餘剩的兩千多人馬已經感到很吃力,一看見“闖”字大旗就心中發慌,正想後退,孫傳庭又派一千五百名精兵增援上來,並且嚴令不許後退一步,一定得把李自成和劉宗敏擒獲。祖大弼和孫顯祖的士氣方始大振,分出一部分人馬圍攻宗敏,一部分人馬迎擊闖王。將士們既畏嚴令,又要立功,個個奮勇向前。


    李自成看見敵人增加了援軍,士氣複振,就趕快把人馬整頓一下,由他一馬當先,繼續猛衝猛攻。他很明白,如果不迅速殺敗這支敵人,時間拖長,自己的人馬死傷過多,加上前後不能相救,情況就會十分危險。他手下的將士們都明白這一點,所以都拚死衝殺。可是正殺到敵人核心,與敵人的總兵官祖大弼正麵交鋒,勝負決於頃刻的當兒,隻聽鏗然一聲,自成手中的寶劍折為兩段,那一段飛出去一丈開外。祖大弼趁這機會,把李自成和他的一部分親兵親將團團圍住,四麵進攻,大叫著“活捉闖賊”。闖王抽出短劍迎敵,極不得力。正在萬分危急,忽聽見張鼐在他的耳旁叫道:


    “闖王,給!花馬劍!”


    闖王接過來花馬劍,大喝一聲,連刺死幾個敵人,直衝到祖大弼的麵前,叫道:“姓祖的,休要逃跑!”隨著叫聲,一道寒光一閃,斜著劈了下去,祖大弼擋開了花馬劍,忽然這口劍又向他的腰間刺來。他把身子一閃,躲過這一劍。他手下的一群將士幫助他迎戰闖王,又形成了一次混戰。殺了一陣,祖大弼看著不能取勝,官軍的步兵死傷慘重,隨即用騎兵作掩護,且戰且退。自成也不追趕,趁機會整頓部隊,準備同劉宗敏、劉芳亮和袁宗第等會合一起,讓人馬稍作休息。這時他才知道,小張鼐因為把花馬劍給他,用短劍迎敵,在混戰中被官軍俘去了。


    李自成在烏龍駒上向前一看,看見張鼐被捆綁著,左右兩個騎兵把他夾持在馬鞍上,隨著祖大弼的中軍走去,已經走到半裏以外。官軍在那裏布成方陣,準備休息後重新進攻。隱約中還可以聽到張鼐在敵人中間破口大罵。自成要立刻追去把他奪回,可是左右的親將都覺得官軍勢盛,闖王去實在是過於冒險。老兵王長順用力抓住他的馬轡頭,不放他去。自成用鞭子在王長順的手上狠敲一下,大聲說:


    “怕死的都替我滾!小鼐子要不把花馬劍給我,他怎麽會被擒?縱然冒點風險,豈有不救之理!”


    恰在這時,袁宗第率領著一隊人馬來到。自成從自己的親兵親將中匆匆地挑選了三十個人,叫袁宗第也挑選少數人,一共有四五十人,叫其餘的都留在原地休息。他同袁宗第率領著這一小隊騎兵殺開一條路,直衝進官軍的方陣中心。祖大弼的將士們措手不及,張鼐已經被奪了回去。轉眼工夫,自成的親兵李強已經把張鼐手上的繩子割斷,並把一口從敵將手中奪得的寶劍交給了他。


    當闖王和袁宗第衝進祖大弼的方陣時,留下的幾百名將士怎肯休息?他們一聲呐喊,隨著掩殺過去。祖大弼見官兵的陣容已亂,撥馬便逃。袁宗第已經殺得兩眼通紅,絡腮胡子支奓著,策馬趕上,大吼一聲,一鐵鞭把祖大弼打落馬下。他的親兵和偏將們舍死反撲,把他救走。袁宗第手下的督尉黨守素已經負了兩處傷,看袁宗第把祖大弼打落馬下,衝上前去,揮刀劈死了他的旗鼓官,又連著砍殺幾個人,奪得了他的大旗。正在圍攻郝搖旗的孫顯祖望見祖大弼敗下陣去,也趕快逃走。劉芳亮在後追趕,一箭射中他的坐馬,但是等劉芳亮趕到時,他已經跳上另一匹快馬逃走了。孫傳庭的人馬也潰退了。


    農民軍看見官軍敗退,一個個精神百倍,到處追趕著官兵砍殺。


    正在這當兒,田見秀派的一名小校飛馬來報,說後邊官軍人數眾多,攻勢極猛,請闖王派兵增援。李自成趕快敲鑼收兵,對郝搖旗說:


    “搖旗,你帶著手下弟兄們到玉峰那裏辛苦一趟,隻幫他守住陣地,不可硬拚。我另有退敵之計。”


    他又吩咐劉宗敏等就在前邊的土山上紮營休息。自己立刻帶著高一功、張鼐和幾百名將士奔過河去。到了老營,他把中軍騎兵幾乎全數帶去增援後隊,隻留下李雙喜帶著一些親兵和孩兒兵守護老營。他把一位叫作賀金龍的青年偏將和高夫人叫到跟前,吩咐了幾句話。賀金龍笑著點頭說:“行,行。這辦法可能中!”自成又叮囑說:


    “告訴田大哥,一定要不戰而搞垮賀瘋子,咱們好騰出手來給左光先跟曹變蛟一點厲害看看。”說畢,他率領著中軍和標營人馬飛奔而去。


    高夫人不敢怠慢,趕快按照闖王的吩咐去辦。她心裏說:“惡狗撲來,不能心疼肉包子啦。”她又想:“天哪,千萬不要讓闖王遇到高傑!”


    她匆匆忙忙毫不吝惜地取出許多金子、銀子、綾羅綢緞、珠寶首飾,還有其他貴重東西,打成許多小包,又從腰間取下一把短劍,交給賀金龍。對於金、銀、珠寶之類的東西她都毫不心疼,唯獨這把短劍,她拿出來時稍微遲疑了一下。這是她心愛的一件東西,經常佩在身上。近來她曾經打算賞給慧英,但因為慧梅也想要,所以她暫時誰也不給,單等再得到一把名貴武器時同時賞賜。賀金龍看見她拿著短劍打量,有些舍不得,便笑著說:


    “算了,夫人,這是個傳家寶,留下自己用吧。”


    高夫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一狠,把短劍遞給他,用幹脆爽朗的口吻說:


    “什麽傳家寶,拿去吧。隻要能叫咱們突圍,叫將士們少流點血,拿比這更寶貴的東西送人也不心疼。快去吧,你是機靈人,能說會道,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把賀金龍打發走後,高夫人帶著慧英、慧梅走上背後的一座土丘,遙望南邊戰場。因為中間隔著丘陵、小山、林木,她看不清真實情況,隻看見雙方的旗尖兒在陽光下閃動,而官兵旗幟的數量很多。一陣陣的戰鼓聲和呐喊聲從戰場傳來。她心中七上八下,亂糟糟的。她多麽盼望闖王去了能夠使戰局“化險為夷”,馬上有捷報傳來!


    在高夫人像一尊石像似的向南戰場凝望的時候,她的侄媳黃氏,還有幾位大將的母親和妻子都走上土丘,默默地站立在她身邊。當一陣呐喊過後,黃氏忽然看見李過營裏的黑色旗幟好像在往後退,臉色刷地白下來,忍不住把高夫人的袖子拉一下,緊張地低聲說:


    “嬸子,你看!你看!……”


    高夫人也心中一寒,但是她回過頭來向黃氏的臉上看看,勉強一笑,用鎮靜的聲調說:


    “你跟著義軍打了幾年仗,什麽大風大浪都經見過,怎麽這樣沉不住氣呀?”


    “唉,我不知怎的,這顆心老是安靜不下去,好像在鍋裏煮著似的。”


    “你放心吧,咱們的人都是千錘百煉的鐵漢子,會殺敗官兵的。”


    從南邊奔過來幾個騎馬的人,頭一匹馬上騎的是醫生尚炯,後邊幾匹馬上騎著他的一個徒弟和四名親兵。


    這位身材高大、瘦骨嶙峋、四十開外的漢子昨晚一夜不曾休息,兩隻眼窩比近些日子塌得更深,而鼻梁和眉骨也都顯得更高了。他本來應該在行軍時隨著老營一道,但因為有一些掛彩的步兵走得慢,時常掉隊,所以他就索性跟著李過的後隊走。戰鬥開始後,他在李過和田見秀的隊伍後麵不遠處樹立了一麵小旗,上邊繡著一個“醫”字,為那些因負傷退下來的將士們醫治。如今他知道前隊戰鬥已停,有大批將士受傷,於是就留下兩個徒弟,自己往前麵去搶救傷員。高夫人看見他來到麵前,趕快一揚手叫他停下,隨即匆匆走下土丘。他向背後的徒弟和親兵們擺一下手,叫他們繼續前去;自己跳下馬,向高夫人迎著走來。


    “老神仙,後邊的情形怎樣?”高夫人低聲問。


    “剛才情形很危急,不過闖王同一功到後,官兵氣焰已被壓下去一些。”


    高夫人又問:“咱這邊傷亡的人數多不多?”


    尚炯告她說,重要將領如馬世耀、穀可成和穀英叔侄等許多人都已經負傷,甚至有的負傷幾處,隻是因為戰事萬分緊急,不肯退下戰場。說完,他不敢多停,跳上馬往北去了。


    高夫人打算重回土丘上邊。但是她剛走幾步,看見雙喜帶著一群親兵,牽著戰馬,神色焦灼而激動地向她走來。到了她麵前,雙喜咕嘟著嘴懇求說:


    “媽,我在這裏沒有事,讓我去吧。”


    “往哪裏去?”


    雙喜呼吸急促,吭吭哧哧地說:“我……我爸爸和舅舅,去了一大陣,官兵的旗幟還沒亂,我看情況有點不妙,不如讓我趕快去吧。”


    “怎麽不妙?”


    “咱們的人馬少,利於速戰,不利於纏磨的時間太久。我看,媽,不如讓我去,出敵不意,攔腰插一拳,也許能夠把敵陣衝亂。”雙喜急急地說,不再吭吭哧哧了。


    “你?”


    “嗯,如今就要勇猛堅決,出奇製勝。”


    “這……這太冒險啦。”


    “俗話說,‘騎馬坐船三分險’,何況打仗,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該下狠心時就得下狠心。媽,讓我去吧!耽擱得久了更不好。”


    高夫人也覺得雙喜的話有道理,但是她一時下不了決心。她打量了一下他的用布條兒吊著的左胳膊,不由得皺起眉頭,說:


    “你是昨晚掛的彩,隻剩下一隻胳膊,怎麽好去打仗?”


    “使劍是右手,左胳膊掛了彩沒大關係。”


    “可是你要帶什麽人去?不帶人有什麽用!”


    “帶我的親兵去。”


    高桂英望一眼站在雙喜背後的十幾名戰士。盡管他們個個精神抖擻,毫無畏懼,但是她仍然十分躊躇。她知道,讓這十幾個人投進千軍萬馬的戰場中是去白送死,對戰局起不了什麽作用。目前在老營裏,每一家眷屬都有自己的幾名親兵,但沒有超過十名的。她把各家眷屬的親兵掃了一眼,看見這些人都已經自動地湊攏來,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並且有些人已經說出來願意前去,但她還是下不了決心。她想到戰場上的事情千變萬化,萬一有小股官兵衝到老營來,沒有這些親兵堵擋一陣怎麽好?這擔子她擔負不了!她正在躊躇不語,羅虎頻頻地望雙喜,雙喜也向他丟眼色,悄悄地點點下頦。突然,羅虎走前幾步,向高夫人大聲說:


    “我們孩兒兵願意前去!”


    高夫人一驚:“你們?”


    “我們去!我們去!”孩子們一片聲地叫著,不待高夫人允許就紛紛上馬,敏捷得像猴子一樣。


    看見這情形,高夫人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她實在不忍心使這些孩子投入沙場。這些孩子,誰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誰是陣亡將士的子弟,她差不多都知道;絕大部分孩子的大名和乳名她都能叫得出來。三四年來,她親眼看著他們中間許多人從流鼻涕的、又瘦又弱的小娃兒長成了十五六歲的、體格健壯的半樁孩子;有的,從聽見喊殺聲嚇得啼哭的膽小鬼鍛煉成勇敢的小戰士,立過功勞。她怎麽能夠下這個決心,派孩兒兵跟雙喜一同前去?再說,按照闖王的命令,不到萬不得已不許派孩兒兵上陣廝殺。如今算不算到了必須使用他們的時候呢?……


    “讓我們去!讓我們去!讓我們去殺敗官兵!”孩子們在馬上一片聲叫著,有的激動得臉頰和脖子通紅,而戰馬也在焦躁地蹬著蹄子。


    高夫人沒有作聲。她望望遠處戰場,回頭來望望在馬上招展的、繡著“童子軍”三個字的粉紅色半舊綢旗,望望孩子們,仍然下不了決心。雙喜懇求說:“媽,別擔心,讓他們跟我去吧。我管保馬到成功,得勝回營。”


    雙喜的話還沒落音,又一陣呐喊聲和猛烈的戰鼓聲傳了過來。隨即,一個站在小山頂上瞭望的親兵跑下來,喘籲籲地向高夫人稟報:“好像我們左翼的旗幟在往後退。”高夫人的心上又猛地打個寒戰,用決斷的口氣對雙喜說:


    “你們去吧。可是要切記著出奇製勝,冷不防打到敵人的致命地方。要是不能出奇兵攻敵不備,把你們這二百多孩子增加上去也不濟多大的事,”


    “媽放心。我知道了。”


    雙喜正要上馬,早已忍耐不住的黃夫人突然說:“嬸子,叫我的親兵也跟著雙喜去吧,他們留在老營裏也是閑著。”


    高夫人點點頭說:“也好。留下一兩個人,其餘的跟雙喜去吧。”她轉回頭望著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說:“張材、長勝、二拴,你們留下,別的都去。”


    高一功的夫人陳氏和許多將校的妻子都要求讓她們的親兵也去,但是高夫人堅決地擺擺頭,說:


    “不用了,老營也需要人,不能太空了。”她又囑咐雙喜不要大意,然後對羅虎說,“小虎子,要一切聽你雙喜哥的將令。雖說他隻比你大兩歲,可是打仗的經驗他比你多得多。在平日他是你們的兄長,打仗時他就是你們的小李將軍,違令者該打該斬,他有全權。”


    雙喜和羅虎剛上馬,高夫人忽然發現李來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脫掉鬥篷,騎在馬上,夾在孩兒兵們中間。要不是他的銀護心鏡在陽光下特別顯眼,幾乎被他混過去了,她吃了一驚,嚴厲地喝問:“來亨!你要做什麽?”


    “我跟他們一道去殺官兵!”


    “下來!不準你去!”


    李來亨看見高夫人的神色是那樣嚴厲,不敢違拗,含著兩眶委屈的熱淚,垂頭喪氣地溜下馬來。黃夫人已經慌張地來到他身邊,把他往懷裏一拉,責備說:


    “一眼看不見,你就偷偷上馬了!真不聽話!”


    李雙喜說了聲“起!”率領著三十多名親兵和二百多名孩兒兵飛馬向戰場奔去。


    高夫人望著他們翻過麵前的土嶺以後,回頭來望一眼小來亨,看見他咂著小嘴,用手背揉著眼睛,隨即用慈愛的口氣說:


    “孩子,你還太小。再過兩年,我一定讓你跟他們一起打仗。不要難過,快上馬,跟我來!”


    她上了馬,帶著李來亨,登上旁邊不遠一座較高的小山頭,向南瞭望。  <hr/>


    [1]蘭草川——通往河南盧氏縣的一個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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