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兩名亭卒將一幹鼬鼠攤主帶到的時候,六醜已經在亭中院內,用白灰將櫟陽城中分布畫個大概,主要街道俱在,一些小街小巷則隻是一片,然後旁邊擺著木炭石塊,另外幾名亭卒候在左近,隻等眾人到來。


    眾攤主唱個肥諾,六醜示意道:“聽聞,近日諸位攤上鼬鼠匱乏,即便有捕獲送至,亦是瘦小,可有此事?”


    攤主來路上已向齊嗇、任夫打聽過緣由,雖不知為何攤上鼬鼠肥瘦會與案件有關,卻也知與自己無礙,且本身攤上鼬鼠多寡、大小便是能打聽到的,也不敢欺瞞,老老實實將自己攤中情形各自道來。


    果不然,城中便有數十處鼬鼠攤近日鼠少且廋,仍舊肥大者隻有六家,其中四家是從城外鄉野收來,另外兩家方是城中捕鼠者日日相送。


    捕鼠,乃是大周乞丐、赤貧者的生計,多是三五人拉幫結派而為,用籠、夾、箍、釣、壇等等陷阱捕獵,也有各自的獵鼠地盤,那兩家攤販的送鼠者分屬七夥人眾,每日送來,倒是與往常無異。


    至於其他人,雖也各有三五夥、七八夥人不等,卻均收獲日少,且盡幹瘦。


    六醜想了想,問各家攤主道:“汝等店中可還有鼬鼠?”


    眾攤主盡皆表示還有少許,或數十或二三十不等,六醜便取出些刀幣交予亭中另一亭卒,道:“汝隨各家歸去,將鼬鼠盡數收來,鼠頭鼠皮也取一些,再備口大釜,幹柴,回來與我。”


    眾攤主皆表示不敢收錢,亭卒有心貪墨,卻礙於六醜當麵不敢多說,隻是悄悄鼓動眾人速行,六醜也懶得與之計較,任由他去辦。


    眾人去後,六醜便將那兩人叫到近前,吩咐齊嗇、任夫各跟一人,將他們各自的送鼠者找到帶回,不必全部,但那為首之人卻是必須,然後又叫了兩名亭卒隨行。


    無論攤主、亭卒,皆是莫名懵懂,卻無人敢問,隻能老實就辦。


    午時之後,亭卒才帶回七名衣衫襤褸,滿臉菜色之輩,一見到六醜當麵便紛紛跪下磕頭,畏懼之色溢於言表,六醜讓眾人起身,各自賞枚刀幣,才道:


    “最近城中各處捕獲鼬鼠皆有減少,唯獨爾等未有變化,此節與我亭中所查案件有關,喚爾等來便是如此,不必畏懼,隻需老實將爾等捕獵之地說出即可,人人有賞,可若是膽敢欺瞞,明日自有人來尋爾!”


    眾乞兒紛紛磕頭,言道:“不敢欺騙大人!”


    “好,既如此,便從爾開始……”


    六醜隨意點出一人,讓他講述捕鼠之處,命亭卒用石塊標識,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地點已經全數標出,大多數石塊皆位於城南廢酒廠左近。偶有三五塊零落,六醜又細細相詢,果然這些乞兒不敢欺瞞,但凡是去過之處皆標出來,這些所在雖然獵物甚少,也都不敢有漏。


    乞兒散去之後,六醜換取木塊,逐一將各處失蹤案發生之地標記,歸納一番,最終找出了每個案發地與舊酒廠之間的關鍵所在……


    夜。


    風起灶火涼,


    櫟陽暮色霜。


    窮巷閉門急,


    來去兩路長。


    魅影急如雨,


    赤瞳動有芒,


    忽見燈火曳,


    遙聞鼬鼠香。


    舊酒坊在櫟陽人心中,乃是不祥之地,原因便起於七年之前,櫟陽時疫爆發,最初便源自此間,於是縣尉便下令見此周遭九坊十二鋪盡數封鎖,病者送入,奄息苟且,前後共計六百餘人命喪其間,後雖得到煉氣士相助撲滅疫情,此地原本居者卻生生死絕,後人覺得晦氣夜不願遷移,久而久之,便成了一處絕地。


    每每城中有案,縣尉等人首先想到的便是此間,曆年也確實從中抓出過凶手竊賊,這次失蹤案亦有搜查,隻是毫無發現,便隻能作罷。


    至今七年過去,但那九坊十二鋪周遭籬笆柵欄仍在,雖然殘破,卻罕有人盜取,漸漸變成了一處天生的隔牆,兩相斷絕,漸或遺忘。


    距那籬笆不遠有處城隍廟,日久失修已坍半端,平素日便是乞兒容身之地,今日也不知這些乞兒走了何等大運,居然還煮起肉來。


    幾塊石頭做灶,豁缺大釜架上,拆下的牌匾窗框為柴,湯水滾滾,內中數隻肥鼠起起伏伏,剝下的鼠皮鼠頭隨意仍在火中焚燒,散發著難聞的腥臭,但乞兒們卻不以為意,隻是死死盯著釜中,或用柴枝撥動湯水,或撒入粗鹽茱萸,肉香四溢,嗅之垂涎。


    周人佐味,大抵隻有五類,鹽、梅、糖、酒、醋,所烹食物較為寡淡,蔬果尚好些,肉食腥味便就有些重了,隻是少數地方使用茱萸、花椒等物,這股味道在風中散發,讓鼬鼠之肉又多了幾分誘惑。


    黑夜中出現了一雙充滿yu望的瞳孔,豎直、猙獰,赤紅,一道稀薄口涎順著唇角開始滴落,漸漸在身下凝聚成窪,渴望開始萌生,但赤瞳的擁有者仍然強自拖著身子扭轉,朝著另一處慢慢走去,不時回頭……


    ※


    櫟陽城外不遠,半山陡峭,黑色蝙蝠雲舟已經落下,地麵搭起個簡單的軍帳,一並人等或舟內,或帳外,坐立行走皆有,各自行事。


    不遠之處的香樟樹梢,葉冠叢中,天哭坐著根極細嫩枝,背靠斜椏,丈許闊劍隨意搭在肩上,整個人隨著夜風起伏,搖擺不定,便似片樹葉般無半兩輕重,他口中叼著的短枝亦是同步,上下晃動,興味索然之極。


    天哭本是好動之人,呆在一處三四日,早已將最初的耐心消磨殆盡,便是城中兩妖試煉,也無多少心思管他。


    但即如此,天哭卻不敢走,因為阿姐對於補充隨扈一事極為看重,來前便有言在先,若是輕慢胡鬧,便要罰他,天哭可以無視鬼宴其他人等,甚至可以無視孤辰,卻不敢無視阿姐的吩咐。


    一個阿姐已經很難對付了,再加個解神哥,這今後的日子可怎地過啊……


    天哭愁眉苦臉的想著,兩道粗粗的眉毛耷拉下來,早已沒了聽說解神與阿姐準備成親時的欣喜,滿心都是後悔,嘴裏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麽。


    忽然,雲舟中傳來嗡嗡顫動,天哭麵露喜色,正要起身,卻又複坐穩妥,嘴裏自言自語道:“臭阿姐!有了姐夫便不理我,四日方才傳訊,我也不去理她!”


    話雖如此,眼角卻不斷朝著雲舟處亂瞄,心中如貓爪撓,極是浮躁。


    如此僅僅數息,天哭已有些耐不住了,便又自己給自己說項:“我便是不理,小九他們也不敢不理,必然接那傳訊……罷了罷了,還是先去旁邊聽聽,若是有趣便說上幾句,若是無趣,也正好讓小九替我推諉……”


    他心中胡思亂想,主意未定,那雲舟中已有人飛奔而出,正是小九,她不待奔至樹下便呼喊起來:“天鬼大人,鬼首有令,命我等速去秦川,尋找一胡僧飛舟!”


    天山遁四部,各部俱有首領,鬼宴部首領自然便是鬼首,現任鬼首乃是孤辰,接任消失的解神。


    “什麽,傳訊的不是阿姐,是孤辰大哥麽?”天哭大喜,頓時從樹上直落下來,距離地麵兩丈左右淩空翻轉,穩穩落地,嘴中急急道:“這胡僧怎地事端,為何孤辰大哥要找他,還有,找到如何,全殺了麽?”


    小九來到近前,道:“大人並未細說,隻說這胡僧雲舟在被追趕,似是胡僧內訌,大人令我等將那被追的胡僧擒拿,押送回閣,至於那些追兵,盡數殺了,不能走脫一人。”


    “殺些胡僧而已,走脫一人我等還有臉麽?孤辰大人便是絮叨!”天哭不屑的嘟了嘟嘴,想起能夠出去辦事,心中又歡喜起來,哈哈笑著便舉步朝飛舟而去,口中不叫道:“起身,起身!有人可殺了,趕緊起來,切莫被旁人搶先!”扛在肩頭的闊劍天哭也拖在了地上,摩擦地麵山石,發出吱吱響動,火花濺射。


    小九出時腳步稍重,眾人早已經醒轉,隻是未動,現見天哭招呼,瞬間便盡數就位,進入舟內,股股黑色煙霧開始從舟尾管道噴出,如深寐巨獸蘇醒般顫抖咆哮,蓄勢待發。


    “大人,那城中兩妖如何,需要留人麽?”小九急忙舉步跟在天哭身畔,隨行間急急道:“而且小四還在城中,你看是不是傳訊,令其歸來?”


    天哭的腳步頓時停住,衝口道:“哎呀,差點將小四忘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在城中作甚?”


    小九身子一踉,翻個白眼,幽幽道:“大人,這是您叮囑的,說這猢猻有趣,讓我們輪番下去盯著,看他怎地玩出朵花來。”


    天哭茫然瞪大了雙眼,忽然一拍腦袋,貌似恍然:“是了,我想起來了,好像真是我吩咐的。”


    “這那是好像!明明白白是大人您吩咐的,”小九毫不客氣的懟了天哭一句,道:“若非如此,小四那就算是妄動,按照衛中規矩,非砍頭不可。”


    “是我便是我,這些小事砍什麽腦袋!”天哭不在乎的擺了擺手,道:“既然這般,那便不叫他了,繼續留在城中,你等下便傳訊過去,讓他自便,待我們從秦川回來再來接他。”


    “喏。”


    片刻光景,雲舟已經呼嘯著衝上雲霄,踏著夜色遠去,但見那黑夜深邃中,一道人影枯坐在城中閣頂,百無聊賴的畫著圈圈,口中幽怨道:


    “又不帶我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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