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頻頻頷首,似乎看出葛胤眸中的黯然之色,他開始疑惑,一個不為自己鈴鐺入獄而憂傷的人,又有何事足以讓他黯然神傷的呢。


    他不禁開口,問道:“貫亭賢弟不慕名利、性子與世無爭、淡遠而自得,又怎麽會選擇入朝為官呢?”


    葛胤聞言眸光的黯然更濃了幾分,惻然道:“實乃先父臨終遺願,葛胤就算千般不願,也要曆盡萬難以告慰先父之靈。”


    蘇軾許是在這牢獄關得太久,難得來了個和自己誌趣相投的人兒隔窗暢談,這精神頭更是奕奕。


    他笑道:“哈哈,看來貫亭賢弟是至孝之人啊。”說著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傷心事,輕歎道:“哎,可惜被為兄連累了,也關入這暗無天日的烏台牢籠中。”


    葛胤搖首否然道:“東坡兄何出此言啊?若是葛胤與東坡兄不相識,那明槍暗箭易來造次,躲也躲不了,今日隻不過提前一刻罷了。”


    蘇軾心生愧疚道:“都太過激進,不該在文辭中留下話柄,在數月之前,為兄被調任湖州知府時,曾向陛下呈上一道謝表,本隻是想著這多年來的宦海沉浮的繁瑣事兒罷了。可被舒亶、何正臣這些禦史台等人斷章取義了,並在陛下麵前告了為兄一個謗訕新政的罪責,不但如此,他們還把為兄以往所收集的詩文一一挖出,逐字逐句的進行曲解,都怪為兄當日不該讓你提筆留下那首詩詞,硬生生被人曲解為貶低陛下反詩。”


    “子瞻兄真是好興致啊,都大禍臨頭,還有工夫與小輩閑聊。”


    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低沉的聲音,讓整個牢獄的氣氛變得越加詭異,接著這緊蹙的腳步越來越緊,倒映在甬道地上的幾抹身影越來越長,這才看清楚了來人的麵目,是個穿著官袍的青年男子。


    這男子大約三十有八,上唇蓄著兩撇修剪過的短須,膚麵白淨,言語舉止間盡顯儒雅之氣。


    蘇軾漫不經心地睨了那來人一眼,淡淡地說:“怎麽樣?你舒信道是不是又尋到了什麽罪責,又想潑到蘇某身上了。”


    舒信道冷哼道:“我舒亶何德何能敢誣蔑於你這大宋的詩壇大文豪蘇東坡,難道我不怕被文人口誅筆伐嗎?若非你自作孽不可活,又豈會身陷囹圄?”說著他靠近關押蘇軾的牢房,讓人將鐵牢門開掉。


    蘇軾嗤之以鼻,冷冷笑道:“哈哈哈哈,對,怪我蘇軾名聲大噪,又不與你革新黨人狼狽為奸,你們自然先拿蘇某開刀,曲解蘇某的詩詞,讓陛下懷疑於蘇某,如今才若得如斯下場。”


    舒信道眸色一冷,大步跨進牢房中,咄咄逼人道:“子瞻兄倒是會找借口,那些詩文難道不是出自子瞻兄的嗎?難道子瞻兄所作的“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不是在譏諷新法中的青苗法嗎?難道那“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不是在諷刺本朝的鹽法嗎?”


    蘇軾昂首闊步,儼然一派生機勃勃,頷首道道:“對,這些是蘇某所寫不假,也是有貶新政之意....”


    舒信道當即截斷他的話語,振振有詞地說:“先生獨何事,四方望陶冶,兒童誦君實,走卒知司馬。撫掌笑先生,年來效喑啞。這是兩年前,司馬君實被罷相之後,你所寫的,難道不是在為他日後重登相位大招輿論聲勢嗎?這不是讓陛下被百姓誤會是不重用賢才的昏君嗎?”


    蘇軾眸光異常平靜,不予否認道:“此詩確實是蘇軾對君實不幸被罷官而感到惋惜,若不是這四海蒼生寄望於他司馬君實出來執政,蘇軾又敢出此之言嗎?”


    舒信道眸色透著一絲焦灼,續道:“居官不任事,蕭散羨長卿。胡不歸去來,留滯愧淵明。鹽事星火急,誰能恤農耕?薨薨曉鼓動,萬指羅溝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纓。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下馬荒堤上,四顧但湖泓。線路不容足,又與


    牛羊爭。歸田雖賤辱,豈失泥中行?寄語故山友,慎毋厭藜羹。蘇東坡,你這難道不是在指責陛下開運鹽河的不是嗎?此等包藏禍心,你又如何解釋?”


    蘇軾淡然頷首道:“是,鹽官在湯村一帶開運鹽河,累及沿河農民不得忙於農事不說,還要被征用為開河工仆,以致於農事荒廢,到了秋天竟是顆粒無收,這不是活活斷了百姓的生機活路嗎?蘇軾隻是仗義執言罷了,並非想要指責陛下的不是,況


    且此事陛下也是在蒙蔽其中,若是他知道各州縣鹽官如此蠻橫霸道,定也不會相饒。”


    舒信道越聽越氣,麵色鐵青,厲聲道:“你如此巧言善變,又能如何,你那麽多的文辭中,我禦史台可以挑出樁樁件件有違朝廷的詞句,任你如何狡辯,又當如何?你明知道你的文辭會在文壇乃至於大宋百姓中引起軒然大波,難道你想讓所有人對著陛下脊梁骨後麵戳戳點點,指責陛下變法的不是嗎?蘇東坡,你才華橫溢,怎就與那司馬君實一般頑固不化呢,倘若這舊製不改,又何以為百姓謀福祉?”


    蘇軾沒有被舒信道咄咄逼人的氣勢所震懾到,他不但沒有畏懼,還挺直了胸膛,與他麵麵相對,冷笑道:“嗬嗬,你們的新政若是完善,又豈能擔心他人指出錯處,如今我蘇東坡不僅指出錯處,還將新法釀成的後果告知你們,你們非但不予修正,反而說我蘇東坡妄圖引起朝野動蕩,故意誣蔑新法以讓新法實施越加困難重重。此外你說我們是頑固一派,非也,我們並非死守著舊製而不改,舊製需要改,也在不影響大宋社稷與祖宗百年根基下循序漸進的改正,而不是你們太過激進。勞民傷財也就罷了,還弄得民怨沸騰。這不知瞻前顧後的變法,隻是辜負了黎民百姓對朝廷的期許。試問,舒禦史大人,你們如此,幾時又在為百姓謀福祉了?”


    “不予你浪費口舌,反正陛下知道你的累累罪行,你就等著滿門抄斬吧。”舒信道長袖悶然一甩,說著離開蘇軾所關押的牢房中,走到甬道中,瞥了葛胤一眼,冷冷地說:“你是樞密都承旨葛胤?”


    葛胤躬身應道:“下官樞密都承旨葛胤。”


    舒信道目不正視他,質問道:“你可是與那蘇東坡勾結起來,以詩文抨擊朝政?”


    葛胤沒有一絲駭然,鎮定自若地應道:“稟舒大人,葛胤與蘇東坡誌趣相投,算得上至交好友,何以勾結起來抨擊朝政?”


    舒信道聞言分外驚詫,睨了一眼葛胤,冷冷地說:“


    把蘇軾同黨葛胤押到刑房嚴加審訊,不得有誤。”


    大宋皇宮,垂拱殿。


    “阿螭,你說子瞻和葛胤可會怨朕?”宋帝趙頊負手立於中央,麵色黯然,又道:“哎,朕看到子瞻在牢裏與舒亶爭辯不休,也真是難為了葛胤一言不發。”


    龍將軍阿螭作揖道:“陛下,你既然相信他二人,又為何默許禦史台進行審訊這兩人。”


    趙頊蹙眉道:“朕的相信是一人的信任,變法黨的不信卻是百人的不信,這悠悠之口總需要拿個人開刀,蘇軾再合適不過,變法之業已入最為關鍵的時刻,百姓難免不適應,出現了一些怨言,再加之蘇軾為首的守舊黨,以詩文暗諷貶刺,長此以往,朕的皇威豈不是蕩然無存,總不能讓他們隨意評論朕的決定。”


    他伸出雙掌,翻了一翻,動容道:“這手心手背都是朕的心頭肉,動哪一塊朕都心痛,但不動就會生變,也罷讓他王珪、王介甫做一次壞人,也好過影響了我趙氏皇族的聲望,可惜朕的白衣卿相也不過寫了一首詩、圈了幾處地方,也被禦史台他們抓住了痛腳,也罷,到時候一並處置了,這皇宮的漩渦確實不太適合這兩個人久留。”


    龍將軍阿螭聞言怔然讚歎道:“陛下深謀遠慮、運籌帷幄,阿螭敬佩萬分。”


    宋帝趙頊倍感疲倦的擺了擺手,輕歎道:“哎,實乃無奈之舉,阿螭,你讓大獄之人適度審訊即可,切不可傷其性命。”


    龍將軍阿螭應道:“喏。”說罷阿螭徐徐退出殿外。


    盡顯疲憊的宋帝趙頊剛剛靠坐在了龍椅上,正在闔眼休息中,突聞內侍稟告:“陛下,王珪、章惇、馮周、李定四位大人覲見。”


    宋帝趙頊止不住打了一個哈欠後,道:“宣。”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入殿四人不約而同地跪地向趙頊叩拜。


    趙頊端坐起疲倦的身子,問道:“四位愛卿都請起吧,有什麽事需要稟奏的,但說無妨。”


    一個年邁的大臣作揖道:“陛下,臣王珪以為所有罪證都網羅清楚,一幹人等都被抓入禦史台大牢,此案拖延已久,是時候定案判罪。”


    趙頊抻了抻眼皮,問道:“那王愛卿,覺得該怎麽判呢?”


    王珪正色道:“臣以為蘇軾膽大包天、恃才傲物,膽敢煽動一眾朝野文人寫詩賦詞來譏諷變法、妄議朝政、蠱惑人心,此外還目無陛下,以詩文貶低陛下,抬高自己,恐有不臣之心,定當判其淩遲並株連九族,亦不為過。”


    此言一出,章淳麵色怔然,他本就是個直腸子,連忙勸道:“王相,子瞻對新法諸事有頗多微詞,此事確為不假,但是這有不臣之心,這罪名太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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