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她跟前吻了一下她的手(當我想結束談話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做的),就到自己的屋裏去了。齊娜依達的眼淚把我完全弄糊塗了:我壓根兒不知道該拿什麽主意,我自己也想哭一頓:我到底還是個孩子,雖然我已經十六歲了。我不再關注馬列夫斯基,盡管別洛夫佐羅夫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暴戾可怕了,他象狼瞅著綿羊似的瞅著狡黠的伯爵;可我既不想考慮什麽事,也不想關心任何人。我已經喪失了思考能力,總想找個僻靜的地方。我特別喜歡那間廢棄不用的暖花房。我常常爬到那堵高牆上坐下來,像個不幸的、孤獨的、憂鬱的少年那樣坐在那兒,覺得自己怪可憐的——這種悲傷情緒使我心裏美滋滋的,我簡直為之陶醉了!……


    有一次我坐在牆上,眺望著遠方,一邊聽著鍾聲……忽然有個什麽東西在我身上掠過——既不是一陣微風,也不是一陣痙攣,好象是一股氣流,仿佛是有人走近來的感覺……


    我低頭朝下麵望去,看見齊娜依達穿著一件輕飄飄的淺灰色連衫裙,肩上靠著一把撐開的粉紅色的遮陽傘,正沿著下麵那條路急匆匆地走來。她看見了我,就停住了腳步,把草帽邊往上一推,抬起了她那雙溫柔的眼睛直瞅著我。


    “您坐在這麽高的地方幹什麽?”她問我,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微笑。“啊,”她繼續往下說,“您總是要讓我相信您很愛我。要是您當真愛我,那您就跳到路上來迎我吧。”


    齊娜依達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這些話,我已經飛也似的跳下來了,仿佛有人在背後推了我一下。這堵牆約莫兩俄丈高。


    我兩腳剛落地,但衝力過大,我沒有能夠站穩:我摔倒了,有一會兒工夫我失去了知覺。等到我醒來時,就覺得齊娜依達站在我身旁,而我沒有睜開眼睛。


    “我那可愛的孩子,”她說著,向我俯下身來,她的嗓音裏流露出一種焦急不安的柔情蜜意,“您怎麽能這樣做,你怎麽會這樣聽話……要知道我是愛你的……站起來吧。”


    她的胸脯就在我身旁起伏著,她的雙手撫摸著我的頭,忽然——那時我交上好運啦!——她那柔軟鮮豔的嘴唇在我的整個臉上狂吻起來……她的嘴唇合在我的嘴唇上……這當兒雖然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但是齊娜依達大概憑我臉上的表情就猜到我已經清醒過來了。她倏地抬起身子。低聲說“嗯,站起來吧,淘氣鬼,傻孩子;您怎麽還躺在塵土裏呢?”


    我站起來了。


    “去把我的傘給我找來,”齊娜依達說道,“您瞧,我把傘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別那樣望著我……多麽傻呀:您沒有受傷吧?大概您給蕁麻刺痛了?我對您說,別看我……他一點也不懂,也答話,”她補了一句,仿佛在自言自語。“回家去吧,monsieur沃爾傑馬爾,把身上收拾幹淨,不許跟著我,要不我會生氣的,再也不要……”她沒有把話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可我卻在路上坐下了……兩腿支持不住。蕁麻刺痛了我的手。腰酸背痛,頭暈目眩——但是我當時所體驗到的那種幸福感在我這一生中卻一去不複返了。這種幸福感像一種甜蜜的痛苦充滿了我的全身,而最後這種情感是以欣喜若狂的蹦跳和叫喊來抒發的。的確,我還是個孩子呢。


    十三


    那一天我成天價那麽高興,那麽自豪,我臉上還是那麽強烈地感覺到齊娜依達的親吻。一回想起她的每一句話,我就會狂喜得痙攣起來,我非常珍惜我那意想不到的幸福,甚至覺得害怕起來,甚至不願看見她——這個使我重新燃起了愛情火焰的女子。我覺得似乎再不能向命運要求什麽了,現在應當“好好地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死去。”可是第二天我到廂房裏的時候,我卻覺得非常窘迫不安,我徒勞地竭力把這種窘態掩藏在假裝的溫文爾雅的灑脫自然的風度中,就是一個想讓別人知道他是善於嚴守秘密的人所需要的風度。齊娜依達接待我時態度很自然,毫不激動,隻是點點指頭嚇唬我一下,並且問我:身上有沒有烏青傷痕?我那漿腔作勢——


    灑脫自然、嚴守秘密的樣子——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連我那副窘態也隨之而消失了。誠然,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期望,可是齊娜依達那泰然自若的神態仿佛潑了我一身冷水:我這才明白了,我在她眼裏不過是個孩子,我心裏多麽難過!齊娜依達在屋裏來回走著,每次她瞥我一眼時,臉上就迅速掠過一絲微笑;但她的思想卻在遠處翱翔,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我要不要提昨天的事,”我在心裏尋思著,“問問她,她那麽急匆匆地上哪兒去,也好弄個水落石出……”可我隻把手一揮,在一個角落裏坐下。


    別洛夫佐羅夫走了進來;我看見他很高興。


    “我還沒有給您找到一匹馴順的坐騎,”他一本正經地說,“弗列依塔格1保證給我找一匹,可我沒有把握,我害怕。”


    “請問,您怕什麽?”齊娜依達問道。


    “怕什麽?要知道您不會騎馬。千萬別出什麽事!您怎麽忽然想出這個怪念頭!”


    “哦,這不關您的事,我的野獸先生。要是這樣,我會去找彼得-瓦西裏耶維奇……(彼得-瓦西裏耶維奇是我父親的名字。我覺得奇怪的是,她那麽輕易、隨便地提到他的名字,仿佛她相信他願意為她效勞似的)。


    “原來這樣,”別洛夫佐羅夫說道。“您要跟他一起去騎馬?”


    “跟他或跟別人一起去——這和您不相幹。隻是不跟您。”


    “不跟我,”別洛夫佐羅夫也說了一遍。“隨您的便。好吧,我給您找一匹馬來。”


    “不過您要注意,我可不要一頭母牛。我預先告訴您,我要去跑馬。”


    “您要去跑馬,那好吧。您跟誰,是不是跟馬列夫斯基一起去?”


    “為什麽不能跟他一起去,武士?嗯,請放心,”她補了一句,“眼睛可別忽閃忽閃的。我也帶您去。您知道,現在馬列夫斯基對我說來——呸!”她搖了搖頭。


    “您說這話是為了安慰我吧,”別洛夫佐羅夫抱怨著。


    齊娜依達微微眯縫起了眼睛。


    “這話使您感到安慰嗎?噢……噢……噢……武士!”末了她說,仿佛找不到別的話可說了。“可是您,monsieur沃爾傑馬爾,您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去騎馬嗎?”


    “我不喜歡……跟大夥兒一起……”我嘟嘟囔囔地說著,沒有抬起眼來。


    “您寧願te#te-á-te#te1……好吧,那就各走各的路。”她歎了一口氣,低聲說。“您去吧,別洛夫佐羅夫,去想想辦法。


    明天我就需要一匹馬。”


    “嘿,可是哪來這筆錢?”公爵夫人出來幹預了。


    齊娜依達皺了一下眉頭。


    “我不會向您要錢的,別洛夫佐羅夫會相信我的。”


    “會相信的,會相信的……”公爵夫人抱怨著,忽然她扯著嗓門大叫起來:“杜尼婭什卡!”


    “maman2,我給過您一個小鈴,”公爵小姐說。


    “杜尼婭什卡!”老婦人又叫道。


    別洛夫佐羅夫告辭了;我跟他一起出來……齊娜依達沒有挽留我。


    十四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給自己削了一根手杖,就到城外去了。我對自己說要出去散散心。這天天氣非常好,陽光燦爛,不太熱:涼風習習,令人神爽,那風恰到好處地喧鬧著,嬉戲著。它吹拂著一切,但又什麽也沒有驚擾。我在山上、在樹林裏溜達了很久;我並不覺得自己很幸福——我從家裏出來就是有意讓自己陷入苦悶的;可是青春、美好的天氣、清新的空氣、暢遊的快樂、獨個兒躺在茂密的草地上的安閑舒適,都對我發生了作用:對那些難忘的話語和那些親吻的回憶又一起湧上了我心頭。想到齊娜依達對我的決心和勇氣畢竟不能不說句公道話時,我感到十分欣慰……“在她看來,別人都比我好,”我尋思著,“讓她這樣想吧!可是別人隻會空談他們將幹什麽,可我已經做到了……我是不是還能為她做些事情!”……我的想象力活躍起來了。我開始幻想著,我將怎樣把她從敵人的手中拯救出來,我將怎樣渾身血跡斑斑地把她從監獄裏搭救出來,我又怎樣倒在她腳下死去。


    我想起了掛在我客廳裏的一幅畫:帶走馬蒂爾德1的馬蒂克-阿代爾。一隻很大的花斑啄木鳥的出現立刻把我的注意力吸引開了,這隻啄木鳥正順著樺樹的細樹幹忙碌地往上爬著,不時忐忑不安地從樹幹後麵探頭張望——一會兒向右望,一會兒向左望,好像一個音樂家從大提琴的頸部後麵向外張望一樣。


    接著我唱起了《這不是白雪》2,我還唱了一首當時很著名的熱情歌曲:“當和風吹拂的時候,我等著你”;接著我高聲地朗誦起霍米亞科夫的悲劇中的葉爾馬克1對著天上星星的一段呼籲;我本來打算寫一首令人傷感的詩,甚至還想出了應當作為全詩結尾的的這麽一行詩:“啊,齊娜依達!齊娜依達!”但是沒有寫成。然而吃飯的時間已經到了。我下山來到了山穀裏;有一條狹窄的沙土路逶迤地通到城裏。我順著這條小路走去……在我身後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得得馬蹄聲。


    我回頭望了望,不由得站住了,摘下了製帽:我看見了我的父親和齊娜依達。他們肩並肩地按轡徐行。父親向她彎著身子,在跟她說說,一隻手支撐在馬頸上;他微笑著;齊娜依達默默地聽著,神情嚴肅地埋下了眼睛,緊閉著雙唇。我起先隻看見他們倆;隻是稍過了一會兒,別洛夫佐羅夫從山穀拐彎處出現了,他穿著帶短披肩的驃騎兵製服,騎著一匹熱汗涔涔的黑馬。這匹良種馬搖晃著腦袋,噴著鼻息,跳躍著:


    騎馬人把它勒住了,用馬刺刺它。我往一邊躲開了。父親勒緊了韁繩,離開了齊娜依達,她慢慢地抬起了眼睛望著他——


    兩人疾馳而去了……別洛夫佐羅夫跟在他們後麵也疾馳而去,軍刀鏘鏗作響……“他的臉紅得像龍蝦,”我心想,“可她……她的臉為什麽那麽蒼白?她騎了一早晨馬,所以臉色慘白?”


    我把步子加快了一倍,在吃飯前正好趕到了家。父親已經換過衣服,梳洗完畢,精神煥發地坐在母親的圈椅旁邊,他用平穩而洪亮的嗓音正在給她念journaldesdébats1上的一篇小品文;可是母親並沒有專心地聽,一看見我便問我整天在哪兒,並補充說,她不喜歡我上鬼才知道的地方去,跟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鬼混。“我獨個兒在散步,”我本想這樣回答,可是瞅了一下父親之後,不知為什麽我一聲不吭了。


    十五


    在以後的五、六天中,我幾乎沒有見到過齊娜依達;她說她病了,但並不妨礙這兒的常客們——照他們的說法——


    來值班,大家都來了,隻有馬依達諾夫一人除外,他一旦沒有尋歡作樂的機會,就會垂頭喪氣,感到無聊了。別洛夫佐羅夫愁眉苦臉地坐在角落裏,他扣上了全部鈕扣,把臉漲得通紅;馬列夫斯基伯爵那俊秀的臉上經常掠過不懷好意的微笑;他當真失龐於齊娜依達了,所以特別賣力她巴結老公爵夫人,曾經跟她一起搭乘一輛出租馬車去拜謁一位有將軍頭銜的省長;可是這次出門似乎一無所獲,連馬列夫斯基本人都碰上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有人向他提起了一件與某些工程部隊的軍官們有牽連的事來——他隻好自己辯護說,他當時年輕無知。盧申每天來兩次,但並不久留;自從最近我們談了一次話之後,我就有點怕他了,同時又覺得我打心底裏喜歡他。有一次他跟我一同在涅斯庫奇內公園散步,他非常和善、親切,還告訴我各種花草名稱和特性,忽然他敲敲自己的腦門,正如常言所說的,牛頭不對馬嘴地揚聲叫:“可我這個傻瓜,還以為她是個愛賣俏的女人呢!看來,對某些人來說——犧牲自己也是一件快樂的事。”


    “您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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