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嬌說完那一番話穿過人頭攢動的大場飛快而去時,忽然覺到身後被人扯住衣袖,回頭見是石寡婦。


    “阿嬌,出什麽事了?剛楊大人那樣吼你?”


    石寡婦死抓著不放,一臉的好奇。


    林嬌看了眼她站她身後不遠處也好奇盯著自己的婦人,道:“我要改嫁,族長不允。”


    石寡婦吃驚,手一鬆,見她已經低頭飛快而去,轉眼拐過個麥秸堆便不見了人影,還沒回過神,那幾個婦人便圍了上來一臉激動地吱吱喳喳開來。


    林嬌對石寡婦說那句話,不過是知道村民們遲早必定是要自己臆想出一個緣由的。群眾的力量無窮。與其讓他們最後度測到他們族長與自己的不倫糾葛,還不如用這樣一個聽起來更能讓人接受的理由解釋過去。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她確實是對不起楊敬軒。追他的是她,現在他終於入了角色,讓遊戲戛然而止的也是她。為今天的事用這樣的一個理由來解釋,也算是她能奉上的最後一點彌補了。


    林嬌步子邁得飛快,聽不到身後大場傳來的任何響動了,步子卻也沒停頓,人仿佛一直被一根線緊緊吊著,隻是一直不停地往縣城方向去。她不想走官道遇到後麵可能追上的人,也不想搭便車,幾乎是憑下意識便選了另條田地間的小道。昨天剛下過一場雨,路還未幹透,她就踩著泥路在兩邊田地裏勞作農人的驚詫目光中高一腳低一腳地不停往前去,絲毫不覺得疲累。她離開桃花村時是午後,一路走回到縣城自己家時已經是遲暮了。正在忙碌著的王嫂子幾個人看見她踏入大門,鬢發被風吹亂,兩顴赤紅雙目放光,腳上裙邊拖滿沾了草屑的泥濘,何曾見過這樣狼狽的樣子?驚訝地圍了上來想要問個究竟,卻聽她隻丟下一句“我累了想睡覺別來吵我”,絲毫不加停頓,徑直便往後院而去。


    林嬌入了自己的屋,把門一關,甩了沾滿泥濘的鞋,連外衣都沒脫便一頭倒在了她幹淨而柔軟的床榻上,直到這一刻,整個人才像是被抽盡了力氣,疲憊得仿佛連手腳都失去了存在,隻想化作一灘泥漿,再也不要起來了。


    回城的路上,她一直不停地在回憶著自己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她不會後悔,就算重來一遍,她也不會更改一個字。


    她不是在欲擒故縱,更不想留什麽退路。


    她知道自己現在還喜歡這個男人,但她已經決定徹底放棄了,因為他不適合自己。就像擺在玻璃罩中的一件寶物。你可以喜歡,可以欣賞,但不能真的就這樣不管不顧用盡一切手段把它抱回家中。楊敬軒對她來說,大約也是這樣。


    她唯一後悔的是自己這麽晚才明白這個道理。好在……還不算晚得天怒人怨。至少……他還沒受到什麽無可挽回的實際損失……


    林嬌扯過被蒙住了頭,閉上眼睛。幾天以來積壓的所有疲憊在這一刻排山倒海地襲來,她很快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沉穩而漫長,甚至難得幾乎根本沒做什麽夢。感覺到耳邊仿佛傳來一陣拍門聲,應聲睜開了眼,發現陽光亮得刺目,這才發覺應該是第二天了。她掀開被慢慢坐起來時,第一個感覺就是腹中饑餓,餓得可以吃下三大碗的飯。


    她自昨天傍晚一鑽進屋子便沒出來,別說能武,就是王嫂子招娣幾個人都不知道過來轉悠了多少圈了。等到現在見還沒動靜,終於熬不住去拍門,拍了幾下,見門便從裏而開,林嬌精神奕奕地出現,笑道:“王嫂子,有飯沒?我餓死了。”


    ~~


    日子終於恢複了該有的模樣。林嬌腳店裏的四個幫傭,除了愣頭愣腦的牛二愣和每天幹完了活便隻關心今天吃啥的招娣,兩個年紀大些的嫂子卻覺到了女掌櫃的異樣。自從那天開門出來吃了三大碗的飯之後,這女掌櫃便和之前有些不同了。不但愈發精明算計,對這腳店似乎也更上心。前段日子除了忙碌時候,還不大能在前堂見到她,時常有老客關心問起,現在卻一天到晚坐鎮,事無巨細必定親自安排過問,甚至還弄出了一個什麽給老客優惠住店的法子,於是白天還好,到了傍晚吃飯投宿的高峰時候,冷清了些日子的前堂又開始客人盈門熱鬧起來,不停有男人進進出出甚至上前搭訕玩笑,隻因那美貌女掌櫃又坐到了帳台之後。唯一有些不對勁的就是縣衙裏的楊捕頭再沒出現,便是劉大同幾個人偶爾轉過來,也不再進來,最多隻在門口張望幾下便匆匆而走。


    世上沒不透風的牆,不過小半個月,也不知道是哪個先傳的,附近的人竟都知道了這腳店裏的美貌女掌櫃想著改嫁卻被族裏給拒了的事。再傳幾下,連改嫁對象也出現了好幾個版本。有說是個受她資助讀書的窮秀才,有說是個時常住她店日久生情的馬隊漢子,還有說是個要娶她當填房的財主,無一定論。女人暗地裏幸災樂禍鄙夷不已,男人卻分了兩種。一種望洋興歎隻能豔羨,另種卻暗地希望頓生,想著自己多去她麵前走動獻下殷勤,這女掌櫃既然春心已動,就算娶不到手,說不定被看中了能有幸暗通款曲也不定。頓時生意更是好了一層,時常都是滿客,晚去了便連個角落的通鋪也占不到。


    女人名聲自然重要,隻那也是相對於想要嫁個男人靠老的女人而已。男人遠不及銀錢可靠,前一世的林嬌早聽過這說法,如今感觸更多而已。這種蜚言流語於她現在毫無損傷,她最近愁得更多的,卻是能武的眼睛。眼看著一天比一天要好,偏在這節骨眼上,徐順被抓了投牢。藥還能照原先的方子抓了吃,隻那針療卻非他本人不可。已經停了三次了,再停下去,怕於病情痊愈有礙。林嬌去了峰林醫館好幾次,大門一直被蓋了縣衙印鑒的封條給封了,最後曲折找到他家人,他老婆正躺在炕頭上起不來,說是好求歹求才隻給放進去探監了一次。照了刑律要吃滿六個月的牢飯才能放出來。


    林嬌有些著急。那個徐順要真六個月後才出來,別人能等,能武卻是等不起。昨天偷偷找到了劉大同問能不能幫她搭個線認識牢頭,以後每三天放她進去一次讓徐順幫能武治眼睛,劉大同開口便道:“這事隻有兩人能做主,要麽李大人,要麽楊大人。牢頭膽子最小,沒他兩個的話,你就是送他錢他也不敢收!”林嬌無奈,回來左思右想,咬咬牙終於下了決心,決定親自去求見縣令李觀濤。


    這件事,她其實也可以避開李觀濤去找楊敬軒,隻要把能武的情況說一下,雖然現在與自己已經形同陌路了,但這個“私”他應該也是會徇的。但是林嬌最後還是否定了。實在不想再因為能武的事和他又扯上關係。


    知道縣長大人早上一般都會很忙,林嬌昨天打聽到他今天會在衙,等到了午後,估摸著他應該有點空了,收拾了下自己,便往縣衙而去。到了大門,正巧碰見了衙役王軍,說自己有事要求見李大人,請他務必通報。見王軍躊躇說為何不先去找楊大人,林嬌笑道:“我不是找楊大人,是找李大人。你就跟大人說,我知道王大丫,他一定會見我。”


    王軍見她不似玩笑,且從前知道自己老大和她有點曖昧前,對她也是思春過幾天的,哪裏還會拒絕,立刻應了下來,沒一會兒便跑了出來說:“大人在書房,叫我立刻帶你進去。”


    林嬌謝過了,跟著王軍往後衙的書房裏去。


    這是她第一次到後頭衙府。所見庭院不是很大,有幾處假山小池,雖不見奢華布置,卻也頗具雅趣。被帶著經過一道回廊,見王軍停了腳步指著前頭說:“書房就在拐角過去……”


    王軍話沒說完,林嬌便見一著了便服的老者從那拐角處匆匆而來,雖與前次遇到時的老農裝扮大相迥異,卻也一眼認了出來,正是李觀濤。


    李觀濤自前次在雁來陂巧遇王大丫,過後卻久覓不見人,至今時常想起還心有遺憾,想不通那女子為何用假名隱藏不現。他有心重修雁來陂,因那地若真能重修蓄水,對縣境裏的千頃田地都件極大的好事。不敢說百年之後如何,護理得當,至少往後幾十年,農事都將大有保障。但是這積沙問題不解,什麽都是空想,這才一直躑躅不前。自己近期一有空,便在書房裏翻看前人所著水利著作。隻可惜,各色陽春白雪甚至官場立身之類的典籍應有盡有,唯獨這關係到底下民生的農事技書卻少之又少。隻因人人刻苦讀書,大抵都想最後出人頭地封爵拜相,這種農事科技,便是研究得再透徹,於己身光宗耀祖又能起幾分助力?所以手頭能搜到的,也就不過幾本前人所傳下的殘冊。李觀濤通讀不下十遍,卻始終找不到徹底解淤之法,一時竟感覺無處下手。這日忙了早間之事,午後照例到書房研究,忽聽王軍來報,說有女子求見有事,一聽到“王大丫”三字,便如了瓊漿玉醪興奮不已,立刻便叫帶進來。等了片刻,實在心急難耐,也不管自己身份了,抬腳便出了書房要看個究竟,過了回廊拐角,一眼看到個年輕女子隨了王軍而來,眼前頓時一亮,脫口道:“你!王大丫!”


    林嬌見李觀濤果然還記得自己。他是朝廷命官,自己不過一個民婦,照了規矩上前要見跪拜之禮,早被李觀濤攔住,迫不及待往書房裏引去,道:“快來快來!本官正尋你不見,入書房再說!”


    林嬌跟了李觀濤入書房,見窗淨幾明,闊大桌案之上攤了幾本書,略掃一眼,見最上麵的是本殘破的《河防要書》,便知道他還未放下雁來陂,心中先便穩了幾分。等李觀濤坐下,不等他開口,自己先便道:“李大人,民婦前次在雁來陂偶遇大人,後來借了假名脫身,愚弄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李觀濤撫髯笑道:“無罪無罪!不過是本官想要尋到你而已。你今日能自己尋過來,更是好事。我且問你,你前次說的你有法子治理雁來陂蓄水淤沙,可是當真?”


    林嬌點頭道:“民婦不敢說一定。但確實有法子可用。隻是需要實地詳細勘測過後,若真可行,再繪出圖紙試校。”


    李觀濤大喜道:“好,好!事不宜遲,你若方便,本官明日便派人隨你一道去。”話說完,注意到對麵立著的那女子年輕貌美膚光盈盈,忽然又起了疑慮,撚須試探道:“這位小娘子,本官見你年歲不大,你是如何懂得這些水利之事?莫非家學淵源?你姓甚名何?”


    林嬌微微笑道:“李大人,我答應助你這事,實話說是思慮良久的。我姓林名春嬌,不過一普通女子而已。我知曉這些,實在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往事。大人若信我,就求大人不要追問緣由,隻管叫我去做。若不信,民女也不敢攬事上身,這就告退。”


    李觀濤一怔,見她說話時不卑不亢頗見氣度。沉吟片刻,終於笑道:“你這樣的小姑娘倒也少見!隻要你真有這本事,我不問你緣由也是無妨。”話雖這樣說,隻終究還是有些信不過,隨口便問了些水利之事。見她應對如流娓娓道來,涉及土方石方幹砌漿砌工日技術等等方麵竟無一不曉,且應對之中還時有些對辭極其新鮮,自己聞所未聞,心中十分佩服,剛才的疑慮頓消,高興道:“好,好。果然是我運氣好,竟把你這樣的人送到了我身邊。明日我便派人護送你去。”


    李觀濤話說完,見她隻笑而不語,並未點頭應下,拍了下額,道:“我糊塗了。你既然從前避而不見,現在自己找上門來,想必是有求於我。你說便是,我若能應,必定不會推卻。”


    林嬌見他果然老到猜中自己心思,急忙跪下了道:“大人洞察人心,我便鬥膽求一事。實在是我家中有個弟弟,眼疾一直在峰林醫館的徐順那裏調治,每三日要施一次針療。他前些時日因犯了事被投入牢。他進去要半年,隻我弟弟的調治卻不能停下。民女找過來,就是求大人體恤,允許民女送弟弟入監牢就醫,療畢再出。”


    因這案子剛發半月不到,李觀濤對這徐順還有印象,想了下,道:“這於刑律是不通。那郎中為牟利私下販賣禁藥,罪有應得,隻你弟弟病情也是要緊。你既特意為此而來,本官便網開一麵,準了你的事,待我寫個條子蓋印交代下去,往後你憑了條子送你弟弟進去便可。”


    林嬌心中高興,又道謝了才起身。見他已經提筆刷刷幾下寫好,蓋了個印鑒遞過。接了過來待墨跡幹了小心折好。又應了他的問話,報了自己如今在縣城裏的地址,約好明日隨他派來的人一道過去,正要告退離去,忽然想起件事,遲疑了下,問道:“大人,不曉得你明日要派誰來與我一道?其實也沒必要,那地方我去過。我自己一人過去也無妨。”


    李觀濤搖頭道:“那雁來陂離附近人煙之處有些路,四處又都是山地,如今入秋,白晝越發短了,你既是為我做事,我怎可叫你一個年輕女子單獨過去?我衙門裏的楊捕頭從前隨我去過數趟,熟悉那裏地形,本適合此事,隻他近來出了些事,差他也不方便。我便差另個叫劉大同的再叫個人護你一道過去。”


    林嬌今天既然過來尋李觀濤,便也沒指望楊敬軒不知道自己是王大丫的事。不過現在他知不知道、知道後會不會對自己以前騙他更恨一層,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問剛才那話,隻是擔心李觀濤會派楊敬軒隨自己去,隻怕到時彼此相對尷尬。現在聽說是叫劉大同,心便放了下來,笑著道謝了,這才告退轉身,一跨出門,整個人便停住了,見門邊的走廊上立了個人,不是楊敬軒是誰?他一雙眼睛緊緊落在自己臉上。不過小半個月沒見,瞧著眼眶陷了進去胡渣滿臉的憔悴不少。更不願多看了。低頭便要從他身邊繞過,卻被他忽然舉了帶刀鞘的方刀嘩啦一聲攔在腹前擋住去路。極是意外,抬臉看去,見他側臉過來正冷冷盯著自己。身後李觀濤這時已經聽到響動出來,朗聲笑道:“敬軒你何時也來了?剛才為何不進來同聽?這女子便是老夫從前叫你找了許多回的那個王大丫。真個少見的能幹。往後老夫就靠她重修雁來陂了。”


    楊敬軒慢慢放下攔住林嬌的刀鞘,目光從她神采照人的一張臉上收回,對著李觀濤道:“我方才過來在門外時,也聽到了。”聲音裏略帶了絲旁人不易覺察的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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