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前次雖怒氣衝衝而去,隻心中卻哪裏真放得下?今日天還沒亮把兩個兒子托給鄰人,便叫了男人一道往桃花村趕了過來,擠在人堆裏心急火燎左顧右盼,一直不見林嬌露麵,雖曉得自家那個大哥是這樣吩咐過的,但心中難免又氣又怨,怪她真個兒竟無情小性到了這樣的地步。此刻見楊敬軒真的就要當眾宣布那事了,急火攻心眼眶都要紅了,邊上那男人心疼,忙低聲安慰道:“放心放心,我帶了最好的傷藥,大舅子一抽完,立馬給上藥……”


    楊氏狠狠扭了一把丈夫的腰,正低頭傷心著,忽然聽見林嬌的聲音,急忙抬頭,見她不知何時出現,到了前頭對三叔公竟說出這樣的話,雖不曉得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隻憑女人的直覺,卻也曉得仿佛是要生變,一時也忘了抹淚,隻呆呆瞧著。


    三叔公也是個滾出來的老人精了,忽然見林嬌出現對自己說這話,立馬便猜到事情有變,反正不管什麽事,隻要這時候能阻攔楊敬軒就是好事,急忙道:“大河,她既這樣找你,必定有要事。快去快去!”


    林嬌謝了聲,指著祠堂邊幾十步外那道緩坡邊新建成的學堂道:“那就在那屋裏說。”說罷轉身看一眼仍定定望著自己仿似還沒回過神兒的楊敬軒,朝他略微點了下頭,當先而去。


    三叔公見林嬌入了那學堂的門,楊敬軒卻還站著隻管發呆,怕他犯愣還要當眾把那事兒宣出來,心中發急,操起拐杖捅了下他腰,道:“還不快去!”


    楊敬軒這才驚醒,隻得收拾起滿腹疑慮心思,在兩邊村人的低聲議論和驚疑目光中快步追了上去。三叔公喊道:“都散了散了,論什麽!他們這是有要事!”


    他這樣驅人,村人反倒更被勾出了好奇心,哪個還肯走,反倒紛紛要挨得近些巴不得湊過去聽才好。三叔公急了,幹脆搬了條大長凳橫住,自己叫了兒子一道守。楊氏見形勢大變,急忙也與男人一道過去守著不讓人靠近。


    林嬌並不將身後那些村人的疑惑目光放在心上,腳步如飛般快,到了那學堂嶄新的門樓下時,回頭看了眼楊敬軒,見他跟在自己身後七八步外的地方,麵上神色略顯怔忪擔憂,與昨夜那冷麵煞神的樣子判若兩人,心中茫然滑過一個念頭:“我用盡手段隻想得到這男人。如今要得到了,卻絲毫不覺快活。果然還是摟著錢數的感覺更好些……”


    剛錯麵間,楊敬軒見她與三叔公說話時,便立刻發覺她雖麵帶笑容,兩頰亦薄施了層脂粉,唇色鮮豔,隻那脂粉下的憔悴臉色卻還是遮掩不盡,眼皮處甚至略沾浮腫。現在見她疾步在前,風卷得裙裾霍霍揚起,整個人仿佛要飄起來,眼前忽然閃過昨夜自己盛怒之下擲鞭於桌案上,她瑟縮於身下望著自己時的驚恐表情,心的某塊角落忽然像被一根弦絲緊緊勒入了肉,隱隱牽痛起來。


    “她定是被我嚇住了……”


    他再次悔。


    事實上,這種後悔,從昨夜他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暗巷,自己佇立良久,而那盛怒終消在了清冷月光中後,便開始慢慢縈上心頭了,似有若無。到了這一刻,當他看到她臉兒黃黃地意外出現,阻了自己要說的話時,他更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悔意。


    “她雖屢屢欺騙於我,甚至做出這樣的錯事,該當教訓,隻我自己若真完全行端立正,她又如何能夠得逞?我更不該把從前軍中帶出的舊脾氣都用到她身上。她不過一女子而已,大約真嚇到她了。今天這兩百鞭,我不受誰受?隻不知道她現在尋來阻攔了要和我說什麽。我與她就要是夫妻了,就算我往後再也不願信她,隻不管怎樣,昨夜她剛受了這樣的驚嚇,我等下總是要對她好聲好氣兒些才好……”


    楊敬軒見她到了高懸著“大澤禮門”四字牌匾的門樓前,回頭望了自己一眼時,心中這樣想道。見她已經進去,身影消失在那扇漆亮的木門之後,定了下心神,在身後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之下,也跟著邁了進去。


    林嬌入了學堂,見裏麵還空曠,隻擺了幾張嶄新桌椅,忽然想起自己裝文盲騙他教認字的事,那時千般旖旎萬種憐愛,現在想起,卻忽然覺得一下那麽遙遠了。收拾好了心情,便徑直揀了張最裏麵的凳子撫平裙褶坐下,見他還立在對麵怔怔望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道:“楊敬軒,你也坐。”


    楊敬軒一聽到她話出口,整個人便似被裹了層嗖嗖涼風,覺到了不對。


    他印象中的春嬌,時而黠慧、時而嬌俏、時而溫柔、時而如狐仙兒般媚惑人心,隻現在麵前的這個女子,坐那裏雖也對著自己在笑,笑容姿態卻坦蕩而隨意,找不出半分他熟悉的舊日感覺。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忽然微微緊張,並未隨她話坐下,隻看著她遲疑片刻,終於道:“阿嬌,我不是叫你在家等我回去?你過來做什麽?”


    林嬌見他望著自己時的神色雖無昨夜可怕,卻也仍有些緊著。抬手將自己被風吹亂撲堆在麵頰上的鬢發捋到耳後,開口說道:“昨夜你抓了我去,給我講了那幾段故事。我回去後顛來倒去地想,終於想明白了。我過來,是想給你也講段故事,隻是講故事前,我先問你句話,你要老實回答我。”


    楊敬軒一怔,聽她已經問道:“你還記得年初時咱倆在桃花溪邊遇到的事嗎?那時候你對我印象很差,對吧?”


    楊敬軒皺眉道:“都這麽久了,你問這個做什麽?”


    林嬌道:“我隻問你,是還是不是?”見他不答,笑道,“你是怕我不樂意才不說。其實我知道,你那時候對我印象很差。話問完了,我要說的故事開始了。”


    “現在入秋了,這一年轉眼就要過去,可真快。現在我在城裏有了家腳店,雖然進不了什麽大錢,隻每天混個飽腹還有的。可是就這大半年前,我還剛被逼著跳了河自盡,幸好命大還了魂兒。可我氣還沒來得及喘一口,你們就都又逼著要趕我走,我要真被趕走了,那我還不如再去跳一次河來得痛快。所以我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後來我發現我有點喜歡你了。我就想,那幹脆就把這個男人弄到手,反正一來我看中了,二來,我一個女人無依無靠的,有你這樣一個男人給我當靠山更好。所以後麵的事情,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了,確實是我百般勾引,甚至騙你喝迷酒把你灌醉,終於叫你開口說娶我了。”


    林嬌說一句,楊敬軒的臉色便難看一分,到了最後,又已是繃得緊緊,忍耐道:“阿嬌,別鬧了。我曉得我昨晚態度不好,你心裏不痛快,你先回去,我事完了再找你聽你說。”


    林嬌笑道:“你可真沒耐心。你不想聽,我卻一定要說,”說罷語氣一轉,又道,“我終於得你開口說要娶我,一開始我很高興。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我竟然愁煩多過快活了。一想到你要因為娶我背負這麽多,我就覺得你太好了,我這樣的人,實在是要不起你。隻怪我當初隻想自己,沒為你考慮這些,我還竟想著你要是突然後悔不願娶我,我也絕不會再糾纏你的,”她歎了口氣,“大概是老天也看不過眼去,覺著我這人實在是太缺德配不上你,這才這麽快地就讓你發現了我用藥迷你的事情。”


    “楊敬軒,這事真的是我騙了你。不止這一件,我從前對你做過的許多事,都是我在騙你。何大刀那事出來後,我跟你說我是被春杏男人脅迫的。其實是我發現他們的事後,我自己想方設法搭上了線才入的夥,至於拿你做引肉,更是我自己先提的。你叫我把販鹽所得的銀子全上交縣庫,我順了你的話,但我心裏其實非常不樂意,到現在更後悔。還有,我叫你教我認字,那也是騙你的。楊敬軒我認得的字絕不會比你少幾個。還有件事我也騙你了,當然沒必要跟你再細說。我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我以前一直在你麵前裝,裝得什麽都不懂,其實我什麽都懂,連有些你不懂的我也懂!我一直裝,不停裝,變著法兒地裝,就是知道你吃這一套,喜歡我裝出來的那種女人,想要勾引你把你弄到手而已。其實你第一次在桃花溪邊見到我時的印象才是真的我。後來的都是我裝的。如果不是我裝,你一輩子大概也不會拿正眼看我一下的。”


    “阿嬌!你是不是糊塗了在說混話?”楊敬軒幾步到了她麵前,俯身下去抓住她臂膀,臉色極其難看,“你一來我就瞧你精神有些不濟。別說了,我先送你回去!”


    林嬌拂開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仰頭與他對視片刻,見他一直皺眉,顯見對自己剛才的話極其不願聽,笑著搖頭道:“果然人都是這樣。我用甜言蜜語裝出樣子騙你,你高高興興。我現在終於想對你說實話,叫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了,你反倒不樂意聽。”


    楊敬軒見她說話時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帶了點嘲諷,一滯,終於還是壓下被她勾出的怒氣,鬆開了手站直身,忍耐道:“好,好。你現在想到這些跟我說了,到底是什麽意思?”


    林嬌收了剛才的戲謔神情,凝視他片刻,忽然苦笑了起來。


    “楊敬軒,我現在跑過來跟你說這些,就是想要告訴你,我終於知道我錯了,從一開始就不該打你的主意。我錯看了你,我更高看了我自己。幸好現在什麽都沒發生。咱倆的事也就三叔公幾個知道。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更會替你保守秘密的。你現在出去,還是眾人擁戴的族長,而不是一個遭女人勾引背棄宗法人人可以唾棄的無德之人。”


    “咱們的婚約取消了,我已經不想嫁給你了!”


    林嬌最後這樣說道,見他錯愕過後,慢慢再次浮出怒容,歎了口氣,又道:“你別生氣。我這樣的決定,絕不是害你。你曾說喜歡我,可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我?現在你知道了,我就是個徹頭徹尾連說一句話都要打個折的心機女人,根本不是你原來想象中的樣子。我也一樣。我原來以為我喜歡你,可是現在我才知道,其實你也根本不是我原來想象中的那個人。說得更難聽點,我以為我得到你會很滿足,可是現在我覺得,比起抱男人,我還是更喜歡抱錢。”


    “春嬌!你說什麽?”


    楊敬軒終於勃然大怒,竟吼了出來,聲音清清楚楚傳到了外麵,頓時把原本就豎著耳朵聽卻聽不清裏頭兩人說什麽幹著急的人唬了一大跳,紛紛麵麵相覷。


    林嬌望著他再次如昨夜般憤怒的冒火眼睛,慢慢道:“我承認我騙了你,真的對不起你。但你應該也聽說過一句話,叫做後悔不如前悔。我不可能在你麵前裝一輩子,那樣太累。如果我就這樣嫁給了你,以後有一天,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那時候你還會喜歡我嗎?那時候你不會後悔你今天為了我付出的關於身份和名望的代價嗎?我知道這些對你其實非常重要。你自己捫心問問。”


    楊敬軒死死盯著林嬌,牙關緊咬,額角青筋一根根凸爆交錯,拳捏得格格作響。


    “如果這樣的一個我,你現在還說得出口你喜歡,你願意為我身敗名裂身受鞭刑,我不會阻止你出去,我會感激涕零地如約嫁你,並且成親之後,我會盡我全力去彌補你,就算你叫我跪下舔你的腳我都願意。相信我。”


    林嬌從椅上站了起來,凝視著他慢慢說道。


    時間仿佛凝固,耳畔隻有不知道哪裏鑽進帶動鬢發微微招搖的細細穿堂風。兩人誰都沒有動,也沒人再說話。仿佛過去很久,又仿佛不過片刻,林嬌終於微微一笑,抬手從自己發鬢上拔下不過戴了幾日還未熟她發香的那枚銀簪,輕輕放到了邊上的桌案麵上,道:“楊敬軒你人很好,以前對我更是照顧有加,除了說謝,我隻能再次向你賠罪。是我為了滿足一己私欲勾引了你在先,現在又是我為了自己心安提出毀約。你完全就是無辜的,我卻是個反複無常的自私小人,你不必原諒我,真的。前次你代我墊的兩百兩銀子,我有錢了就會還你。我走了。”


    林嬌收回了目光,從他身側而過,卻被他從後抓住了一邊手腕,捏得骨頭都像要斷掉。


    林嬌回頭,見他身形仍如石化僵立,並未回頭看向自己,手卻緊緊箍住她的腕不放,忍住了痛道:“如果你還是為了我的所謂清白而放不下你的心結,我再告訴你一遍,你並沒奪我所謂清白。何況就算有,一來是我送上門的,二來,那不過是一張薄薄的處子膜。這東西最是脆弱,運氣不好,走路便是摔一跤也有可能破掉。我若是被石頭絆倒摔跤破的,難道還要賴著石頭成親?”


    楊敬軒猛地側頭過來,林嬌已然避開了臉不去看他,隻盯著麵前那扇緊緊閉住的雙扇堂門。終於,她感覺到捏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慢慢消力,輕輕一掙,便鬆脫了開來。


    林嬌不再回頭,隻低頭飛快往外而去,出了門樓一現身,見楊氏便焦急迎了上來,壓低聲道:“到底說了什麽?我剛怎麽聽到他吼你?我哥呢?”


    林嬌道:“沒事兒。都沒事了。”


    楊氏一怔,覺著不懂,正要再追問,卻見她已低頭在村人目光中匆匆而去,連石寡婦叫喚也不理會。頓了下腳,轉身往裏去,卻見自己兄長正佇立在空曠的學堂裏仿似石人,眼睛盯著剛才春嬌離去的方向,神色似悲似怒仿如中邪,心中駭異,忙上前叫道:“哥,你咋啦?”


    楊敬軒剛才實在是被林嬌最後那一番話給頂得差點腦充血暈厥過去,恨不得捏碎她手腕才好。現在被楊氏喚醒,兩個太陽穴的筋還一抽一抽地疼。也不管跟著進來的一幫子人的七嘴八舌,隻憑了胸中一股難平怒氣,拔腿便追了出去,到了外麵四顧望去,伊人早不見身影,再追幾步,慢慢卻又停了下來,心中又湧出了一種這一輩子他都未曾嚐過的難言酸澀和苦楚。


    就算追上了,他現在又能對她說什麽?


    楊氏眼尖,瞧見邊上桌案上放了枚精巧的銀簪,怕被人看見多問,忙收了卷入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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