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清香掏出一根繩索,讓我們係在腰上,不然中途誰走丟了都不知道。李小北接過繩子,大大情願,可這是木清香提的主意,他沒好意思回絕。我們趁走在還算寬的古道上,四個人都係好了繩子,變成名副其實的“同一條繩上的螞蚱”。


    李小北忍不住問:“為什麽一定要係繩子,萬一誰掉下去,不是把大家都拉下去嗎?同生共死也不能這麽盲目吧?”


    我小心地走著,嘴上答道:“你知道現在走的小道是什麽道嗎?就是茶馬古道,在這條道上最出名的就是……”


    “龍門陣!”梅子茶接話道。


    實際上,茶馬古道隻有兩條,一條是滇藏道,另一條是川藏道。這兩條道沿途的站點不同,但最終都進入了印度、尼泊爾及南亞各地。滇藏茶馬古道是由馬夫幫編製的傳奇,川藏茶馬古道就是由背夫書寫的悲劇。總之,兩條古道各有特色,造就了中國西南地區長達千年的神秘古道。


    蒙山和雅安地區的茶馬古道是最艱苦的一條,沿途不乏深山峽穀,騾馬難行,全靠人力背運。那句“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就是很好的描述了。背夫是最苦的謀生方式,四川方言中人們稱他們為“背子”。這樣的苦活要有人組織,以防背夫們中途撂包子。一般背夫都在農閑時間接活,七八成群,領了茶包就走人。每個茶包二十斤左右,中等力氣的人背十到十二包,力氣大的就被十五、六包,重達三百多斤。


    關於背夫的故事,祖父對我講過不少,那些背夫裏除了男人,甚至還有女人和小孩。他們背得少,掙得少,景況更為悲慘。背夫出發時,隨身攜帶的食物就是一點玉米麵或者饃饃,還有一點鹽巴。在路上,背夫每人手持一根丁字形拐杖,俗稱拐子,用來撐著茶包歇氣。因為負荷重,古道狹窄,所以不方便坐下。


    背夫們翻山越嶺,吊橋棧道,日曬雨淋,風霜嚴寒,啥樣的苦都吃過了。這還算好的,有時走著走著,茶馬古道會擺出龍門陣,後麵半天沒人達話。回頭一看,人沒了,掉到山崖下去了——這就是茶馬古道上的龍門陣。一直到20世紀50年代,川藏公路修通後,茶馬古道上的背子才逐漸從川藏簡的溝穀坡嶺間淡出。


    可是,留在茶馬古道上的龍門陣依然存在,1944年時還曾有一隊背夫莫名其妙地墜落山底,隻剩下一個活口。這事至今留傳在茶人之中,那是已知的一次龍門大陣,還有全部死掉的可能還要多。背夫有時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就會用繩子綁在腰間,以免有誰會忽然墜落。可這方法並不行得通,還是偶爾有人神秘地墜下山。不過,繩子上沒有半點拉扯的感覺,事情發發生時誰都不知道,就好像是背夫身體忽然縮下,猛然滑落山嶺。


    李小北聽到這話,嘴上說不信,臉色卻變得鐵青了。眼看古道越變越高,沒有下降的趨勢,我們都懷疑是不是已經進入龍門陣的範圍裏了。木清香說這條古道看得出很少有人走,不知道是哪些背夫走出來的,也許他們背負的甚至不是茶包。


    我有點恐高,看到山崖拉升了,地下的森林就如盆景,雙腿不由自主地軟了。李小北比我好不到哪去,除了腿軟,還想嘔吐。虧他剛才喝了那麽多酒,吐出的那東西東西臭氣熏天,害得我們也跟著反胃。古道越來越險,我們幾乎都是橫著行走了,好幾次踩滑了古磚上的雪。


    我盡量不往山岩下看,為了轉移注意力,就問木清香以前有沒有走過這種古道。此話一出,木清香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一個勁地懷疑小姨也許就在前方。我其實也想過這問題,白木老人不可能是自殺的,如果有人進山了,極有可能就是小姨。我很難想象,小姨真的是我母親,更不能想象她殺了人。如果她真是小姨,為什麽出山後沒有找木清香,現在又選在這個時候返回邛崍山脈。


    木清香走到第二個位置,她回頭對問我:“如果小姨真的殺了人,你會怎麽樣?”


    雖然我對母親的感情不深,但血緣關係是一種很奇特的東西,對於木清香提出的問題很難回答。我一邊摸著山岩行走,一邊回答道:“如果她真的做了那些事,那我就不饒她!但這事現在說不準,也許是陽赤山幹的呢?林荼不是說了嗎,當年他老爹變成瘋子後,陽赤山已經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李小北走在最前麵,不以為意地回頭說:“那是林荼自己說的話,也許他們把人弄死了,迫不得已就編個借口,謊稱人跑掉了。”


    我搖頭晃腦,直言道:“這不可能。如果沒人暗中逼迫林荼,他才不會跟我們吐露那些陳年舊事,那些話他沒必要騙我們。再說了,這種事情說出去誰信啊,林荼不會擔心我們走露風聲的。”


    木清香走在險道上,麵對陡峭的山岩,絲毫不懼,反倒如履平地似的。聽到我和李小北爭起來,漸漸地有些火藥味,她才出聲叫我們安靜一點。我隻是就事論事,又沒想要打爆李小北的腦袋,正想為自己辯解,卻聽到李小北在前麵“喂、喂、喂”地喊個不停。


    我疑惑地問:“你喂個什麽勁,舌頭腫了嗎?”


    “你後麵……”李小北看不清最後麵,急得結巴了。


    我心說後麵怎麽了,難道茶猿追上來了,該不會這麽倒黴吧。此處的古道太小了,如果真要打鬥,那肯定要吃大虧。這時,木清香朝我使了個眼色,叫我快點回頭看。一瞬間,我全身冰涼,剛才吵得不可開交,梅子茶怎麽一句話都沒說。扭頭一看,我身後的繩子不時何時鬆開了,梅子茶已經不見了蹤影。


    卷五《蒙頂神香》 35.騷動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原想用繩子係住每一個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天知道龍門陣太詭異了,係了繩子都不行,該不見的還是會不見。人就在我後頭,僅僅半步之遙,可對於身後發生了什麽,剛才的我卻半點知覺都沒有。


    我們停在山岩山,冷風不時地吹來,穿再厚的衣服都不管用。我低頭看向山下,那下麵都是茂密的老林,還有一團團雲霧。如果梅子茶跌下去了,我們在上麵是看不到的,必須下去才能確定。可如果梅子茶真的掉下了,就算我沒有知覺,同係一根繩子的木清香和李小北總該察覺到。


    李小北不相信地問我:“小路,你真的一點兒都沒注意身後嗎,梅子茶不會憑空消失吧?”


    我發誓道:“我真沒感覺到,你剛才不提醒我,我還以為梅子茶在後麵跟著。”


    “你繩子係緊了嗎?”木清香秀眉微蹙地問。


    別的我不敢肯定,那條繩子絕對係得很緊,又不是什麽技術活,係繩子怎麽可能失誤。木清香看我如此確定,便不再多手,當下決定回頭尋人。此刻,我們已經在古磚小道走了十多分鍾了,雖然路不算長,但在陡峭的山岩待一秒鍾都心驚膽戰。我和木清香想法一致,絕不能在這時候丟下梅子茶,隻有李小北稍有不甘。


    我們背靠在冰涼的山岩,又一步步地走回去,沿途三人都不時地留意對方,免得又有人神秘地消失了。我邊走邊慶幸地想,一開始還擔心木清香會說人不見就就不見了,不需要回頭找,想來她還是有感情的人。李小北嘴上不情願,走回去時卻一直催我,老嫌我動作太慢,恨不得把我踢飛。


    往回走了很遠,我們仍沒看到梅子茶,不得不擔心起來,難不成真的摔下山了。我看了看藍天,紅輪西移,鉛雲湧來,時候不早了。在天黑前,我們必須走下山岩,否則摸黑在古道上行走,會比遇到龍門陣更危險。李小北也在看天,喝了酒的他永遠很樂觀,還說天黑了不要緊,打不了又回山穀裏過夜。言談間,我們就快走回古磚小道的起點了,可是梅子茶還是不見蹤影。


    我狐疑地問木清香:“龍門陣到底是怎麽產生的,總得有個起因吧?”


    李小北搶著回答:“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老梅,你揪住這個問題於事無補啊。”


    木清香卻耐心道:“具體的原因很難說清楚。以前的背夫吃不好,負重行遠,身體吃不消,走在這種古道上,很容易暈眩,可能這樣才會經常失足墜崖。”


    我覺得這個解釋比較合理,至少不朝迷信思想靠攏,不過套在梅子茶身上就解釋不通了,畢竟繩子自己解開了。梅子茶還要回去救兒子,更沒活膩,沒理由自己解開繩子跳下山崖尋死。靠近了山穀出口,古道又慢慢變寬了,走回去的速度快了不少。我還在擔心回去會不會與大茶猿撞上,畢竟剛才砸暈了它,到時候免不了一場惡戰。


    將要走到起點處,我的心懸在嗓子眼,生怕看不到梅子茶,回去無法和他老婆孩子交代。奇怪的是,當我們回到山穀出口時,梅子茶真的六神無主站在原地,並不如想象的那樣已經摔死了。


    李小北氣急地問:“梅子茶,你怎麽一個人跑回來了,不是叫你好好跟著嘛。”


    梅子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喊道:“你們到哪兒去了,急死我了!”


    我愣了一下子,心說這話應該是我們問的,怎麽倒先從梅子茶口裏跑出來了。我忍不住好奇,追問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明明在我後麵,怎麽不聲不響地又回到原地了?”


    梅子茶一頭霧水,兩眼失明,問他不如問神仙。沉默了半餉,梅子茶才又說:“你們在說什麽啊,我現在在哪兒?現在到森林了嗎?”


    你問我,我問你,這樣的對話是沒有意義的。木清香見狀就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梅子茶知道木清香不會開玩笑,這才相信我和李小北沒有騙他。可惜梅子茶什麽都看不見,他回憶了一會兒,隻記得前一刻我還在前麵,然後腰間的繩子就鬆開了。梅子茶喊了幾聲,聽不到回答,往前摸了摸,也找不到任何人。由於擔心摔下山崖,他就一直站在原地等我們。過去了近半小時,梅子茶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他甚至以為我們遇到了龍門陣,三個人都摔下山了。


    剛才發生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怎麽了,反正人找到了,而且還好好地活著,幹脆就不去深究了。我正想又給梅子茶係上繩子,當看到他的雙手時,覺得十分詫異。梅子茶的雙手竟染滿了鮮血,十個指頭的指甲都斷了,雖然不是重傷,但血肉模糊的手指看了就心寒。


    我忙問梅子茶:“大哥,你的手指怎麽了,出了那麽血,不疼嗎?”


    梅子茶深吸口氣,顫聲道:“當然疼啊,你們消失後,我又看不見了。那時隻覺得誰抓住我的手,用力一撕,疼死我了。”


    李小北湊近梅子茶的雙手,吐吐舌頭:“我說老梅,你都幹了些什麽啊?誰把你的手弄成這樣,看不見的話,也該聽得見、聞得到、摸得到吧?”


    梅子茶苦惱道:“我真不清楚啊,剛才你們消失後,我亂作一團,手指疼痛時,還以為是茶猿又追上來了。”


    木清香二話不說,發現傷口後,馬上就找出白紗布,要給梅子茶做簡單地包紮。俗話說,十字連心,手指受傷,會疼到心裏。我抬起雙手看了看,心想待會兒一定要戴個手套,至少能起到保護作用。木清香技術嫻熟,為梅子茶包紮時,梅子茶都不叫疼,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逞強。


    這一回,我不敢再讓梅子茶走後麵,他也不敢這麽做了。由我殿後,李小北怎麽最前麵,木清香和梅子茶走在中間。一路上,我們都在說話,就連話頭最少的木清香也保持言語。這樣做目的,是為來了讓我們時刻知道,大家都還在身邊,沒有人神秘消失。


    古磚小道忽上忽下,猶如過山車,我納悶地想,古人與沒有腦子啊,為什麽要繞來繞去的。終於在黃昏之際,我們從山崖上走到了地麵,這時四人都快要變成冰棍了。可是,大喊很冷的人隻有我和李小北,木清香和梅子茶都沒啥感覺。我問梅子茶有沒有不舒服,他依舊死要麵子地說沒事,叫我別再替他擔心了。


    當我們來到地麵,這才發現森林裏的每一棵樹木都直刺蒼穹,高聳入雲,比原始森林還要壯觀。森林裏沒有道路,要開路走進去的話,三天都走不到盡頭。我琢磨著天就要黑了,不適合待在森林裏過夜,不如從森林周圍繞到盡頭處。從山下兜個圈子,雖然看似路途更長了,但起碼不會迷路。


    李小北拿起一支手電,往森林裏照過去,說道:“媽呀,現在還有陽光,森林裏都那麽黑了。我看還是聽小路的話,從森林邊緣繞過去吧,咱不搶那點兒時間。”


    梅子茶苦笑道:“你們決定就好,我現在看不見,黑不黑都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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