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棺內其實什麽都看不見,但是他的眼裏一片明亮,白的刺目。


    每當他閉上眼睛,都能看見那樣蒼白到幾近透明的容顏恍恍惚惚的露出輕笑,然後像枯萎的花瓣,像破碎的玻璃,無論他怎麽不顧一切的伸手去抓,都隻能抓到一片白光。


    他握著慢慢湮滅的白光,感受著裏麵淡淡的溫暖化成無邊無盡的冰冷,這束冰冷又化成千刀萬刃,將他刺的麵目全非。


    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在落日沙漠奔波半年,隻求能得到一點點的回應,然而回應他的,永遠隻有烈陽、冷月、寒風和黃沙。


    你在哪?你到底在哪裏?你是不是責怪我沒有保護好你,所以連夢裏,你也不願意現身?


    他對著大漠,看著綿延萬裏無邊無際的沙子,反反複複隻有一句話——你到底在哪裏?


    他曾無數次設想過再次相見的畫麵,一次比一次慘烈,一次比一次絕望,直到現在,他頹然跪在地上,將強撐著的那口氣倏然散去,好似靈魂也在這一瞬被徹底擊碎。


    她就那麽靜靜的躺在黑棺裏,麵容沉靜宛如睡去,衣不蔽體露出累累傷痕,胸口橫豎交錯著十字劍痕,血咒的力量將全身的血液全部散盡,在她身下形成恐怖的血泊,鮮紅的血粘稠的粘在慘白的身體上,右手輕放在身側,三根刺目的白骨自手心、手腕、手肘連成古怪的圖案。


    眼前赫然閃過朱厭的笑臉,惡魔一般在耳邊吟語,她一定很害怕,一定很絕望,在這麽狹小的黑棺裏,被埋入永無天日的大漠中,一個人,悄無聲息的逝去。


    半年了,他們踏足陽川之時才隻是初春時節,一轉眼暑去秋來,她就一個人靜靜的躺在冰冷的地上,任他在大漠裏瘋了一般的掘地三尺,也無法透出絲毫訊息。


    他無意識的伸出手想擦去臉上的血汙,終於在碰到她冰涼臉頰的一瞬崩潰的掩麵無聲哭泣,隨之胸口的心悸逼出一口血,讓他止不住劇烈的咳嗽。


    八年前,他站在被烈火燒毀的天征府門前,看著冷冷清清的家,親手為父母下葬,忍著所有的淚,暗暗發誓要出人頭地,要在這片土地上驕傲的生活下去,要得到所有人的認可和誇讚,他做到了,他將一海之隔那個念念不忘的女孩深埋心底,為了功名利祿不惜代價的往上爬,終於讓所有人刮目相看,從父親手裏接過“軍閣主”的位置,有了一批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以為能這樣過一輩子,直到那個女孩不遠萬裏親赴飛垣,一瞬間就將他的偽裝全部擊破,他想留住她,給她最好的一切,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一個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哪怕她是個中原人,是個異族人。


    八年後,他卻隻能一個人無助的跪在黑棺之內,什麽權勢地位,什麽夢想榮譽,什麽都沒有了,再也沒有可以安然回去的家,再也沒有悉心教導的師門,現在連那個始終不離不棄的人,都再也沒有了。


    他可以不顧一切為了故土而努力,被謾罵被怨恨被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為什麽他拚命想要保護的這片土地,要從他身邊奪走這個最重要的人!?


    這是唯一能將他拉出泥潭的人,為何上天這麽殘忍,反而讓她深陷泥潭,帶著滿身血汙,被一個瘋子欺負淩辱,毫不珍惜的扔在荒漠裏!


    恍惚之中,情緒的失控讓身體悄然發生著某種恐怖的變化,就在這時,一個淡淡的白影輕輕將手搭在他的肩上,無形的神力像清泉一般流轉全身,迫使他已經冰藍的雙眸豁然間恢複正常,帝仲的聲音也是淡淡的,忍著心中無法描述的疼,知道在這種時候不能再有絲毫差池,又緩緩從他身側飄過,俯身將手搭在雲瀟的右掌上,低道:“半年了,她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半年沒有絲毫變化,曦玉說過,她還在等你,她一定會等你的。”


    仿佛是被一語驚醒,蕭千夜控製不住的往前一步,她的身體是冰冷的,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也沒有脈搏,他甚至不知道要找什麽借口說服自己相信月神的話,但冥冥之中似有直覺,確實還有那麽一抹縈繞不散的溫熱。


    她好像並未死去,而是陷入某種沉睡,無法被輕易喚醒。


    帝仲慢慢拂過她的右手,似乎是怕吵醒一個熟睡的孩子,極其小心的將三根白骨取出,又瞬間消去手臂上血咒的束縛,頓時黑棺裏真的閃過一縷一閃即逝的火光,像黑暗裏唯一的希望,鑽入被十字劍痕刺穿的心髒。


    “這是……”蕭千夜又驚又喜,但是那微弱的火焰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隻在一瞬的溫暖之後立即出現湮滅的跡象,帝仲低喝一聲,強行催動所剩無幾的神力護住心口,他幾乎是將自己全部的力量一並逼出,這才瞬間形成一個金色的護罩,蕭千夜隔著金色的神力看著,它就像一個即將燃盡的炭,沒有火焰,甚至表麵已經出現了灰色,隻有最中心還能隱隱看到一點紅。


    “是溯皇。”帝仲也在這一刻失去支撐無法化形,用雖然疲憊卻無盡驚喜的聲音解釋道,“她失去的右手是溯皇幫助恢複的,朱厭已經察覺到這隻手上截然不同的力量,所以才會不惜以血咒、骨咒雙重封印,好在凡人之力豈能徹底壓製皇鳥的火焰,是溯皇殘留的力量才讓她曆經半年依然如此,千夜,曦玉沒有騙你,她真的一直在等你,等你把她從這裏救出去。”


    忽然而來的狂喜讓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但眼睛仍是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好像是擔心一眨眼那唯一的紅也會徹底消失,帝仲竟也跟著哽咽了一下,萬萬沒想到,上天界一戰她不顧一切的衝出去,從煌焰手下拚死讓溯皇所化的赤麟劍重回自由,卻也在無形中為自己埋下複生之機,浮世嶼皇鳥的火種一脈相承,是後裔的拚死相救,換來了溯皇的力挽狂瀾,這就是所謂的血脈傳承嗎?


    然而,帝仲看著那微弱的紅,心中仍是憂慮大於欣喜,喃喃提醒:“千夜,可是她自身的火種已經熄滅了,溯皇能保住的隻有僅剩的核心溫暖,你一定要去找到曦玉留下的雙神之血,那是源自太陽的生命之力和月亮的守護之力,若是能將這絲溫暖重新點燃,或許就能令火種再次燃起。”


    蕭千夜深深吸著氣,用盡全力將心裏所有的情緒全部鎮下,終於脫下白袍輕輕的蓋在她身上,以最輕最緩的力道慢慢的抱入懷中,瘦弱的身體還是柔軟的,他隻是輕輕一提,就感到懷裏的人頭微微一歪,像是依靠在他胸膛上,他慢慢站起來,像抱著無上珍貴的至寶,明明單薄如紙,卻好似有千萬斤重壓在心頭。


    她身下的血染濕了白袍,又順著衣角滴落,一滴一滴,沉重的令人窒息。


    再次走出黑棺之時,大漠的天空已經泛白,當那束同樣蒼白的日光照在蕭千夜身上,蕭奕白才看清了弟弟手裏緊抱著的人——她裹著白袍,隻能看到半張臉,但沉靜如水,似乎對生前的慘烈毫無知覺,血甚至還在滴落,半年了,她在那暗無天日的黑棺裏整整半年了,身上的血竟然還像活的一樣在不停滴落?


    怎麽回事?頓時就從中察覺到一絲反常,蕭奕白抿抿嘴,不敢細問。


    “阿瀟……”葉卓凡一直守在黑棺前,直到看見蕭千夜抱著雲瀟走出來,才終於大步上前,但他還是停了下來,胸膛劇烈的起伏,幾度伸手又觸電般的收回,他不敢去揭開白袍看下方那張自幼就喜歡的臉,在他的所有記憶裏,雲瀟都是那副笑顏如花的神態,會跟他開玩笑,拿他尋開心,他從來不敢想象有一天這張臉會如此慘白,會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被朱厭那個畜生欺淩丟棄!


    他也在葉卓凡的麵前刻意的停了一下,似乎是知道好友的心思,雖未言語,眼眸卻已經透出難以琢磨的堅定。


    四個隊長在幾步之外咬緊牙關,雖然軍中早就有傳聞說看見和少閣主相似的人出現在黑棺附近查看,但這個人真的出現在眼前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感覺,他已經不再像他們熟識的那個少閣主了,這半年的苦尋沒讓他的皮膚曬成常見的古銅色,反而是越來越像個死人一樣毫無血色,就好像他現在懷中抱著的女人一樣,透出沉重的死氣。


    死人……真的是死人嗎?調派了這麽多軍隊士兵過來,花費了整整半年的時間,竟然真的隻是在大漠上挖一個死人?


    但這樣的想法僅僅持續了一瞬間,四個隊長就不約而同的以軍禮回敬,像是某種本能挺直後背,在警戒線之後,已經有士兵發現了他,但整個軍營一片死寂,根本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


    就像他忽然而來,又很快光化消失,葉卓凡呆站在原地,一直到蕭奕白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一動不動。


    “卓凡,謝謝你了。”蕭奕白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手竟然略微發抖,低道,“此事有些反常,或許另有轉機,你別急,有什麽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葉卓凡幡然回神,沒等他回答,蕭奕白走向鳳九卿,兩人也緊跟著消失不見。


    “葉將,我們……我們現在怎麽辦?”四隊認真的看著葉卓凡,陡然出了一身冷汗,葉卓凡咬牙走向黑棺,借著微弱的日光,一眼就讓他的眼睛凝聚起血色——在那樣狹小的空間裏,粘稠的血並未幹涸,大片大片的鋪在地上,勉強還能看出一個人的輪廓。


    他扶著額倒吸一口寒氣,這個輪廓和雲瀟剛才那副慘白的樣子一點點重合,讓他的心痛到無法呼吸。


    “葉將……”四隊擔心的看著他,也是被黑棺內部的景象驚住,半晌沒敢開口,葉卓凡是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手依然止不住顫抖,低聲命令,“先收隊,不用繼續挖了,等上頭的命令吧。”


    “是。”四隊點頭領命,又聽他囑咐道,“你們都回去,警備線不要撤,等我……等我處理幹淨了,再撤吧。”


    四隊本想勸阻,葉卓凡已經擺擺手,一個人走進黑棺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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