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域皇城的黃昏裏,在漫天晚霞的璀璨光輝下,即將門禁的鍾鳴聲響徹全城,墨閣內的左大臣被鍾聲驚醒,再度用力捏緊了手上那封舉報信。


    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被咬破的嘴唇裏血跡都已經幹了,眼睛一遍又一遍的看著那封信的內容,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利箭錐痛心扉,然而他每次抬手想將其撕成碎片燒毀的時候,又還是會不由自主的停下動作,然後呆呆的看著燭火出神。


    自他今天一早收到這封聯名信以來,整整一天,左大臣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一言不發,內心糾結而猶豫。


    他原本已經下定決心,會在明溪太子到來之後親手將這封信呈上任太子處置,然而——太子殿下今天偏偏沒有來。


    這仿佛是上天要刻意給他這個絕佳的機會,拖延時間,保住自己的兒子,公孫晏。


    這是一封來自四大境、三大城各大商行的聯名舉報信,信中所言,當今鏡閣閣主貪贓枉法,借著自身職務便利,不僅強加附稅,甚至中飽私囊!


    坦白說,鏡閣作為一個黑吃黑的地方,身為左大臣的公孫哲原本一點也不奇怪會發生這種事情,甚至帝都高層應該也是心知肚明沒有刻意挑開罷了,然而直到今天,他看到信上所示的驚人數字,才赫然察覺自己的兒子簡直是膽大包天!


    公孫晏將進貢給皇室的物資私自扣留近半,每年從各大商行搜刮的財物,甚至比報給陛下的還要多!


    公孫哲的額頭冷汗再次冒出,死死的揉著腦門,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事不靠譜,但是能不靠譜到如此地步,還是大大出乎了意料。


    這封舉報信如果交到太子殿下的手上,公孫晏不僅職位不保,恐怕連小命都得丟了!


    想到這裏,公孫哲驀然咬住了牙,他再一次將信件放到了燭火上方,眼裏滿是恐懼和不安——幹脆燒了吧?商行的聯名信而已,隻要不被皇室高層知曉,公孫晏仍有一萬種方法擺平。


    他心裏這麽想著,手上卻還是停止了動作,公孫家族原本就是經商起的家,但是家規森嚴,也曾經是個光明磊落以“誠信、誠心”自居的一方富甲,雖然自遷居帝都之後耳濡目染,對祖上的規矩也不再嚴操值守,但是兒子犯下如此驚天的重罪,他這個做父親的責無旁貸,怎麽可以再次徇私枉法,包庇自己的兒子?


    就在他內心掙紮之際,房間的門被輕輕叩響,太子太傅的聲音傳來:“左大臣,再不走趕不上門禁了,您不是想晚上被困在墨閣裏吧?”


    “哦,來了來了。”左大臣故作鎮定的回話,一咬牙將舉報信重新折好放入了懷中,他站起身,眼前一黑差點摔倒,隻能一手扶著額一手靠著牆小心的走出去,太子太傅看他一臉虛汗,連忙過來攙扶了一把,“哎呦,您這是怎麽了啊?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了?要不還是讓我送您回府,再命人去丹真宮請大夫過去看看?”


    “不用不用,人老了毛病都出來了。”左大臣緩了口氣,眼前也清晰了不少,“沒事,我跟您一左一右差了不少路呢,不麻煩了。”


    他推辭著走出墨閣,沒等太子太傅跟上來,隻見公孫晏裹著華麗的狐裘大衣,已經站在墨閣正前方,似乎正在等他。


    左大臣的臉色“唰”的一下更加難看了,太子太傅看了看這對父子,嘖嘖舌,小聲的道:“您該不會是和公子吵架了吧?那我可就不摻和了,讓公子陪您回去吧。”


    “爹啊,不舒服嗎?”公孫晏大步上去,才伸手就被公孫哲一巴掌打開,太子太傅尷尬的退了幾步,趕緊假裝沒看到繞道走了,左大臣氣不打一處來,又不能當麵爆發,他瞪了一眼公孫晏,見他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更是怒火中燒,“我原以為你隻是一天到晚遊手好閑不幹正事,沒想到你如此膽大包天竟然……”


    他忍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正在換崗的禁軍士兵,又把想說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生氣的甩了甩衣袖:“跟我回家,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本來就是來接您回家的嘛。”公孫晏小聲的嘀咕了一句,湊著腦袋往墨閣深處張望,“明溪今天果然沒來啊。”


    “你!”左大臣一把捂住兒子的嘴,緊張的左右看,罵道,“你瘋了!在這種地方公然稱呼太子名諱!你果然是活的不耐煩了故意惹事是不?”


    “嗬……有什麽關係嘛。”公孫晏眼眸一低,那是讓左大臣也沒看懂的奇怪目光,但是轉瞬即逝,“快些走吧,鍾聲都響了好一會了,我倒是無所謂的,反正我老早就在鏡閣裏頭放了床和被子,就算耽誤了門禁的時辰回不了家,我也可以在鏡閣裏睡大覺,您肯定不行吧?墨閣肯定不會給您也擺一張床。”


    “胡鬧,你把鏡閣當成什麽地方?”左大臣嘴上埋怨著,腳下還是焦急的加快了腳步,按照天域城的禁令,鍾鳴聲響起半個時辰之後,連接內城的城門就會徹底關閉,如果有三閣兩宮的人自己耽誤了時間,那就必須先去禁軍處登記,然後等到第二天城門開啟之後才能再次離開,內城守備森嚴,又是各大部辦公的場所,要是被迫在這裏呆上一晚上,那怕是整夜都休息不好。


    公孫晏一直緊緊跟著自己的老爹,他走的很快,一路上心事重重也不和他搭話,一直走到家門口才豁然頓步,甚至仰頭看了一眼牌匾,確認自己沒走錯才突然氣呼呼的用力推門。


    公孫晏忍著笑,在走進家門之後,隨手帶上了門。


    公孫哲站在大院裏,從懷中取出那封聯名舉報信,氣憤的扔在他臉上,罵道:“你自己看看,你好好看看!”


    他的舉動一下子引起了家仆的注意,眾人小心翼翼的不敢上前,掌事的丫頭察覺到氣氛不對,趕緊一溜煙的拐到後頭去找明鏡夫人。


    公孫哲也不顧上周圍還有其他人看著,一整天無處宣泄的情緒如火山爆發:“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不要忘了你是太子殿下一手提拔的,你犯下這種滔天大罪,你是要讓殿下蒙羞,讓公孫家蒙羞!”


    公孫晏默默撿起地上的信,就算早就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他還是裝模作樣的打開,認認真真的看了幾遍,然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惶恐的望向自己的父親。


    懷抱著不可能的一絲希望,左大臣還是忍不住質問:“你自己告訴我,上麵的內容是不是真的?”


    “您覺得呢?”他沒有回答,隻是語氣平靜的反問,這一問左大臣氣的急火攻心,臉龐刷的一下由紅轉白,一口氣提不上來往後倒去!


    “老爺!”明鏡夫人聞訊趕來,趕忙一把扶住左大臣,慌忙給他順氣,就這麽撫了好一會,左大臣嗆了一口氣,腦子裏嗡嗡嗡亂成一鍋粥,抬手指著公孫晏,罵道,“你、你給我滾到祠堂去!你去當著列祖列宗的麵,告訴他們你都幹了些什麽!”


    “祠堂?列祖列宗?”公孫晏捏著信,嘴角一直冷笑,“左大臣該不會是忘了,公孫家祖籍東冥,真正的祠堂和列祖列宗,都供奉在東冥的老宅子裏。”


    “你!”公孫哲第一次被他用這種淡然的語氣堵住,驚得說不出話來,明鏡夫人死死的拽著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勸道,“胡說些什麽東西呢?讓你去就去,誰讓你跟你爹貧嘴的?”139


    公孫晏還想再說什麽,猛然瞥見不遠處兩個小小的身影竄了出來,他皺了一下眉,明鏡夫人連忙衝周圍的丫鬟們使眼色:“看什麽呢,都去幹自己的事別在這杵著,琉兒、璃兒,快去把小少爺和小小姐帶走。”


    “是,夫人。”兩個丫頭一串小跑,一人抱起一個孩子,拍著背哄著朝後院走去,兩個孩子被強行抱走,隻能伸著手朝他高高的揮動,開心的迎接哥哥回家。


    公孫晏的眼裏是化不開的濃墨,自己上頭有兩個姐姐,都是早早的出嫁,如今也早就回到了東冥過著自己平靜的小日子,下麵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還都是不懂事的孩童,細算起來這一輩目前能掌事的隻有他一個人,父親對他寄予厚望,他也不負眾望的成為太子殿下看重的那個人,年紀輕輕就成了鏡閣的新任閣主。


    他一直走著父母期待的道路,直到七年前親手殺死蝶穀穀主,殺死那個他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直到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感覺到迷茫,這條未來光明的道路,或許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


    他帶回蝶鏡的頭顱,親手放在雙極會上,那一刻他在父親和未來嶽父的眼中看到了讚許,那應該是他想要的結果,卻第一次觸痛了心。


    蝶鏡的頭顱也被雙極會帶走了,他發瘋了一樣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依然是一無所獲,在絕望中,他動用蝶穀的冥魂術,在遺體尚未完全腐爛之際,私自剝離出了蝶鏡的魂魄,那樣恐怖的術法,帶著絕對的權威和命令,讓被控魂的女子無法再反駁他的一切,他將蝶鏡的魂魄殘忍的一分為二,一半留在自己身邊,另一半則附著於冥蝶令上,留給了她的妹妹,現任月聖女蝶嗤。


    “跪下!”耳邊再度傳來父親的怒斥,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後院祠堂裏,那裏僅僅擺放著一個靈位,高高的供奉在最中央,香火無日無夜從不會熄滅。


    “我再問你一邊,聯名信的內容是不是真的?”公孫哲努力挺直背脊,依然不依不饒的追問著那個讓他發笑的問題,公孫晏漫不經心的低著頭,也不去看那個虛假的靈位,一字一頓鎮定的說道:“是真的,左大臣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信上麵的紅章做不了假,各大商行的筆跡,您應該也清楚。”


    “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


    “大概……會被送交縛王水獄吧。”公孫晏這才微微扭頭,看著父母臉上瞬間揚起的驚恐,笑了笑,“左大臣和明鏡夫人還是盡快和我撇清關係會比較好,我時常往家裏添些東西,這些東西來路不明,若是上頭認真調查起來,或許會連你們一並問罪了。”


    “晏兒?”明鏡夫人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的兒子,“你在胡說些什麽呢?你年輕,就算是做錯什麽事情都還有補救的機會,你怎麽能說……說什麽撇清關係這種胡話?”


    “嗬……娘還是這樣,溺愛不好的。”公孫晏忽然站了起來,左大臣眉峰緊簇,罵道,“跪下!沒讓你起來不許起來。”


    “我若是一定要站起來呢?”公孫晏冷冷回應,一隻手已經悄悄的放在了狐裘大衣下,明鏡夫人死死的拽著左大臣,生怕這對父子一言不合再起衝突,此時的公孫哲已經氣得兩眼冒火,他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兒子會在祖宗麵前,大逆不道的忤逆自己!


    公孫哲憤憤甩開明鏡夫人,大步走上前,揚起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公孫晏臉上!


    公孫晏沒有讓步,眼神清冷的可怕,嘴角微動,譏笑道:“左大臣知道我這身衣服什麽價嗎?”


    左大臣這才第一次認真的打量起他身上的衣服,那是一襲非常華麗柔順的狐裘,在衣襟和領口上,是用金線繡著的金盞菊,每一朵花的中央都鑲嵌著一顆藍寶石,甚至在這樣的夜色裏也能閃爍出華麗的光芒。


    “大概也就您十年的俸祿吧。”公孫晏嘴上平靜的說著話,眼裏陡然閃出了耀眼的光芒,他默默解下狐裘大衣的扣子,抓著肩膀上的毛一把扯下用力扔在地上,然後毫不珍惜的踩了上去,左大臣驚訝的看著他,在那身厚重的大衣下,公孫晏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單衣,但是在腰間赫然別著兩把鋒利的刀!一長一短,分外華麗!


    “你……你會功夫?”公孫哲詫異的走了聲,明鏡夫人也緊張的捂住了嘴。


    “您不知道吧?”公孫晏飛速的出手,短刀劃過一道明魅的線,隻聽“咚”的一聲重響,靈位被他一刀砍斷砸在了地上。


    “左大臣和明鏡夫人是不是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自己的兒子?”公孫晏不屑的笑,心裏卻是泛起難解的苦澀,父嚴母慈,他是多少人眼裏羨慕的那個孩子,含著金鑰匙出生,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如果不是因為祖訓,讓他在幼年之時意外進入了蝶穀,他也許就真的會成為父母心裏所設想的那個完美的兒子,和葉家小姐早早的成婚,進一步穩固公孫家的地位。


    可他偏偏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蝶鏡整整大他十歲,以他的身份和地位,這輩子不可能和一個普通的女人成家,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可還是不可救藥的喜歡她!


    “晏兒……你究竟想做什麽?”明鏡夫人忽然走上前,按住他手上一直顫抖的刀,“我或許是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你,但你永遠是我的兒子,我永遠都是愛你的。”


    公孫晏的心猛然一顫,逼著自己甩開母親的手,收斂了所有的親情,麵無表情的道:“阿雪身上的嗜睡症是我動了手腳,我從來也不喜歡她,也不想娶她為妻,麻煩明鏡夫人代我跟七姑姑道個歉,解除婚約之後,我自然會找人將解藥送到葉莊去。”


    “你要去哪?”左大臣赫然吼住他,隻見公孫晏將聯名舉報信重新扔還給他,轉著手上的刀,笑吟吟的道,“以左大臣的性格,肯定會直接把我交給縛王水獄處分吧?您看我像是會束手就擒的人嗎?”


    “你今天踏出這扇門,就不再是公孫家的人。”


    “老爺!”明鏡夫人一驚,見公孫晏和左大臣對視而立,父子兩默默站立了許久,直到公孫晏用力閉上眼睛,終於還是大步轉身頭也不回的就走。


    “晏兒!”明鏡夫人想阻止,左大臣一把拉回她,怒道,“不許攔著,你不許出手攔他!”


    公孫晏一步踏出公孫府,四下裏安安靜靜,風從皇城深處嗚嗚咽咽的刮來,像無助的哭泣聲。


    “哎哎哎,這個死腦筋的老頭子……怎麽突然就開竅了。”他揉了揉眼睛,努力的止住了忍不住想滴落的淚。


    “晏兒……”明鏡夫人呆呆的看著空蕩蕩的大院,幾乎不敢相信頃刻之間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會做出如此舉動,左大臣走上前來攙扶著自己的夫人,在她耳邊默默歎了口氣,低語,“隨他去吧,他既然覺得我們從未了解過他,那這一次……也就繼續不了解吧。”


    “老爺,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明鏡夫人一把抓住左大臣,指甲深深的扣進了他的皮肉裏,左大臣卻絲毫感覺不到疼,整個人都像失魂的傀儡,默默看著不遠處被公孫晏一刀砍斷的靈位,嘴裏呢喃的念著,“他到底想做什麽呢?夫人,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但是我必須按照規矩將這封聯名舉報信上交太子殿下,或許、或許這才是他想要的……”


    明鏡夫人不解,左大臣自己也不理解,但是他隱約有種恐怖的直覺——晏兒要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在此之前,他必須和公孫家徹底的撇清關係!


    一旦這封信交到太子殿下手上,等待晏兒的無疑是全境通緝令!他隻有一個晚上的時間逃脫……自己隻能為他爭取這短短的一晚上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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